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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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代美国的“中国诗群”(8)

美国当代诗人。他属于以约翰·凯治(John Cage)为首的先锋音乐家-诗人派别,这一派深受中国道家哲学和禅宗佛理影响,凯治以易经八卦为结构创作的交响乐,使他们的艺术哲学引起当代美国文化界极大注意。而凯治称赞麦克娄的诗把詹姆斯·乔伊斯的后现代语言艺术和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结合:“作为音乐家,他使诗成为无句法的管弦乐;作为诗人,他使一切飘逝。”

麦克娄本人的主要职业是戏剧,写剧本,有时也参加演出。他也做过长时期的编辑工作,并在纽约市立大学任教。有十多本诗集。他的一些诗配乐以磁带和唱片形式发行。

麦克娄的诗非常奇特,完全没有句法,而追求“单词,单音节”的“纯机缘排列”。有评者把他归入“语言诗派”(language poets)。实际上意思还是看得懂的。例如下面这首极其先锋的诗,题为《自足》,有明显的老庄思想。

句子雄辩,忘川

给予雄辩的要求,忘川

习俗的名字。雄辩,

神圣的转瞬即逝的大批人群

粗糙的转瞬即逝的大批,是无

感情的。转瞬即逝

躲开解释。活着,为了

拒绝解释。活着我,行动

同意解释。

麦克娄对中国哲学的特殊体验与特殊接受方式,使他成为当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个特殊研究对象。麦克娄证明了中国诗和诗学,不仅能进入现代诗,而且能进入后现代诗。甚至可以说,为后现代诗所必需。但这问题太重大,容后详述。

麦克娄其实开了八九十年代所谓“语言诗”的先河:“语言诗”人曾访问中国,并在中国后现代诗人中寻找同道。吾友张志清曾编辑中美语言诗合集。但语言诗或后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学的契合点至今尚是学界争论的问题。

8.莫根(Frederick Morgan,1922-2004)

弗雷德里克·莫根很早就活跃于美国文学界,却是一个新出的诗人。

莫根出生于纽约。于1948年创办美国当代著名文学评论杂志《赫德森评论》,并担任其主编30多年。

由于长期在文学界工作,所以当他50岁突然转向诗歌创作时,他的起点就比较高。1972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变易书》(A Book of Change),书名套《易经》(Book of Changes),受到批评界的欢迎。此后,莫根似乎因起步太晚而努力追赶,成了多产诗人,十年中他出了七本诗集。

正如他的书名所示,他的诗深受中国古代哲学的影响,试图透过生活的表面,看出现象后面隐藏的相反的本质,试图在变化中抓住生活的真髓。这种探求经常使他的诗变得过于复杂。但近年来他的作品,尤其是1977年的《两个世界之诗》,显示出他在自觉地努力在平易中求得深意。下面这首诗《一日一祈祷》可谓莫根作品之典型:

一日一祈祷

一日一首诗

当我的杯满溢

我轻轻把它倾倒

向大地洒下我的祭奠

那神圣的网,我们由此而生

当杯子空了

干得见底

我闭上眼

静息我的思虑

从那自足的秘密之泉

灵感好像来自道家。在美国人的心目中,《易》是一本道家经典,而不是儒学的一部分。本诗的主旨,据莫根在这章的题记中说,来自《庄子·寓言》:“非厄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甚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莫根的诗情之源,包括中国古代艺术的各个门类:音乐、绘画、他个人的收藏、他对纽约博物馆的熟悉,都给了他的诗许多灵感。他的整个生活似乎沉浸在中国古人的雅趣之中。

莫根还是一个法国文学翻译家和研究者,译过波德莱尔和马拉美的作品。但他诗中的“法国影响”却很难觉察。他作为美国主要文学理论评论刊物《赫德森评论》创办人与长期主持人的地位,对他的诗似乎也影响很小。这种高度“文体选择性”是文学交流研究的一个有趣课题。

9.勃莱(Robert Bly,1926-)

罗伯特·勃莱是美国六七十年代形成的流派“新超现实主义”的主要推动者。勃莱自己否认这个名称,他坚持认为诗应当反映“有深度的意象”。有论者称他们是“神秘意象派”。许多当代美国诗人可归在这一流派中。

勃莱认为到50年代势力还很大的艾略特-新批评派诗风,过于保守,过于智性化,“深意象运动”目的就是冲击这种保守主义诗风。

勃莱的父母是挪威移民,二次大战期间勃莱服役,战后定居于明尼苏达州马迪森市附近一个农场。1958年他创办《50年代》杂志(后来依次改为《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成为反学院派诗的一个集合点。他主要靠诗歌朗诵和翻译为生,几乎每年出版一本诗集。

勃莱深深卷入美国当代的群众运动。在60年代的反战运动和70年代的环境保护运动中,到处都能听到他自己用琴伴奏的朗诵声。

勃莱也是美国当代最活跃的诗歌翻译家,出版了30多本翻译诗集,他也译过中国古典诗歌,他常把译中国诗与自己的创作混编。他自己认为他的一些作品受益于中国诗,尤其是在景色中隐藏深远意境。

1968年勃莱的诗集《身体周围的光》获全国图书奖。

勃莱有意识地为他的“深意象”神秘主义寻找世界性的源头,他曾经编辑过世界神秘诗选之类的选本,遍及世界各宗教。但他最终自70年代起,在中国诗学天地中找到安宁。1976年他与王惠民(Wang Huiming)合作,由王作木刻,他作诗,合成诗画集《跳出床》(Jumping Out of Bed)。他最崇拜陶潜,认为陶潜的宁静致远最能启发“深意象”。

1978年他出版诗集《树将在此屹立千年》(The Tree Will Stand Here for a Thousand Years),题意又得自陶潜《饮酒十二首》:

劲风无荣木,以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新超现实主义者喜用中国式的极长标题(这在西方诗中完全没有先例),以表明他们是在写仿中国诗。勃莱此诗题意可能得自苏轼《前赤壁赋》。

而今天早晨,在晨风中漂流,

我感到我的手、足和这墨

在漂流,与整个身体一样,

在肉身的云上,在石头上。

几个友情,几个清晨,几根青草,

雪冻暑裂的几支破桨。

我们飘着,越过冰冷的水面,

不顾任意流去还是直走向岸。

应当说,这首诗在意境的营造上,颇得中国诗之神韵。只是我们有点纳闷这些美国诗人是否有意学中国诗人之风雅,舟饮通宵乐而忘返。我本人觉得勃莱的另一类诗,反讽式地使用中国题材,可能更与现代美国思想相契合。下面引的这首《道德经奔跑》,可能是超现实主义与道家最绝妙的结合。

如果我们不被尖利的牙齿吃掉,

如果我们能像粗糙的弹子跳进下一个世界,

如果那喜欢在蜥蜴的蛋上锉石头的食蚁兽

能够走进木匠刚离开的房间,

如果心烦意乱的县长能一挥手

把自己抛入黑暗,

如果无意识的片断能变大,像猎尾的阳光,那么,鲑鱼在修女发亮的耳朵里撒下的子儿就能看得见,

我们就能在床上找到圣教的经典,

而道德经就会穿过田野奔跑过来。

其意象荒诞,逻辑悖谬,正是超现实主义本色,全诗的自嘲最后以一个奇特的意象收结,以道家经典的人格化带动全诗。

10.赖特(James Wright,1927-1980)

詹姆斯·赖特是50年代末期出现的一个音调不凡的诗人,出生于俄亥俄州,就学于肯庸学院,但从没有接受新批评的教义。他终身在大学里教书,但创作很丰富,共有十本诗集。其《诗合集》获1972年普利策奖。英年早逝,但已足以在美国当代诗歌史上占重要的一席。

他起步时就以罗伯特·弗洛斯特为师,热爱大自然,善于捕捉大自然景色中最有意义的细节。他也写城市生活,但他笔下的明尼阿波利斯闹市是如此凄惨,似乎人人都应该挣脱工业社会的束缚,到大自然中寻找安宁。

赖特与许多现代美国诗人一样,最后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崇拜者,白居易等诗人简朴明快但意蕴很深的诗风使他倾倒。

詹姆斯·赖特与勃莱是好友,勃莱总认为只有已故的赖特才得到中国诗之真髓。我与勃莱谈话,请他举例说明他心仪的“诗取道以求阴阳平衡”这条原则,他说最好的例子是詹姆斯·赖特的这首诗,其题目极长:《在明尼苏达松树岛威廉·达费农场躺在吊床上作》:

头上,我见到青铜色的蝴蝶

沉睡在黑色的枝头,

在绿荫下被风吹动,像片叶子。

山谷下,空房子后面,

牛铃声声

走进晌午深处。

右边

两棵树下,铺满阳光的田里,

去年马匹遗下的粪堆

发出火光,变成金黄的石头。

我仰身向后,当暝色四合,

一只幼鹰滑过,寻找它的家

我已虚度了一生。

勃莱解释说:“好诗总是向我们日常经验之外延展,向人的表层意识下隐藏着的东西延展,而道家思想对这目的来说是最有用的。”

这首诗的奇长标题表明詹姆斯·赖特自己也意识到他在写一首中国式的诗。詹姆斯·赖特对“道”的特殊参悟方式,下文中将有详细分析。

11.另一位赖特(Charles Wright,1935-)

美国当代另有一位受惠于中国的查尔斯·赖特,中国似乎一直没有介绍。这位诗人查尔斯·赖特比较年轻,与著名的黑人小说家正好同名,常被误认。从诗风上说,查尔斯·赖特也接近新超现实主义,但他似乎没有加入以勃莱为首的那个集团。他的中国风格也极其独特,与其他人的理解和吸收方式很不一样。

查尔斯·赖特把他1977年的诗集干脆命名为《去中国之路》(China Road),此集是诗人的力作,努力融合了他对中国古代哲学的理解。

诗人在给笔者的信中说:“我用这个标题,目的是想指出对一个美国作者来说,有一条可能的道路通向中国……使我感兴趣的是像1200年前的唐代诗人那样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并不想把诗写得赛如中国诗的英译,虽然我这些诗歌写作冲动来自中国诗。中国诗和画中那种清朗,那种宁静,那种蕴于宁静中的力量,就是我追求的东西。整本书都是在寻找那小小的静止点。”

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不追求中国诗(的英译文)那种平淡简朴,而是保持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致密语言质地,同时追求中国诗学的意境。这可能做到吗?让我们看这首题为《中国风》的诗:

为什么不?姜花咧开嘴,

柳树的指节在地上拖过;

每年都有无人照看的田地。

我们的日子,不像风的长喘,

半恋着芦苇,半恋着灯草。

我们身外的万物都是累赘。

可以看到,不用风格指向,就得用语意点明。在这首诗里,查尔斯·赖特只能用后者,视世界的累赘,然而走向清静无为。这样的做法不一定处处能用。其实查尔斯·赖特自己有时也不得不以风格求中国味。例如这首《签名》:

别傻等雪从山茱萸树上落下。

活着,像一尊盖满青苔的巨岩

一半埋在土中

无求于任何人。

这样,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精神,就与诗的整体风格(精练如绝句短诗,简约如禅宗公案)结合起来。

12.韦尔契(Lew Welch,1929-1967)

上面我们讨论的大都是努力取法道家哲学和禅宗思想的美国诗人,不奇怪,他们大都是超现实主义者。

下面要谈的诗人,却是另外一批。他们多是加利福尼亚的佛教信徒,大都参加过50年代后期的垮掉派运动,在60年代成为嬉皮士的诗歌代言人。为此,他们寻找思想支持,或迟或早地皈依了佛教,尤其是禅宗。

路·韦尔契是这批人中的先行者之一。50年代初他曾参加雷克斯洛思等人发起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和“垮掉派运动”,60年代忽然进入加利福尼亚东部的内华达山内,实践中国隐士式的生活。1967年自隐居地失踪,至今是疑案,估计已自杀身死。

20世纪80年代初笔者参加“旧金山文艺复兴”的回顾讨论会,发现路·韦尔契的生活方式和死亡方式都是全体与会者着迷的话题,虽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

韦尔契诗作不多,但看得出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一些旷达的隐逸诗人作品的影响。他的诗大都合集于1965年的《隐士诗》中。下面这首《未到四十》可谓他的风格和题材的佳例。

未到四十,两鬓已斑。

未及醒来,两眼已红肿

像个哭泣过度的孩子。

这两者哪个

比昨夜的酒还难受?

我可以饮完剩下的酒,

一面写诗,直到又醉,

当下午的轻风吹起

我将酣睡,直到看见月亮

黝黑的树林

啃草的鹿

直到听见

浣熊争闹

13.惠伦(Philip Whalen,1923-2002)

加州除了隐士诗人,还大批出现和尚诗人。菲利普·惠伦就是禅宗和尚诗人中较有名者。

比起许多垮掉诗人来,惠伦服膺佛学是比较晚的,但却是美国当代诗人中皈依佛教最彻底的人。他削发为僧已有十年,成为当代美国诗人行列中一个奇特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