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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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赤水河风情(3)

麻辣鸡是古蔺县城的一道风景。在古蔺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麻辣鸡的摊点。打头的领军“人物”,自然是“聂墩墩麻辣鸡”。聂墩墩的麻辣鸡,是古蔺全城这家那家麻辣鸡的祖宗。《古蔺县志》载,“麻辣鸡以鸡为料,卤后拌麻辣香料,用以佐食,尤宜佐酒。味奇麻,奇辣,韵味悠长。为蔺人珍尚辛辣小食。始起于蔺城大巷子聂向全(诨名聂墩墩)。以骨脱、肉脆、腔壁利索不杂水、味奇鲜而名冠第一。后仿其艺者达数十家。”

聂墩墩因为整出了麻辣鸡,通街的人都尊称他聂幺爷。不过,他的大名以及他的祖上,基本没人晓得。而且,上面关于麻辣鸡的“官方”说法太过简单,比如,对麻辣鸡的制作过程就没说。民间传说很神:聂幺爷麻辣鸡的奇妙,全在那锅卤水。他起卤水的配方,是得了祖宗的托梦——除用了10多种中草药熬制的香料,还加入了黄荆原始森林中的熊掌、虎骨、豹鞭、蛇胆,赤水河里的鲢鱼卵、团鱼血、螃蟹黄,天上飞的岩鹰眼、白鹤蛋、天鹅舌……起卤水前10天,他就开始吃素,天天沐浴焚香,祷告祖宗神灵。到了那日,据说原本是一个大太阳天,但卤水在锅里跳起来扑腾时,好端端的天突地就暗了下来,鸡才放进锅中,一道闪电就从大门外钻进来,如一条龙一样扑入锅中。那原本锣鼓喧天的卤水锅,突然就偃旗息鼓,水波不兴。聂墩墩先是愣在一边,半晌,灵光一闪,扑通一声向锅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声如洪钟,向天大喊三声“天菩萨——”,然后神情凝重站起,咬破指头,将血滴入锅中。那血才下去,“呼——”一声,卤水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团红、一团白的气流在锅中相互搂抱,盘旋上升,呈现龙凤呈祥的形状,同时灿烂地放射出一种人间不应有的香味,天也随之放晴,金光灿灿。龙凤呈祥的香气,就在那金光灿灿中舞蹈,得意扬扬地在大街上游行,就像大年三十晚上噼噼啪啪地放火炮……关于麻辣鸡的这一典故,太玄,如同神话,许多人不信。不过,还是有人认为,聂墩墩那锅卤水因卤了成千上万只鸡,已成了精,非人间凡物。

就像是凡·高画中喷射出的咄咄逼人的绚丽色彩,从聂幺爷那卤水锅里闪亮登场的麻辣鸡,油光水滑,金光灿灿,从头到脚喷香,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段有身段,要肤色有肤色,要气派有气派,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让人挑剔的红疤黑点。尤其气派的是,瞧那麻辣鸡在摊子上昂起鸡冠,趾高气扬睨视天地,简直把自己当作了展翅的凤凰,要在早晨红红火火的阳光下一飞冲天,声情并茂挑战人的嗅觉、味觉、视觉。看的人,舌头、鼻子、眼睛、肠胃“全民皆兵”,无不争先恐后落到鸡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绝色女子从身边走过,叫人不得不看她、想她,动了念头要啃她一口。一想到用筷子夹住麻辣鸡块,在鲜香麻辣、红油透亮的麻辣鸡海椒作料里搅一转,送进迫不及待的口中,你那舌头就不是你的了。我在这样如实陈述麻辣鸡的子丑寅卯时,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新的赞叹,这麻辣鸡就是一部中国另类的哲学名著,它颠覆了中国传统主流哲学思想“中庸之道”,一点也不温柔敦厚,一点也不藏着掖着,一点也不低调,而是极尽张扬之能事,风风火火出自己的个性、脾气,就一个野心:神采飞扬!

麻辣鸡海椒与麻辣鸡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绝配。鲜红透亮的麻辣鸡海椒,像发情时的叫鸡冠,刀口下喷出的火辣辣鸡血,活鲜鲜一首浪漫主义诗歌,灿烂如绯红的桃花、天上的朝云、少女的芳唇。不要说配搭麻辣鸡联手演出,就是用它拌凉菜、勾兑面条的汤,都叫人受不了。特别是农历八月间新米出来的时候,舀一小瓢和进甑子蒸的新鲜饭,那米饭恍然就得了灵气,颜色红得流光溢彩,香气“轰”一声就爆发开来,就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挤眉异眼勾引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而不下筷子的古蔺人,至今还没出生。

不是冒皮皮打飞机,也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麻辣鸡绝对出众。睃酒城泸州,自作多情的百般卤品,微欠“平仄”;瞟巴蜀大地,远近知名的荣昌卤鹅,“略输文采”;瞅大河上下,名动一方的道口烧鸡“稍逊风骚”——好有一比,麻辣鸡相当于中国鸭界的“北京烤鸭”,华夏猪界的“宣威火腿”。横向比了,还可纵向比,以增加麻辣鸡的历史厚重感、沧桑感。据说大文豪苏东坡也是厨艺高手,发明了 “东坡肉”。《东坡续集》里有一首《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说的就是“东坡肉”。聂幺爷写不来诗文,但要在烹调上论高矮,苏学士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聂幺爷与苏东坡同时代,指点几招,“东坡肉”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格式。

麻辣鸡自然是古蔺的盖面菜,古蔺菜品中的王中王。这就像太阳从东方出来一样,是不需要证明的真理!而因为它的出现,古蔺人的生活居然就生出了一些新的牵扯。

首先是古蔺人的红白喜事、逢年过节、迎来送往,都要有麻辣鸡登场。宴席上要少了麻辣鸡,就等于没有主角,很像时下的庆典或者大会,请的主要领导没来那样无趣。退转去三四十年,对于十来岁的小把戏娃儿们来说,吃麻辣鸡就是过节的代名词。县城里人家要喂养了一只叫鸡,小把戏们看它的眼睛就很怪,会从它火红的鸡冠子上,跨越时空地看到大年三十,听到满街火炮的尖叫声——寻常人家,只有到了过年时,才会将喂养的叫鸡送到聂墩墩那里,帮补一块钱,请他卤制。平常时节,娃娃们就只有干看着聂幺爷的摊子,大肠起伏,胃子跌宕,胖流清口水。

由麻辣鸡还诞生了我们这篇文字的标题,一个古蔺特色的歇后语——“聂幺爷的麻辣鸡——宰了!”这“宰了”安在这个特殊的语言结构中,带有“安逸”“好呀”“过瘾”“舒服”“巴适”“爽”之类的感叹,相当于象征主义诗歌中通感的表达技巧。这个歇后语的起源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物质匮乏的年月,古蔺县城中的人家,来了贵客,最好的招待礼数,就是到聂幺爷的摊子上去宰一个或者是半边麻辣鸡。让人费解的是,用聂幺爷那把差不多一尺宽大的雪亮砍刀宰出的鸡块,味道就是比用自家刀宰出的要安逸。

那个年代,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爱唱的一首歌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许多古蔺人心里唱的则是“聂幺爷的麻辣鸡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古蔺这个山旮旯,如同被四川省当作后娘养的娃儿一样丢在苍山如海的大娄山深处,与高山荒蛮闭塞穷苦为伍,说不尽的可怜兮兮。而麻辣鸡以它的“好”,像灯塔,曾经照亮许多人麻木的心;又像一团火,温暖过许多人冬天的夜!尤其是在那个精神和物质都“火红”的年月,麻辣鸡几乎就是老天爷派来抚慰古蔺这方人的喜鹊。

一个可以算作成功人士的古蔺人,至今还念念不忘那“好”。当年他还在上高中,一个秋天的下午,放学回家,经过聂幺爷的摊子时,正好就碰到一个初中的学妹在吃麻辣鸡——聂幺爷的生意是整鸡零卖都有,一小块七分钱。话说学妹正用小巧的兰花指掐着一块蘸了海椒的通红麻辣鸡块,唱歌一样动情地往她樱桃小口里送,紧接着,小嘴巴就爆发出被辣得“嘘哪嘘”的愉快夸张的声音,粉嫩的脸上飞出两朵红霞,秀目中热情洋溢地放射出嗲声嗲气,一只粉红的小手还直扇嘴巴,那样的“我见犹怜”对他是生平第一次。这就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好多次梦中上演学妹的“嘘哪嘘”,最后,终于与学妹同结连理,得偿所愿。看来,麻辣鸡不仅是佐食、佐酒的上品,还另有一个功能:佐爱情!这个故事再次证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纯粹是偶然;同时它还证明,有些特殊物质比如麻辣鸡,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特别适合当今两个文明建设。

现在要吃麻辣鸡已经很寻常了,满街都有卖,人们的包包里也有银子。不过,离开古蔺却难吃到。这些年,一些有门路的古蔺人纷纷迁至泸州。老家来人看他们,不必大包小包提啥子,只要提一只麻辣鸡,这被看的人顿时就眉开眼笑。在成都、北京的那些古蔺人,一说到麻辣鸡就有无数的馋虫在喉咙里爬。比如在成都,有一桌子的人坐在饭桌子上,放一只麻辣鸡上去,如果有眼睛突然发亮的,不消问,一定是古蔺那山旮旯出来的。有一个二杆子青年,以为沿海遍地是金子,就跑去闯荡了半年,结果操得撇,球钱没找到几个不说,吃的又完全不对路,最后是装了一肚皮的兵荒马乱打道回府。到古蔺那日,家不先回,老爹老娘女朋友先放一边,下车直奔麻辣鸡摊子,扯开喉咙一声喊:“麻辣鸡,我来了——”感动得那些摊子上的麻辣鸡们恨不得飞起来,在他额头上来上几嘴。

许多古蔺人是双脚可以潇洒地抛弃故土,可惜舌头却不争气,丢不下麻辣鸡。老话说,富贵不还乡,等于锦衣夜行。有那一等外出发了的人,做起有钱为大哥的格式,回古蔺跩上了天,半条街都不够他走;另有个别在泸州市上或者成都省上衙门甚至京城里混了个一官半职的,抖起上级下来指导工作的架子,开口大声武气,人像踩在棉花上,腾云驾雾于前呼后拥——这档子人都雷人,眼睛位置一概都要比在古蔺时爬高了一寸,栽在了脑门上,只看天。但麻辣鸡就不依这个教,硬生生把那些眼珠子抠下来,还原到额头下——他们一坐上饭桌,眼睛要睃的就是麻辣鸡,如果麻辣鸡“犹抱琵琶半遮面”迟迟不上,他们就难得等,直催“快点,快点,先上麻辣鸡”。再不拿腔拿调,现出“鸡相”(古蔺玩的一种牌“闷鸡”术语,意为手中本是小牌,却偏要做出拿了大牌的格式),只一个字的招牌——“贱”!

上面这些关于古蔺人与麻辣鸡的典故,让我想到了麻辣鸡的爪子。麻辣鸡爪子是麻辣鸡身上最香的部位。啃麻辣鸡爪子,就如同咀嚼唐诗中李白的诗。我想那爪子其实就是古蔺这方水土对出生在古蔺的人施展出的魔法和咒语,“你小子别想跑,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用这爪子把你抓回来!”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了。麻辣鸡是古蔺人发明的,但它却毫不留情地“恩将仇报”,将古蔺人打败——当然是美丽地打败。如同是我们的眼睛被九寨沟、呼伦贝尔大草原、西藏的圣湖纳木错打败,或者相当于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丑八怪卡西莫多被爱斯梅拉达的美所收服。麻辣鸡就是这样代表古蔺将古蔺人拴死。

古蔺人也借麻辣鸡打败外地人。其实,古蔺人拿得出手招待客人的东西并不多,麻辣鸡当然就悲壮而深明大义地担当了接人待客的神圣使命。古蔺人在这样做时,心理上就起了要让外人试试古蔺人手段的念头,让他们像唤亲爹喊亲娘一样对古蔺喊叫出 “安逸”。看到他们被麻辣鸡收拾得五体投地,辣得“嘘哪嘘”地直哈气,又控制不住还要伸筷子去夹麻辣鸡的样子,古蔺人就会在心里窃笑:“你娃也有今天呀。嘿嘿!”事实上,一些泸州、成都、重庆的外乡人到古蔺的“读后感”就两条:一是山高,二是麻辣鸡麻辣得过瘾。其中自然就有一些人“数祖忘典”,加入了被麻辣鸡美丽打败的行列。

其实,没有领教过古蔺麻辣鸡的外地人,注定要有一些遗憾。扯远点吧,以《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闻名的德国哲学泰斗康德,在东普鲁士柯尼西斯堡城写作“三大批判”时,需要静思,甚至把音乐也视为噪音。偏偏邻居有只勤勉晨鸣的叫鸡。康泰斗不堪其扰,高价买下准备彻底了断。谁想那砍脑壳的邻居不耿直,拿钱后坚决反对康泰斗杀鸡。最后,康泰斗不得不把鸡养下去,由这狗日的在自家院里叫,实在难为他了。这事要是放在我们古蔺,抱了去,帮补一块钱找聂幺爷,啥子事都没得,还能叫舌头、肠胃一顿好美。并且说不定,聂幺爷看在他是国际友人又年长的分上,还要尊称他一声“康大爷”,根本不需要他帮补。事实上,康大爷还是一个美食家,烧得一手好菜,常常亲自下厨炮制私家菜飨客,菜品上桌,满堂轰然。可惜康大爷了,生不逢时逢地。聂幺爷虽然对“批判”之类一窍不通,但要说到厨艺,定然能和他切磋三天三夜——月下对坐,抿一口泸州老窖或者是郎酒,在酒香荡漾五脏六腑的飘然中,再拈一块麻辣鸡,康大爷肯定会全身每个毛孔都通泰放光,自然就要心鹜八极,思接千载,那“批判”说不定更加吓死人。

人是依靠智慧和精神强大的。聂幺爷干筋筋,瘦壳壳,还虾腰,仿佛风一吹就倒。要论拳脚上过功夫,古蔺城头随便牵一个人出来,他的脚杆都要打闪闪。但他心气高,笃信自己会做出一个大名堂,就把一生的脸面、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念想都搭了进去,弄出了麻辣鸡,让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古蔺人肠胃不得安生。而且可以肯定,今后的今后,还会有许多人的肠胃会前赴后继不得安生。而今,聂幺爷早已过世,是埋在哪座山,好多人都不晓得;“尔墓之木拱乎?”更没有人过问。但一个事实在古蔺明摆着,他和他的麻辣鸡依然笑傲江湖,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们这些不堪一击、过不了口福关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