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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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观察中国文化(7)

从金庸小说找民族共识

金庸小说,宜作为寓言小说读,这个问题不少论者已经谈及。但是推论的下一步,或许还可一谈:正由于金庸小说不是一般的武侠小说,它们并不“反映”中国人的某种“民族性”,例如“好侠尚义”,“善恶分明”,“英雄崇拜” 等等。——金庸小说并不反映,而是反思这种国民性,其武侠题材与寓言主题之间,有明显的张力。

大多数金庸小说, 可以读成“成长小说”,书中的主人公习武成侠,走向江湖,但是在经过各种高手威逼,卷入打杀报仇抢宝争霸,历遍武侠世界,饱经沧桑之后,走出江湖。

又是寓言小说,又是成长小说,如何理解?主人公成长的标志,是翻然彻悟,是取得一种超越——即从有限的人生经验,体验到一种无限性。

如果说金庸小说“反映国民性”或“表现民族性格”,就会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国人虽然爱读武侠,而侠义式的善恶分明,却并非普遍的国民性。实际上中国人比起许多其他民族,善恶并不更分明一些,侠义精神恐怕也少些。

中国人的善恶观,或侠义观,有其更根本的底蕴。而金庸小说,是这些民族性底蕴的深刻寓言。在这篇文字中,我称这些为“民族共识”,也就是说,中国人, 无论善恶分明不分明,侠义不侠义,都多少赞同的一些更根本的想法。

我关于民族共识的讨论,当然是受了哈贝马斯(Jungen Habermas)关于“共识”(consensus)理论的启发。只是哈贝马斯谈的是社会共识,探讨的是当代多元社会中有待形成的共识。我想在金庸小说中找到的,却是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无论属于何种阶层或集团,其思想方式的最低公分母,是已经存在许多世纪的基本思维方式。

哈贝马斯作为德国阐释学传统的继承人,强调人们通过语言进行的“交往行为”(Communicative Action),互相作为认识对象。“经验的客观性就在于,它是在主体之间分享的”。民族共识由无数世代的文化积累形成,成为一个民族不言而喻的判断标准。一个民族的个体,思想千变万化,但变异往往只能构成个人的特立独行,或局部的小潮流。民族共识却在民族共同潜意识的深部运作,它的变化极其缓慢,成为纷乱起伏的各种思潮背后的“原范型”(arch-paradigms)

。哈贝马斯强调,现代性本身引发进步,同时造成反进步。当代社会的极端分割多元,各种利益集团必然冲突,导致行为规范的“合法性危机”(legitimation crisis)。

行为规范危机,在中国当代社会已经非常明显。而且,我认为,这会成为中国面临的最大危险: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超大国家,没有一个大致被认可的行为规范体系,只有应付眼前问题的政策,方法,手段,只顾近虑不想远忧,时间越长隐患就越严重。

这不是几个知识子的危言耸听。近年来,我们看到听到许多关于价值失范、世风沦丧、民族素质严重下降的惊呼,有识之士为此扼腕,苦于找不到解决方式,甚至找不到基本的出发点。

曾经有几个人提出“拉下面子比弄虚作假好”,由此引起争论。但是争论的另一边,提倡“终极关怀”,陈义过高,也并非天天要算账的小民所能接受。

有人提出宗教情怀,但是宗教的号召力,最终还是必须基于民族共识。

因此,我认为哈贝马斯的论题,对于当代中国,甚至比对哈贝马斯自己的国家更重要。德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甚至大多数非西方国家,各有各的社会问题,但是其宗教、意识形态并没有根本动摇。哈贝马斯的任务是如何以批判反思(critical reflection)改造再建交流原型,以促成社会的合理化 (rationalization)。

而我们的任务不同:我们面临当代世界最大的,也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一个意识形态真空,我们的任务不可能靠反思合法性成问题的规范来完成——我们面临的是规范的几乎消失。因此我们必须回到更为根本的、初始形态的民族共识上去。

哈贝马斯讨论过这种比世界观、道德观、历史观等更为根本的共识,他称之为一个民族的“背景共识”(background consensus)。而且哈贝马斯认为,可以认为背景共识是一个民族的潜意识,人们往往不会意识到它们作为社会共识基础的作用。

民族共识很难以统计或社会调查求得,社会的人受到政治、生计、习俗、时尚等的干扰影响,不得不作许多权宜的决断,而这些权宜经常变成厚重的利益覆盖,使民族共识被遮没。在此,就需要更有穿透力的批判反思。

带着课题读金庸小说, 是否会犯自我诱导而作“过度诠释”的错误?金庸小说有没有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民族共识”?细读金庸小说,我觉得金庸可能有这种意图。他笔下的武侠行为,可以读成是在描述“社会交流”。

哈贝马斯把社会交流主要看作语言—行为(speechaction)。武侠世界,交流的主要方式是打斗,金庸笔下的技击,远远不只是一种身体行为。真正的功力来自某种籍典,某种讲述。甚至,讲述本身代替对斗。《书剑恩仇录》中借论易,讲穴位比武;《射雕英雄传》中演绎《道德经》比武。比武本身成为交流,武打规范也就成为交流规范。

正由于此,武功到天下第一,此人就把自己逼入绝境。《神雕侠侣》中孤独求败(好个名字!)留下遗言:“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武无第二” 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断了交流之路。

再例如,哈贝马斯认为,由于现代社会的集团利益,交流原型受到“系统扭曲”,结果是被各种社会成见遮蔽。在现代中国,对交流原型干扰最大的因素,是“进步”与“现代性”。不是说这两个概念应当对中国当下情况负责(不少学者如是观),而是压力来得太急,前景又被说得太好,为了目的就不择手段。

金庸小说有许多“系统扭曲”的妙例。《侠客行》中“侠客岛”上刻石的“绝世武学”,只是貌似甲骨文。天下最高明的许多侠士,钻研几十年而不得解。

“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每一句都在故意诱人误入歧途,可是钻研图谱之人,又有哪一个肯不钻研注解?”金庸小说的武侠世界是现代前夕的中国。除了《越女剑》,全部作品锚定在17世纪前的中国,大部分在明清,部分在宋元。而且金庸相当自觉地排除近现代各种外来思想的干扰,甚至避免写连《红楼梦》都常写到的西洋器物。金庸小说固然常写炸药,用法简单,可以算作土产。可能《笑傲江湖》带定时装置的炸药,是个例外。例外的定时炸弹最后没有用得上,或许并非例外。“进步”这个对现代中国思想干扰最大的因素,被暂时悬置,“现代性”推迟到问题之外。只有《鹿鼎记》写到西洋人设计大炮,写到与“罗刹”国的外交——中国关系史上最后一个没有冲击 “国本”的事件——无怪乎这是金庸的封笔之作。

金庸小说, 是一个多产的现代作家的一大批作品。这批作品的特征之一是相当匀质(可能《鹿鼎记》是个例外)。金庸专家或许能够判断出前后作品文体的变化,或者价值观的变化,或者讨论各部作品艺术价值思想价值的演进。但是作品如此匀质在其他现代作家中几乎见不到。很多论者试图分出金庸小说发展的几个阶段,就我的课题而言,可以把金庸全部作品,不区分前后期,作为一个文化学研究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金庸小说的读者群,几乎覆盖全部“文化中国”。当代中国人文化分层,政治分割,地域分散严重,却共读金庸。20世纪中国文学中,没有可以比拟的例子。广大的金庸读者,除了迷恋故事情节,喜爱文笔描写,不一定自觉地在分享某些最基本的,不以文化程度决定的交流范型。

因此,要从文学作品中寻找中国民族共识,没有哪个作家比金庸更为合适。

作如此研究,并非没有困难,金庸作品并不是现实主义文学,人物却卓然不群,很难当作社会典型。所以我做的并不是一个社会学研究,我的工作是仔细剥露情节与人物,在背后寻找中国思想的公分母。

作为武侠,金庸小说首先突出的共识问题,就是:“什么是成就?”此事牵涉到中国思想一个老题目,道与器,演化出体与用。只是到现代,这问题越弄越糊涂了。

对金庸小说世界,也一度成为问题,即《笑傲江湖》中分裂武林成两大派的“气宗”“剑宗”之争。气宗讲究以气御剑,剑宗讲究招式精妙。原因是百年之前,二派的宗师抢夺 《葵花宝典》,各抢到一半,于是各传一半,各有理论根据。二派不共戴天,而且对“二者都是主”的调和论也不假颜色。派内凡有出言怀疑者,作为叛徒诛之。

剑气之分,近乎外功内力之分。《笑傲江湖》让二派打了几辈子打不出个输赢,以至于有金学家讨论主人公令狐冲是气派还是剑派。其他金庸小说中,却一贯宣称“内力”为练武成侠的至要,没有人靠苦练招式成就出色的武功。《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靠冲虚宁静,养生修炼十六年成其武功;《连城诀》中的狄云独自在雪封的山中练“神照功”,直到通任督二脉,内力浑厚,才破了血刀老祖之长期围困;《侠客行》的白自在吃了异果后而内力超人。总之,要成大侠,无论正邪好坏,都非靠内力不可。而内力充沛,或饱满,或精到,是武功之本。内力一失,如《天龙八部》鸠摩智内功被段誉吸去,就毫无武术可言;《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与郭靖内力坚强后,就能抵御丐帮长老的“摄魂大法”。

反过来,内功如果练得不得法,害了练功者。《笑傲江湖》的任我行,“用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大耗真元”,实际上是内功自杀。

内力之获得,照例是靠练气,在金庸小说中,却常是依靠读书。《飞狐外传》胡斐的功夫,来自听行家讲课;《天龙八部》中鸠摩智的拳法,称为“大《金刚》拳”, “《般若》掌”,“《摩诃》指法”;《倚天屠龙记》的张三丰,靠修习《九阳真经》兼读《道藏》而成为“武当派”宗师;《射雕英雄传》说黄裳细心校对五千多卷 《万寿道藏》成为武林高手。

由此看来,内力是一种文化修养,是文功,不是武功。

既然武功之武并非武,那么武功的止境,须从器的层面上升华为对道的领悟,在技艺层面上却“散去武功”。在金庸小说中,“至剑非剑”的故事很多。《神雕侠侣》留下三剑,利剑,钝剑,最后是木剑,“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我想这是金庸小说对器道体用之争的最后回答:至高之侠,主客观合一,物我相融。《笑傲江湖》讲气剑二派争斗之愚蠢,本是有所寓意,而综观金庸小说,欲得最高武功,还是甩开此类之争,以无为为本。《笑傲江湖》中,风扬清教令狐冲“根本无招,如何可破”?令狐冲“孤独九剑”总诀三千字,却“不相连贯”,使令狐冲终于得到武功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