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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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武汉二重奏

上篇 黄鹤楼——“搁笔亭”

每个地方都应该有自己出名的绝招。依靠历史遗存扬名立万,肯定是一种好的招数。比如,拉萨的布达拉宫、敦煌的莫高窟、康定的“康定情歌”、阳朔的刘三姐传说、苏州的园林、景德镇的瓷器、泸州的酒——泸州老窖与郎酒。而江汉平原重镇武汉,自然就是“天下江山第一楼”——黄鹤楼。

黄鹤楼能够号称“天下江山第一楼”,并非浪得虚名。湖南岳阳的岳阳楼、江西南昌的滕王阁,虽然与它合称“江南三大名楼”,但就楼本身的格局气象来说,黄鹤楼显得更加气派和恢宏;从时间上说,黄鹤楼更有深远的历史感,早在三国时期,它就笑傲在江汉大地:耸立气象恢宏的武昌蛇山,立根吐纳天地灵气的长江之畔。再加上整个楼造型独特如一大气磅礴的“黄”字,更使它有如一只得了灵性的黄鹤——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唐代诗人崔颢的一首《黄鹤楼》,为黄鹤楼插上了中国名楼中独有的神话翅膀,让它得意扬扬地飞翔在中国的天空,飞翔在历史的天空,飞翔在中国人的心空。也因为这首诗,武汉这座城市平添了一层浪漫与神话的色彩,让“梦里水乡”更具有诗意。岳阳楼、滕王阁上虽然也有许多诗人留下了诗,但就没有一首名气有《黄鹤楼》大。甚至诗圣杜甫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也相形见绌。

自然形胜与得天独厚,再加上古人的良苦用心,黄鹤楼想不成为“天下江山第一楼”都不行。“江南三大名楼”中,岳阳楼在洞庭湖边,滕王阁在赣江边上,只有黄鹤楼是在长江边上。下游江西九江的长江边,虽然也有一座楼阁浔阳楼,但格局与名气都无法与岳阳楼和滕王阁相提并论。也就是说,整个长江如果要以古楼阁来提升自己的特殊文化品位,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黄鹤楼身上。

黄鹤楼本来是可以承担这一神圣使命的,可惜,它现在承担不了。古人修建黄鹤楼的意图之一,就是为了登高,而登高则是为了远眺,拓展胸襟,释放心中块垒,张扬生命激情,与江水亲近,与天地对话,与千古交流,领悟宇宙万物的真谛,洞悉上苍造物的玄机,于天、江、楼、人的四合一中,创造出超越现实的精神时空,获得诗意超升。从登高远眺的角度,黄鹤楼本来是比岳阳楼和滕王阁能够提供更为宏大庄严的自然视觉,铺陈更为高远超然想象空间的。但是,现在登上黄鹤楼,你却“眺”不起来。现在的黄鹤楼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出去,你都会失望——失去“望”——没有任何风景会出现在视野。你自然无法在“眺”中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翱翔在心灵与情感的太空。

我不能脱俗地也去了黄鹤楼,虽然没有能够在黄鹤楼上感受崇高、庄严、超然,但却有幸看到了现代人根据史料复制的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黄鹤楼模型。我敢肯定,每个人看了,都会惊叹折服,都会承认那是世上稀有的艺术珍品——虽然它们已经为历朝历代的中国人亲手毁灭了,叫人扼腕叹息。但是,我依然为它们庆幸,这就是当它们生存在人间时,有幸与来自雪域高原的亘古长波血肉相连,共度春秋。而今天的黄鹤楼却无缘长江——20世纪50年代建武汉长江大桥武昌引桥时,为了铁路通过的需要,占用了黄鹤楼旧址,硬生生将黄鹤楼从历朝历代江边的原址,拆迁到一公里之外的蛇山上。我的天,什么鸟大桥,凭啥子就必须把“家”安到这里呢,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黄鹤楼是中国文化大地上的一棵树,更是江汉大地呕心沥血千年培育的大树。中国有句俗话,叫作“树挪死”。“拆迁”黄鹤楼本来已经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是,武汉还要用新的错误把黄鹤楼拖向深渊。

这座城市当初在搞城市建设时,根本没有考虑黄鹤楼的感受,当然也没有考虑登楼人的感受。也许,那些规划这个城市的人,可能就没有登上黄鹤楼来思考,也可能是他身上本来就没有登高远望的基因。现在登上黄鹤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塞满你眼睛的都是杂乱无章、庸俗可耻的房屋、街道、公路、铁路——武汉人没有给黄鹤楼四周留下任何开阔地,当然更不用说绿地。黄鹤楼最好的观光视觉是面向长江的一面——这就尤其不能容忍了,那些密密麻麻没有任何美感的胡乱建筑,丧心病狂地将黄鹤楼与长江堵塞。你要拼命睁大眼睛,才能穿越那些房屋顶看到长江可怜兮兮的一点影子。那些建筑、道路仿佛不把人的视线堵断、塞断、关断,不把黄鹤楼封死、圈死、闷死,不把黄鹤楼挤扁、压扁、轧扁就决不甘心——甚至,如果可能,我相信它们一定会把黄鹤楼彻底铲除,叫黄鹤楼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黄鹤楼上有许多匾额,上面的文字都很艺术,很气派,比如“江山入画”“三楚一楼”“极目楚天”“气吞云梦”“帘卷乾坤”。但是蜷曲在这样杂乱、脏乱、混乱的庸俗环境里,黄鹤楼实在无法担当“江山入画”“三楚一楼”的名分,气不能“吞云梦”,目不能“极楚天”,更不用说“帘卷乾坤”。我只觉得它周身上下都写满了“无奈”,如同是一个出身豪门,自小在琴棋书画浸润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却不得不委身“下嫁”庸俗的市井人家,一年365日,看到的都是一些衣着邋遢的油盐酱醋脸孔,听到的都是粗话、脏话,甚至是下流话。

在黄鹤楼上我可怜的眼睛在始终固执地呼唤另外一种情景,另外一幅画面:环绕黄鹤楼的四周,是芳草、鲜花、树木、流水、白云,甚至还有彩虹,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览无余地铺向江边,诗意地扩展到长江,与长江合唱,与天地合唱——我敢肯定,1000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崔颢一定是置身在这样开阔、舒展、旷达、灿烂的情景中,身心翱翔,才长江波涛一样奔流出了他的《黄鹤楼》。而我同时也相信,假如能够现实地看到这样的景致,我的眼睛一定会飞翔,许多人的眼睛也会飞翔,并且会在飞翔中流连忘返,感恩黄鹤楼,感恩武汉。如果是这样,武汉损失的仅仅是江边房屋——大武汉随便都可以找出建造这些房屋的地方。

在黄鹤楼有一个特别有意味的传说。相传中国最有名气的诗人李白在看了崔颢题诗后也不得不服气,发出了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留下了 “崔颢题诗李白搁笔”的一段佳话,黄鹤楼因此更加声名大噪。今天的黄鹤楼景区为了炒作这一典故,特意在崔颢题诗壁画对面修造了“搁笔亭”,用以“纪念”李白,反衬崔颢伟大光荣正确。然而,今天的武汉,已经没有了极目楚天舒的晴川,也没有历历汉阳树,看不到芳草萋萋,看不到鹦鹉洲,看不到江上烟波。不要说李白,就是崔颢来了也必须搁笔——他们哪里还能够在这里找到丁点儿诗意、诗兴与诗情呀,整个黄鹤楼就是一个大而无当的“搁笔亭”。

崔颢题诗,本来是黄鹤楼最好的一笔银行存款,武汉吃这利息已经吃了好多年,不过,现在看来这利息已经吃到了头。应该把黄鹤楼从“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宝座上拉下来了——因为岳阳楼依然有幸在洞庭湖边上,滕王阁依然有幸在赣江边上,浔阳楼依然有幸在长江边上,登斯楼也,让人依稀可以博览江流天地外,千古江山入胸怀。

从黄鹤楼往外走时,我从心里对古人生出了无限的羡慕。他们是太幸运了。那时他们有很好的自然环境,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风光如画,我猜想,这就如同我们今天有幸流连在西藏的尼洋河流域,或者是目瞪口呆地站立在雪域圣湖纳木错湖边一样:这自然会让他们有诗情要产生,要抒怀——他们随便在哪里一站,就会有诗句要从喉咙里冒出来,就会把站的地方“站”成一首诗,把自己也“站”成一首诗。那是一个产生诗的年代,他们很容易就获得了诗意的栖居,并在形成文字中流传他们,更流传那个时代的一切——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与写黄鹤楼的诗因此飞翔到现在,飞翔在中国中小学教材中。而我们现在置身无法诗意栖居的恶劣环境,心中是“惟有长江水,无语向东流”。

后人的中学小学课本中,我们这一页肯定会是空白,我们肯定会缺席。那些楼毁灭了,可以通过想象和文字记载来重新建造。而我们这个时代通过什么来进入历史呢?

下篇 江滩——希望的武汉

写完这篇章文字,心里很沉重,觉得愧对武汉朋友。在武汉期间,与他们相处,他们对人的热情与耿直,远远超过了我所走过的许多城市的许多人。但是,我只能真实地记录在黄鹤楼所看到的,并真实地写自己的感受。我只有真诚地向他们说声“对不起!”

不过,值得武汉人骄傲,也值得我为武汉人庆幸的是,武汉没有在环境破坏的路上一头走到黑。他们在整个长江流域的城市中,创作了一个经典:江滩风景区。这个新兴的风景区成为了武汉新的城市品牌——2008年9月跻身于国家水利风景区。

武汉江滩位于汉口长江中下游武汉段北,全长7公里,面积160万平方米,与沿江大道景观相邻,与龙王庙景点相连,与江汉路步行街相接,与黄鹤楼景区相望。当年这里是常受长江洪水侵扰的一大险滩,每逢雨季,洪水来袭,江边居民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到威胁,而且江滩上常年存留着许多垃圾、瓦砾和违章建筑物,又乱又脏。新世纪以来武汉政府在开展防洪工程建设时,跳出简单筑堤防洪的传统框架,标新立异,以“亲水、生态、休闲”的全新理念,将防洪与环境的综合整治与美化江滩结合于一体,清除违章建筑和阻水物体,依不同季节水位建起了三级亲水平台,大规模进行花草树木绿化,栽种了各类树木70多种,形成了以银杏、竹林、枇杷、桂花、雪松、樟树、广玉兰、乌桕等为主题的8个片区的“绿化滨江长廊”。国家水利风景区评审委员会高度赞扬,武汉江滩是城市防洪与环境创新有机结合、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成功典范。

2011年12月,《光明日报》对武汉江滩风景区进行了报道。

这篇报道同时对江滩芦花节进行了报道,介绍了武汉城市的新旧变化,倾注了作者的感慨和欣喜,更让我看到了武汉的希望。由武汉江滩我想到了一件事。1872年3月1日,根据美国国会法案规定:“为了人民的利益,黄石公园被批准成为公众的公园及娱乐场所”,同时也是“为了使它所有的树木、矿石的沉淀物,自然的奇观和风景,以及其他景物都保持现有的自然状态而免于被破坏”。当时的总统尤利塞斯·格兰特在提案上签了字。至此,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诞生了。与此同时,在美国也诞生了一个新的机构——“国家公园管理局”。这个机构的责任是通过管理这些区域,为公众提供欣赏机会,并且保证以“不损害下一代人欣赏”的方式对资源进行利用。

武汉江滩,成就了“不损害下一代人欣赏”的奇迹。面对这一“国家公园”,崔颢肯定会写出新的千古绝唱“黄鹤楼”——这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