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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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影响的诗学与诗学的影响(9)

李白的诗《送友人》中的名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翟理斯译成:

Your heart was full of wandering thought;

For me-my sun has set indeed;

而庞德译成:

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

显然翟理斯的译文英语正常,庞德的译法作为英语诗(尤其在世纪初)是相当奇特的;这种无冠词无系词的句式是有意模仿汉语原诗的句法。

这两种译法所显示的区别还不仅在于是否尊重规范英语,翟理斯的译法添上了一些汉语诗可有可无,而英语诗一般都齐全的成分:物主代词——“你的”意,“我的”情,添上了动词及动词的时态——过去时,完成式。这样不仅是添加了原文所没有的意义,而且使原意变窄——规范英语难免改动了某些汉语诗句的本意。而庞德略去一部分冠词和动词的译法,就保留了汉语诗本意的模糊性和诠释弹性。

对这种手法,美国当代批评家劳伦斯·W·契索尔姆(Lawrence W.Chisolm)在1963年出版的论费诺罗萨的著作中用了一个术语:“脱体法”(disembodiment)。他说:

庞德热衷于使用感觉的细节,其方法几乎使之与事物相分离,这种“脱体”的细节可以用《刘彻》这首诗来说明:(诗略,见本章第三节)我们可以发现其细节的写法,有时名词前简直不用冠词,而这种用法本身也加强了这种一般化的“脱体”的效果。

他这个术语很神秘,但他指的是美国诗人所体会到的中国诗的特征。省略冠词只是“脱体”的办法之一,不用指示代词,甚至不用主语等从中国诗借来的办法,也能造成“脱体”的效果,给意象以更广泛的一般性。

汉诗翻译家伯顿·华曾(Burton Watson)对此曾有过一个有趣的分析,他以王维的诗《竹里馆》为例: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认为,使用规范英语,翻译家无法对付这种人称、时态等都不清楚的诗。王维是有意识地安排他的自然意象,以创造一种神秘的气氛,一种“无体性”(bodilessness),这样就取得一种抽象度,以使象征意义能清楚地表现出来。用这种办法,这首诗,就像王维的许多其他诗一样,虽然表面上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写成,却是利用了古典汉语那种简洁和含混结合的敏锐性,暗示表面之下潜藏着的哲理。

也就是说中国古典诗歌的特殊句法,使非象征的意象获得象征的普遍意义。

庞德当初是准备走得更远的,在《神州集》的跋中庞德说他为了避免人们的非难,不选那些“措词上(literality)”很多人接受不了的诗。他举了一个例:

Drawing sword,cut into water,water again flows.

Raise cup,quench sorrow,sorrow again sorrow.

这是庞德有意用来吓人一跳的李白诗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们可以看到,这不像英语,这是直搬中国字。

因此,《神州集》展示了模仿中国诗的特殊英语诗所可能出现的种种句法可能性。像庞德对李白这两句诗的译法,有论者称之为“中国式英语诗”(SinoEnglish poetry)。它的特点是让英语尽量靠近中国古典诗歌的句法,以取得相似的简练效果。

5.韦利的翻译实验

韦利的译诗,我们上面说过,开拓了用顺畅英语翻译中国诗的传统。但奇怪的是韦利1916年的第一本译诗集,却是“中国式英语诗”的滥觞:庞德小心地在《神州集》的“跋”中一试但不敢付诸实施的全并置,由韦利接了过来。

我们试看他对王昌龄《闺怨》中这两句诗的译法: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In boudoir,the young lady-unacquainted with grief,

Spring day-best clothes,mounts shining tower.

第二行英语到了无法读通的地步。

这本译诗集,我们上面说过,只印了一百多本,韦利分赠给人,他寄给英国批评界的权威里顿·斯特拉契,结果是遭到一顿嘲笑,他也寄了一本给美国青年诗人庞德,结果庞德与伦敦博物馆这个无名小职员成了好朋友。但韦利不久就改弦易辙,用流畅英语译中国诗,1917年《中国诗一百七十首》使他一举成名。

此后韦利的译诗不断地被编成各种集子出版,唯独对1916年第一本译诗集,韦利悔其少作,一直不让重印,据说到60年代只剩下五本存在不同人手中,成了罕见的珍本书。直到1965年,韦利感到盖棺论定的时刻恐怕快到了,才同意让伦敦一家出版商重印此书。

即使韦利改变了译风后,我们偶尔仍可见到“拆句”的痕迹。例如下面这首诗(传称汉武帝所作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Autumn wind rises; white clouds fly;

Grass and trees wither; the geese fly south.

Orchids all in bloom,chrysanthemums smell sweet.

Thinking of lovely lady,nor can forget.

最后一句的英语之离谱,不亚于1916年那本诗集,但韦利的英文却依然流畅。

6.其他人的翻译实验

另一个用“中国式英语”译中国诗的是曾经与埃米·罗厄尔合作译中国诗的弗罗伦丝·艾思柯。她与埃米·罗厄尔在译出《松花笺》后,计划再合作译一本杜甫,但埃米·罗厄尔忙着写她的大部头《济慈传》,书成不久就不幸去世(1925)。艾思柯只好独立完成她的杜甫诗集,她用夹诗夹叙的方法把这本诗集弄成了一本《诗体自传》。她的方法是庞德和韦利创用的模仿中国句式的方法,只是用得相当笨拙。我们只消举一两句例子,且看下面这两句,并置太多,走了意思。

短褐风霜入,还舟日月迟。

——《冬日有怀李白》

Wind frost,penetrate my short coat;

Days,moons,pass slowly while l wait for your returning boat.

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

——《斗鸡》

Still,silent,Li Mountain road,

In clear autumn,grass,trees,yellow.

当代中国诗翻译的情况成熟得多,各种风格自成一家。意译与直译的争论,虽然在任何国家都会永远继续下去,但在中国诗的当代英译者中这两派分歧之大,不容易见到。有的人走得比庞德更远,用的英语被人讥为“非英非中亦非诗”(neither English,nor Chinese,nor poetry)。例如长住于日本的美国翻译家爱里克·萨克海姆(Eric Sackheim)的翻译,他能把曹操的诗句译成这样的英语,几乎与“洋泾浜诗”无分轩轾。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Facing wine,should sing

Mans life,how long?

“Just like morning dew”

Gone days,regretting many.

但是,“规范”派也不见得完全能避开模拟中国诗句法。我们可以举戴维·拉铁摩尔为例,因为此人对萨克海姆等人的翻译法曾作过不客气的批评,似乎自居正统,但他自己译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标题起就不得不用“中国式英语”——“Spring,River,Flowers,Moon,Night”。

而译文我们只消举出这几句: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Life of man age on age unexhausted.

river moon year by year looking at each other.

江水流春末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river waters wash away whats left of spring.

river pool the falling moon slanting westwards.

当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这个美国当代反学院派诗的祖师自己也动手来译中国诗时,我们自然对他的译法感兴趣。试看他译的杜甫《佳人》: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Spring in the mountains is clear,

Mud underfoot.

She sends the maid to sell jewels

Picks wisteria to mend the roof

Wears no fresh flower

Bears cypress boughs in her hands.

Leans cold against the bamboo.

Her green sleeves flutter.

后半首显然已经不再是规范英语了。

下面有意惊人的译文,已经出现在作为大学用的中国文学教科书的标准读本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City on Wei

the morning rain

wet

on light dust

Around the inn

green willows

fresh

我们前面引过庞德对这二行王维诗的翻译,当时庞德的译文被视作离经叛道,现在已被许多人接受。不管翻译理论家们如何争论,时风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

7.美国诗句法之中国化

上面我们说的是翻译。但中国诗的翻译也渐渐使美国诗歌语言发生变化。本章开头引过雷克斯洛思的话,他只是说美国诗歌语言变得有点像中文,他没有说中国诗是这种变化的原因。另一位论者福洛德歇姆(J.D.Frodsham)明确地指出“始作俑”的罪魁祸首:“很不幸,西方读者半个多世纪来一直被厄内斯特·费诺罗萨的文章所欺蒙。现在我们可以完全肯定地说,这篇文章由于它煽起的错误的热情,造成的损失之大,可以与秦始皇焚书相比。”

此罪大矣。费诺罗萨文是否“错误”,下文将有分析。但是任何人煽不起美国不需要的“热情”。

埃米·罗厄尔的诗歌语言大部分中规中矩,但在某些诗中,她扔开了正常英语。例如下面这首《余晖》写的是中国题材(瓷器上的画),其语言似乎在“适应”中国题材有意模仿庞德式的“叠加”。

牡丹

中国瓷器奇异的淡红色;

妙极了——它们的辉光。

但是,亲爱的,那是蓝色的飞燕草

绕着我的心回旋。

往年夏天——

一个蟋蟀在草丛中鸣叫。

当代诗“句法解体”的最重要推动者是恰尔斯·奥尔森,他公开声明祖述庞德。受他的影响,非学院派诗人的作品,诗句中常出现并置、叠加与减省语法“脱体”。例如加里·斯奈德的这首诗:

每座山,寂静

每棵树都活着。每张叶子。

所有的山坡流动。

古老的树,新的幼芽,

长长的草开出羽毛。

幽暗的山谷;光的顶峰。

风吹动凉日那面

每张叶子活着

所有的山。

并置与割裂结合,造成了远景近景变换的蒙太奇效果,突出了诗的意境:山与树叶一样,生生不息地活着。诗人不是写一个简单的比喻关系,而是想传达大自然无处不在的盎然生机。这样的写法,并没有否定正常的句法逻辑,而是压缩了句法,隐藏了逻辑。

斯奈德对在创作中有意模仿中国诗句法供认不讳:“由于某种原因,把中国古典诗歌移译到英语中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因为中英语语汇都很精练,句法十分相近,在某些诗人你甚至能把整个诗句结构从汉语搬入英语。”

早期他翻译并研究的主要是寒山,寒山当然比其他中国诗人更适合他的“直搬”原则。

他把译寒山诗与他的第一个诗集《砌石》(Riprap)1962年合为一集,题为《砌石与寒山》,就是有意表明他从形式到精神师仰寒山。请看《砌石》的第一首《八月中在沙斗山瞭望哨》,也是斯奈德几种诗选的开卷之作。

烟云满山谷

五日大雨后,三日酷暑

枞果上树脂闪闪

在巨岩和草地那边

有大群蝇

记不起我曾读的书

也有过几个朋友,他们住在城里

从洋铁杯中喝冷冽的雪水

穿过宁静的高空

遥望百里之外

没有强加的异国情调“东方意象”,不过英语句法的确不太像英语,而接近中国古典诗的现代译文:全诗无定冠词,只有二个不定冠词,二个谓语动词,最后三行连主语都没有。即使如此,全诗的英语依然很流畅自然。这首诗可以说明美国诗不仅在翻译中,而且在创作中,可以“非印欧化”到多远的程度。

而这些,不是19世纪故意拿“中国语法”开玩笑的“洋泾浜诗”,而是美国当代最优秀的一些诗歌创作。

这样,我们就理解了本节开首所引雷克斯洛思的感慨:美国诗歌语言已经不像印欧语了。从逻辑上环环紧扣的印欧语句法转到尽可能松解,以并置代替环环相扣。中国诗,是这种变化的基本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