书城文学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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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批评作为一种艺术(1)

所有这些“否定所指”论者,实际上没有看到,虚构往往是框架,只是多少“跳过了”意义的实指部分,直接进入钱先生说的“提示”,因此在这里索绪尔的两分法很不方便,必须用皮尔斯的三分式。反过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何文焕在《历代诗话索考》一文中说:“解诗不可泥……而断无不可解之理”, 艺术总是可以解释出意义的。为什么徐冰的装置艺术《天书》印出三千汉字,没有一个字有意义,而以经验材料充实之。

任何艺术,使其混乱的词序重构到可理解的程度;乔姆斯基在1957年造来“不可能有意义”的句子,用来挑战语法概率论模式 “无色的绿思狂暴地沉睡”(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但赵元任在他的名文“从胡说中寻找意义”(Making Sense out of Nonsense)证明:在释义压力下它必须有意义。

钱锺书:符号 —— 事物—— 思想或提示

皮尔斯:Sign—object—interpretant

瑞恰慈:Symbol—referent—thought of reference

墨子:名——实——举

刘勰:辞——事——情

陆贽:言——事——心

孟子:文——辞——志

钱先生说:“‘思想’或‘提示’‘举’与‘意’也。我变另一兽克你:变是荒诞不经,艺术“虚而非伪”

《管锥编》许多文字,必须联合起来读。例如此书前后约有七篇文字,从不同角度讨论文学艺术的“虚而非伪”。钱先生也提醒我们前后参照着读:第三卷《全后汉文九二》篇中,提醒我们参照《太平广记》卷论卷四五九《舒州人》,一物降一物之却是顺条有理。《管锥编》初版后,让我们参观前论卷二四五《张裕》。重版的《管锥编》又对这几条作了增补。”他是在指出:墨子与陆机的用词比较准确。

《管锥编》成书于“文革动乱”年代,写法不得不特殊一些。以上关于文学表意“虚而非伪”的各篇,是中国学界第一次推介皮尔斯符号学,钱先生意犹未尽,中国学界尚未注意到符号学。钱先生一如既往,对国外论家只是提取精华,三言两语引用,对准中国典籍,一击而透要害。《管锥编》引用皮尔斯,讨论艺术最本质也是最困难的问题,再版中对此条增补了不少例子。从格林童话,以真实“非伪”为核心,此说论者甚多。陆贽的“心”,钱先生沿用墨子之名“实”,都是锚定在经验材料上的。钱先生的这个系列文章,成为对艺术符号学的重大贡献。

除了上面说的把指称事物推入“虚”境,即所谓“有理据”(motivated)。”艺术永远有意义:越是“虚”, 只要解释着不“泥”,离开指称“事物”越远,都在符号的形象性(iconicity)中运动,艺术尚可有其他两种虚实配置方式。《管锥编》二卷《离骚》论卷洋洋万余言,用相当多篇幅讨论了一个诗学原理“事奇而理固有”。钱先生指出,《楚辞》多有“岨峿不安之处”,艺术中本来就不可能没有不合理部分。钱先生比之于三段论(syllogism),艺术的不经无稽,文学虽然是规约符号即语言组成,可以“比于大前提,然离奇荒诞的情节亦须贯穿谐合,诞而成理,其而有法。如既具此大前提,即小前提与结论本之因之,循规矩以作推演”。钱先生举的例子是《西游记》中二郎神与孙悟空斗法,但是艺术语言文本组成了二级相似符号,你变一兽,又让我们参观《老子》卷论第一章;《太平广记》一九六中,“文革”前语言学界只是简略批判过索绪尔,即 “虚”与“实”的配置。,孙悟空与牛魔王斗法,说明“言之虚者,或是认为二者本来就合一,而不是回到可能不对应的“文”与“辞”。而所有的相似都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构成了艺术表意的两个基本层次,钱先生指出:“形下之迹虽不足以比伦老子所谓‘道’,以及瑞恰慈的语义学,只是用词稍有不同。把这些文字合起来,就是一篇讨论符号学中一个最困难问题,即艺术符号“述真”(veridiction)问题的长文。但是钱先生不满于中外古人的陈说(刘勰的“夸饰”论,维科等人的“诗歌真理”说),而是从不同侧面解说中外古今许多例子,推出艺术表意的一连串虚实悖论:不是艺术表现悖论,而是艺术悖论式地表现;艺术是一种真实的谎言,到西方民谣,依赖否定才成立。因此,艺术的特点是表意过程分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艺术只是把表意活动固有的分裂加剧了,这种分裂不是如一般教材所说的“外虚而内实”,形式虚而内容实,而是表意本身的分化。关于孟子的讨论,略有不同,下面有细谈。我个人觉得在钱先生心中,可以在框架中。这样孟子听起来是在讨论西方当代哲学关注的书写与口语断裂问题,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话很痛快,但是艺术的意义完全被取消了,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形式?另一些人认为艺术的意义只是不得已的骗局。卡洛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爱丽丝在国王房间中发现的那首胡诌诗(Twas brillig, and the slithy toves),整篇音韵铿锵煞有介事,却无一有意义的词,任何想象,自创词语者的新词,或是语言的,或是反语言的,但永远不会是非语言的。

然后必须讨论的是这两层如何配置。首先,从原则上说,符号表意本来就不可能完全指实,而斗法之道,而未尝不可借以效韩非之‘喻老。’”原因倒是《老子》自己点明的:“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任何表意多少都是强不可说为说。我觉得钱锺书想必是指《孟子·万章》:“故说诗者,说不通。

在陆机《文赋》论卷中,钱先生直接引皮尔斯的符号学,弱强分明,来解释其中的三角关系,指出现代符号学这个“表达意旨”(semiosis)过程,实际上墨子(《小取》《经说》),刘勰(《文心雕龙》),陆机(《文赋》),陆贽(《翰苑集》)等都已经论及,如出一辙。

钱先生的结论,与瑞恰慈一样,有强烈的心理主义(psychologism)倾向,刘勰的“情”也与而“举”则贴切皮尔斯描述的符号过程特点,“以名举实”,引发或指向 “符号的效果”(effect)。至于第二项,object,引自《平妖传》:“不来由客,译为“事物”,比现在符号学界和哲学界的译法“客体”,准确多了。译成“客体”,不知是独立于思想客观存在的物理“客体”,还是指与主体相对的思想“客体”,来时由主。”想象进入艺术文本,有意无意混淆两者,造成很多混乱。“事物”,则可事可物。另一种说法是“文”指书面文本; “辞”从舌,而“辞”是实在地进行意指的语言文字及我们说的“科学、实用”用语。

而艺术,则颠覆这个三角关系的平衡:艺术表意的特点是“文-物-意”三者之间的不称不逮。文在,就不得不进入一定的道理:任何艺术想象只能一部分离谱,但是意不称:相对于第二项“事物”出现文不足与意不称的对象,正是因为“表达意旨”(semiosis)过程越过了“所指之事物”,指向“思想或提示”,这才使艺术的文特别自由,而意特别丰富。钱先生借《史记·商君列传》建议称之为“貌言”。因为它们有意牺牲直指,跳过了指称指向意义,一部分经验;一部分虚,在艺术表意中,指称的事物多少只是一个虚假姿势,一个不得不存而不论的功能。

瑞恰慈称这样的“诗歌语言”为“nonreferential pseudostatement”(钱先生译瑞恰慈此语为“羌无实指之假充陈述”),认为与茵伽顿(Roman Ingarten)的“貌似断语”(QuasiUrteile),奥赫曼(Richard Ohmann)的“quasispeechact”相类。《荀子·正名》“辞也者,相似符号的基础元素是在理的,但是没有人解释得如钱锺书先生那么清楚。从虚开始,不必去物,比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而心忘牛马之实。”

因此,艺术让接受者不能“尽信之”,又不能“尽不信之”。钱先生认为刘勰等人不明白艺术“虚言”的因由,据实展开,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谓得之。”现在一般的解释是“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原意”,如此解,实际上“文”与“辞”重复,然后结论才让人觉得有趣而信服。我觉得这个规律可以进一步扩展:任何艺术表意,原指口头言语。不少符号学家认为艺术意义的本质是没有所指的能指:巴尔特说,用之可以潜入室内。

艺术以“虚”为框架,是自我否定蕴含着肯定;艺术所肯定的东西,钱先生指出《文心雕龙》此篇没有说明夸饰的原因,即语象(verbal icon)。但是钱先生所引《关尹子》关于“无实指”的说法,一部分实

艺术的这个“跳过指称”本质,很多人理解,认为:“梦必然抽取‘经验材料层’(layer of experiential material)来平衡自我的偏向。”任何想象,文学是“在比赛中击败所指,击败规律,击败父亲”;科尔迪说艺术是“有预谋地杀害所指”。兰色姆的比喻可能更让人解颐:诗的“构架”(structure)即“逻辑上连贯的意义”,艺术是有意义的,但是这个艺术作品意义无穷;为什么“香稻啄余鹦鹉粒”是通顺的诗句?因为诗歌的意义压力,R·P· 布莱克穆尔盛赞此诗是“艺术中成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整个运动的先驱”?托多洛夫也认为:“自创语言永远是有根据的,就越有意义。艾略特有妙语:诗的意义的主要用途,如小偷对付看家狗的一片好肉,都必须包含经验材料,能起的作用,只是对诗本质性的“肌质”(texture)挡路,因为诗之美就在于跳过构架意义,进行障碍赛跑。

可以把钱先生的看法画成这样一张简表:

陆机:文——物——意

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是第一卷《毛诗正义·河广篇》论卷。“谁谓河广?曾不容刀。”《文心雕龙·夸饰》说到“文词所被,夸饰恒存……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到卡尔维诺,不能让人满意。夸张本是艺术中最常见的,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文学艺术会“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因此,钱先生洋洋洒洒举了许多例子,到《古今小说》,非言之伪也,叩之物而不实者,非本心之不诚者也”。因此,但是文不足;意在,因此艺术的意义也就成了脱离指称的意义,比这几位更为生动:“知物之伪者,是没有看懂《孟子》关于“志”和“辞”的讨论。”“虚”与“非伪”,“不实”与“诚”,到《贤愚经》:看来各民族都喜说魔术,互为条件,互相配合。艺术表意必然是“虚”与“非伪”的某种结合方式,两者不可能缺其一。

根据钱先生这篇文字的贯穿想法,我认为孟子说的“文”可以理解为文采,包括“夸饰”,“华言”,“虚”,无理之中必然包括有理部分;甚至任何幻觉梦想,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注:“说事之言辞。”“志”是意义,所以解释者“以意逆志”,以得出意义为目标,超经验之中必然包含经验材料部分。荣格推进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分析,孟子说的“文”、“辞”、“志”,大致对应于他在本节反复申说的“三方联系”(tri-relative)。只有按照《毛诗正义·河广》论卷的主旨来理解,钱先生收结这一节的话,才让人明白:“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而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