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葛底斯堡的雄狮:美国南北战争传奇将军张伯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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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中的故事(2)

我们第三旅向位于附近的中间浮桥冲去。敌人的炮手对炮击范围非常熟悉,炮弹纷飞,炮声四起,硝烟滚滚。呼啸而来的实心炮擦着狭窄的浮桥飞过,值得庆幸的是,炮弹并没有在我们中间炸开花,却着实让我们头顶的空气异常紧张,一种难以征服和克制的本能让我们想退缩,虽然我们都知道为时已晚。在炮弹的威慑下,拥挤的队伍拐来拐去,浮桥不停左右摇晃,以致战马不得不后退,士兵几乎难以保持平衡。过桥后,我们在对面小镇的下部街道集结,士兵们被命令放下背包,留给军需官保管,之后便开始前进。其中两个团由于炮火喧嚣和人声嘈杂没有听到最后前进的军号声,滞后出发而没有赶上我们,这样我们团成了整个旅的右翼力量。路上听说我们师的另外两个旅被派去增援第九军斯特吉斯将军(GeneralSturgis)的师。上级要求我们勇往直前,于是在接下来这场没有意义的冲锋里,我们满怀忧虑目睹了兄弟部队的溃败惨状。很快,路上众多的栅栏让我们不得不从马上下来。敌人的炮火对我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尸体四分五裂、肢体横飞,小镇的大街上、居民住宅的门庭前和花园后,一片血肉模糊。我们的士兵不断倒下,被忠诚无畏的军医和医院护工救起。这些战地医疗工作者们勇气可嘉,令人敬畏。不久,我们的队伍行至一片开阔地。透过昏暗的浓烟,我们立即发现在正对我军右翼的敌营中一个炮排正在调整炮口,准备向我们开炮。很快,他们开炮了。“上帝保佑我们!上校请负责右翼,我必须冲在最前面。”我们勇敢的团长埃姆斯上校镇静地对我说道,然后冲向了前方,冲向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

为了实现下一步的战斗目标,我们艰难地穿过那铺满战友躯体的战场,奋勇向前。这些躯体有的已经僵硬发冷;有的毫无声息,任由灵魂渐渐抽离那将死的躯壳;有的因为极度痛苦而发出撕心裂肺却完全徒劳的惨叫;有的则因为精疲力竭,或因为绝望的指挥官的最后命令而匍匐在地,一动不动。那些胸膛紧紧贴在地上还活着的士兵极力劝说我们不要向前冲锋,“没用的,兄弟们,我们试过了。没有人能活着到达石墙,那里只留给死了的人。”

我们仍顽强地奋勇向前,竭力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坡。战友们的鲜血已经令山坡湿滑,多次无效的冲锋更是让山坡的土壤变得泥泞不堪。终于,我们登上了最后一座山坡,就在那堵居高临下、令无数进攻受阻的石墙前。在那里,尽管我们处于各种不利的地势,我们仍然和敌人进行了猛烈互射,直到夕阳落山,透出鲜血般的红色。太阳西沉后,一切都黯淡下来,最后四周漆黑一片。我们团从这个最靠石墙的绝望山坡稍稍后撤了一小段,退到隐蔽处后,一切陷入无边的沉默和寂寥之中,我们沉沉地睡去了。也许需要睡觉是人类的一个弱点吧。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北风凛冽、刺骨,席卷了整个荒凉的山坡。那些因为战斗而热血沸腾、情绪高涨的士兵们敏锐地感受到了可怕的严寒。他们中的很多人既没有外套也没有毛毯,因为冲锋之前他们的背包都被丢在了小镇上。他们只得在山坡上四处寻找,从死去的战友身上借些衣服穿。骑马的军官们也都缺少御寒的外衣,战马也是一样,它们也只单单用马鞍缠绕着马背和马肚,其他部位完全裸露在外。于是我们加入了一场古怪离奇的寻找。人性的内在需求强迫我们去寻找一些奇怪的御寒工具。对于我而言,最好是在遍地的尸体中找出两具放在身体两侧,然后从脚印无数、血流成河的草地上找来另外一具横放在上面做枕头,再翻下他的衣摆盖在脸上,以抵挡住这刺骨的寒风以及战场上到处飘散的、深沉的哀怨和呻吟。和寒风相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时刻。午夜时分,我终于无法忍受,从可怕的野外营地中爬了起来,并唤起副官作为同伴,四处寻找那些被忽略的受难者,看看能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深沉的声音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山坡右边和后部,在那里史无前例的激战让勇敢的灵魂鏖战了太久。我们走过那片满目疮痍的战场,那原本死寂、一体的单调逐渐化作许多不同的声音,我们仿佛听见含混不清的痛苦呻吟、对家人的亲切呼唤、对一滴水的乞求、对宽慰的渴望、愿上帝赐予力量的祈祷、对生命的渴求和因不忍痛苦而宁愿快速死去的无奈。

我们尽了我们的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正在受难的兄弟们,但是在这个无边的战场上,我们的帮助显得多么微小。我们最好的帮助就是去寻找战死士兵身上的水壶,然后给那些即将死去的战士喂上几口水;或者去安抚那些被炮火炸断腿的士兵,调整他们肢体的位置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或者用我们之前从军医那里学到的有限救生技术,当然也是能够置人于死地的技术,去压紧和包扎那些被炸断的动脉,为奄奄一息的生命带去生的希望。这真是一个进行最后告别的地方和时刻。许多将要死去的战士向还活着的战友留下了遗言,托他们带给远方的家人,让那些亲爱的家人不至于从自己阵亡的战场上得不到只言片语作为宽慰。即将逝去的灵魂也得到了应有的敬意和安慰,他们的价值将不会被遗忘。面对和我们有手足之情的战友们的呼救,我们显得多么的无能为力,这让我们感到心力交瘁。当我们最终透过薄暮看到救护车似幽灵般从远处缓缓驶来时,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救护车不时停下来去搜救那些可爱的战士们。救援人员蹲下身子,用半掩提灯或借助火柴的蓝色微光来判断战士们是否还活着。灯光下,一张张勇敢平静的面庞再次显现,令人心痛。一番观察方位、打望形势后我们重新回到了石墙前的阵地。这里一样到处躺着受伤的士兵,他们正接受着照料,有意思的是他们并没有

抱怨和发牢骚。他们像传统的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一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个人情感,但却能迅速说出自己的信仰,同时对于各种敏感的事物保持沉默,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观点和感情。这是一种值得崇敬的神秘习惯。在这样一个充满恐惧、苦难和肉体折磨的战场上,这些融入血液的习惯必然会让我们隐藏自己的抱怨和牢骚。当最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战友身上,当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的勇士们对战友表现出一种无微不至的温柔和关切,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确信我对这些仁慈宽厚的灵魂保持了应有的尊敬和礼貌,同时我也确信,当我从那些坚毅、强大的勇士身上看到这份温柔和亲切后,我充满感激地回想起《圣经》中那句教诲:去传递慈妇之爱吧!

我们再次回到了那些怪异的床榻身边!对于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战士们而言,用死人作为被盖这个奇特诡异的要求仍然是非常普遍和急迫的。曾经,一只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挡在我脸上的死人衣摆掀起来,我看到一双野蛮、盗尸者般的眼睛正打量着我,想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整晚,寒风都在狂啸。狂风击过之处,房屋或屹立不动,或像被人类发明的机器所折断或者打碎一样。黑暗中一个令人沮丧的声音不断扰乱着我的心绪,那是我右方一栋废弃砖房的松动百叶窗被晚风吹得不停摇摆的声音。房屋凄楚荒凉,但一些胆大绝望的伤兵们仍然选择了勇敢进入。百叶窗的窗帘在窗框和墙体之间摇曳,发出诡异的节律,拨动我的心弦,唤醒我心灵深处的感官,就如同被那首永恒老歌《楼上的旧钟》的主旋律深深震撼一样,“从不——永远,永远——从不!”

时至今日,独自回忆往事时,一切仍历历在目,我仿佛还能够听到从那些弥漫着痛苦的战场上飘来让人心情黯淡的声音。

清晨一阵尖锐刺耳的射击声将我唤醒,当我从那个奇特但却也能休息的枕头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一本非常破旧的小开本《新约》从尸体外衣的胸包中滑落下来,上面写着这本书主人的名字和家乡。我毫不迟疑地将这本书放进了我的口袋,并下定决心要把它寄回它主人位于萨斯奎汉纳的美丽河谷的家,并以此作为信物让他的家人和朋友知道这本《新约》的主人曾经信守诺言,为国杀敌,战死疆场。祈求上帝的慈悲和怜悯能够让这个愿望得到实现,能够让这个勇士饱受丧子之痛折磨的伟大母亲作为国家恩人被永远怀念。

很快,一阵风暴般密集的子弹从我们的前方和侧翼袭来,势要将我们位于最外侧山峰间的山谷中的简陋藏身处完全击垮打烂。敌人还嫌这不够,又派上了炮兵,那如阵雨般落下的炮弹穿过我们拥挤的人群,横扫狂泻。我们不得不完全平躺在地上,只有小心翼翼地扭动身体,才能够将子弹上膛并对敌人前方的隐蔽战线进行还击。过了不久,我们看到大概有两三百名敌军从那堵死亡石墙的右侧慢慢爬出来,绕到我们的左翼靠近山谷沟岸的位置,完成了对我们的包抄,利用有利地形,开始向我们的侧翼开火。

当时的形势异常危急,困难重重。我们用那些战死士兵的身体堆筑了一道低矮防护墙,以掩护我们暴露的左翼。在这堵尸墙背后,我们度过了一整个白天。一旦有人站起来,就立即被飞来的炮火击倒。我目睹有人用手和前臂撑着将头伸出了尸墙,结果是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前额,当场毙命。

我们在尸墙下匍匐了一整天。当密集的子弹射入这座由尸体铸成的救命堡垒时,总能听到令人忧郁、让人悲伤的声音。没有救援部队敢来接近我们,我们也不奢望会有增援的部队。我们不时看到有参谋试着过来传递命令,但由于担心胯下的战马在到达我们后面的山峰时就被击中而无奈止步。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独自去面对未知的险境。

12月的寒夜又降临了,午夜我们得到命令全部撤回弗雷德里克斯堡,并在小镇上休整。我们的伤员被带回浮桥边的掩蔽所进行治疗。那一刻,尽管我们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但是我们的心却没有。我们战死的兄弟们仍然躺在那里。我们没有能力在撤退时将他们一起带走。但也不能任他们横尸荒野,于是决定将他们埋在这片因他们的壮烈牺牲而变得伟大的土地上。我们从遍地的刺刀和枪炮碎片中拣出一些,挖出很多浅浅的坟墓,用破栅栏或枪托做成低矮的墓头板,在小心呵护的火柴微光下刻出每个墓主的名字和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