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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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影响的诗学与诗学的影响(17)

他的名字叫仲尼

而不在于他撰史书,不在于他编诗集

显然,庞德认为“仲”即中庸之人。这是他“以儒家思想重建欧洲”理想的第一次表述。此后若干年中,他一直坚持认为“四书”是战后新世界的唯一坚实基础。

《诗章》第77进一步深入到儒家思想中,寻找新世界的可能。此章满篇汉字。许多汉字甚至没有解释,像插图一样列在书中,只加了注音(法语式与威妥玛-翟理斯式混杂)。例如直写一行“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却没有解释,与之并列的整页诗行,写的却是大战结束时欧洲的惨象。庞德是在警告,重建欧洲的政治家没有吸取历史教训,找的是不合适的先祖之灵。

而此章某些句子,却是回顾他鼓吹中国诗学的一生:

泰山远影淡了,就像我早年朋友的花圈。

他来谈陶瓷

雾像釉覆盖在山上

何远

“想想能有多远?”

看来这是指伦敦时代庞德的好朋友雕塑家布尔热斯卡。《论语·子罕》中孔子评诗:“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思人而不得,犹如思道而不得。但庞德同意孔子:道相同,何远之有?

《诗章》第78围绕“道”这个中国哲学最基本又最复杂的概念展开。先前,庞德对“道”的解释是拆解:“过程。足迹,足带着首,首指挥足,在理智的引导下做有秩序的运动。”但在本节《诗章》中,他明白地解释“道”为“一个民族内部人民的要求,或制度”。

最后,整部《比萨诗章》落于“明”和“中”两个汉字上。

这些就是清晰之中的超群

“明”这些就是优越

约翰·亚当斯,亚当斯兄弟

这里有我们的精神标准

我们的“中”

对此,我们献出敬意

1946年1月,庞德被押回美国以叛国罪受审,四个精神病医生作出判断,认为庞德“无责任能力”、“无法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集中精神五分钟”,因此陪审团宣布庞德“精神不健全”,法庭判决送华盛顿市伊丽莎白精神病院治疗,愈后再审。

1949年《比萨诗章》引出轩然大波,此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第一次颁发波林根文学奖,授奖委员会由艾肯、奥登、艾略特、罗伯特·罗厄尔、阿伦·退特、罗伯特·潘·沃伦等著名诗人和新批评派主要人物组成。委员会决定把首届波林根诗歌奖给庞德的《比萨诗章》,结果舆论大哗,美国文化界为此激烈争论一年多之久,许多人指责该委员会只说《比萨诗章》如何大气磅礴,不问庞德是戴罪之人。退特辩解道,庞德有罪,罪在他不应该以“美国诗人”的名义做政治广播,而反美广播内容本身与诗无关。《比萨诗章》本身并无叛国内容。

辩论结果,美国政府发觉政府机构不宜卷入文学价值判断,决定从次年起把波林根奖移交给耶鲁大学英语系,但承认首届的颁奖决定。

6.《掘石机诗章》与“王王”

而庞德自己,在精神病院集中力量翻译儒家经典,即《诗经》与“四书”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译了一部分成意大利语,但英语译文一直没有完成)。翻译使他认为原已经收尾的《诗章》又应新添篇章。“后期诗章”中的第二本,即《诗章85-95》,称为《掘石机诗章》(Rock-Drill),出版于1955年,离《比萨诗章》已有十年之遥。

此书作于庞德排除一切杂务杂念研读儒家经典之时,所以全书满是汉字,令西方读者眼花缭乱。

这11章大致分成两个部分。上半部分,85章至89章,前三章重新回到中国古代历史,主要依据材料是《书经》,呼应儒家以周初为治世圭臬的立场。后二章回到美国史,主要写安德鲁·杰克森总统(1829-1837在位二届)。

下半部分,主调抒情,有一种中世纪抒情诗艰涩的美。上下部结合,历史与感情相辅相成。用庞德自己的话来说:

历史的两种力量,一种是分裂,破坏,杀戮;一种是沉思神秘的融合……一种是制造假相的力量,它破坏一切界限分明的符号,把人拖进抽象论辩的迷宫,摧毁不止一个而是一切宗教。但是神的形象,拜占庭的马赛克壁画,把灵魂推向沉思,保存无法分裂的光的传统。

《诗章》第85把中国古代史视为后世一切历史的祖型,因此儒家哲学的历史观也就有了普遍的适用性:

一切从伊尹时代开始

一切根源自伊尹时代

伽利略1616年被封禁

滑铁卢之后威灵顿的和平

庞德称拿破仑的战败为“高利贷的胜利”,而这一切从成汤的商代开始,也就是从儒家的乐园堕坏开始。

《诗章》第89提纲絜领重申了这一部分的中心主题:

了解历史书

经即知善恶之分

知道该信任谁

Ching Hao

此人就能受益

(乐园)

“在社会中”,艾麦虞·斯威登堡说。

“Ching Hao”看来是庞德自撰的汉语:经好。接着庞德又仿作古汉语:

为名而名,为王而王

显然这来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句法套式。既然“正名”,统治者就应该像统治者。

此章中庞德引孟子劝梁惠王“何必曰利”,看来庞德从中找到儒家经典支持他的“反高利贷”经济观。梁惠王篇引了好几次。例如《诗章》第94,本是对希腊哲学家阿波罗尼乌斯(公元172-?)的生平与哲学的阐述,这位哲学家把毕达哥拉斯学派,基督教义与阿拉伯文化相结合,其综合各种文明的胸怀与庞德很有点相似。但在诗展开中途,阿波罗尼乌斯访问罗德斯岛,见到岛上的新富,他突然变成了面对梁惠王的孟子,直引中文:“梁惠以财发无以宝”。

当《掘石机诗章》转入抒情的语调,汉字就少多了,91章唯一出现的汉字是“旦”:

那些善于保护火的人

能读到旦tan,黎明

黎明带来乐园的希望,给那些善于继承文明传统的人。

7.《王座诗章》与《康熙圣谕》

1958年庞德从精神病院获释,这是因为不少美国文化人,包括最激烈反对庞德获得林根奖的诗人阿基波德·麦克利许(Archibald McLeish,1892-1982,曾任副国务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届主席)等人多年坚持努力的结果。庞德脱离监禁后立即返回意大利。次年,即1959年,出版他在精神病院最后几年写成的《王座,诗章96-109》(Thrones)。

《王座》的主题,庞德自己早就言简意赅地说明:“历史记录在纪念碑中,因此历史会被摧毁。”而文化的“王座”不会被摧毁。

这14章描绘了三座真正的、不会被摧毁的文本,即拜占庭东罗马帝国皇帝“智者列奥”(Leo the Wise,866-912)的《艾巴尔克圣训》(Eparchs Edict);康熙的《圣谕》;英国下议院反王权领袖爱德华·柯克爵士(Sir Edward Coke,1552-1634)的《原则》(Institutes)。

《康熙圣谕》十六条颁布于1670年(康熙九年),这位道德贤君刚完成军事统一,似乎想用普及儒家伦理的方式向老百姓宣布他才是儒家正统的代表。这十六条圣谕用来训导百姓良民,也用来宣布他的治世方式:“敦孝悌,以重人伦;和乡党,以息争讼;笃宗族,以昭雍睦;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诚匿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

半世纪后,继其位的雍正,登基第二年(1724年),又重颁《圣谕》,并附上他的讲解,称为“圣谕广训”,而且怕老百姓读不懂他的浅显文言,命陕西盐道王又朴写成白话讲稿,并由各地官府印制以广为散发。

西方人对康熙圣谕一直没有注意(其实也不用注意)。但传教士发现这十六条对理解中国人习俗相当重要,因此福勒(F.W.Faller)于1892年根据湖北官书处版本译出王又朴的“直解”,而把康熙与雍正的文字作为附录,以中英对照方式由上海美国长老会传教团印书馆(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出版。

我们已经知道庞德对中英对照本最感兴趣。这本《圣谕》就成为儒家理想复活可能的样式。但一读《诗章》第98与第99就知道庞德并没有让自己成为三家村迂夫子,他一下手就抓住了他所需要的道德主题“本业”:“务本业,以定民志。”这样,社会中就没有“非本业”的地位。谁是不务正业者呢?是高利贷者,是银行业,他们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道、佛相当:

何人见过道士白日飞升?

他们灭绝五伦

至于佛徒

他们没有任何智力

管理帝国,道士也没能力

继续讲康熙圣谕的《诗章》第99,集中到“法”字,这是沿用康熙“讲法律,以儆愚顽”而来,但是庞德拆解“法”字,认为此字为水、土和人,(肱二头肌)组成,因此法由自然:

天、地、人写下的法律

并不在它们的自然颜色之外

庞德当然是在乱拆汉字,不过这个字拆得实在太妙,对于康熙说教无异是一种很有趣的解释。

而《诗章》第101及102,是庞德第一次注意到非汉族的中国文明,即广西漓江流域的纳西族文明。他的材料来源似为人类学家约瑟夫·罗克(Joseph Rock)所著《中国西南纳西古王国》(The Ancient Kingdom of NaKhi in Southwestern China)一书。

庞德的思想包容能力,使他很快能把任何他感兴趣的文化材料纳入他自己的思想之中。纳西族宗教似乎源自古西藏,为一种自然神教,而漓江风景,为这二章提供了柔美的背景。

8.《草稿与片断》,思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