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去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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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阁

按照习俗,女子出嫁的花轿抬到新郎家院门前,轿门要向着堂屋,厨师走过来念《回车马赞词》。念完后把一些米撒向花轿及前后左右四方,然后杀死一只雄鸡,提着鸡,将鸡血绕着花轿淋一圈,一直淋到新房。有的还要将少许食盐、茶叶、大米、绿豆(或黄豆)撒向花轿及四周,由抬花轿的轿夫说一些吉利话,并向新郎讨要“红包”……云姑出阁那天,汤家的迎亲队伍有六七十人之众,前有一礼仪先生,瘦高个,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细腿眼镜,身穿长袍,显得斯斯文文,他是汤家塾师学堂的本姓师爷。师爷的身后,是个有几十名鸣金奏乐人的吹打班子,唢呐、锣鼓上都挂着红带,一个个鼓着腮帮,把个唢呐吹得“呜呜哇哇”震天响,锣鼓奏的是“呛才、呛才、呛呛才”,是民间耍锣的“太平调”,不疾不徐,曼声悠调。吹打班子后面几乘大轿,彩舆华盖,煞是好看。前面两乘黄色轿子,是坐媒公、媒婆的,中间一乘大红花轿,当然是新娘无疑。后面的几乘轿子,略小一些,坐有送亲的长辈。花轿后面,有骑马的,有走路的,大凡是一些不要紧的送亲客,或汤家派去的杂役、下人。

这迎亲的队伍朝汤家走来,便有看热闹的顽皮小儿,一面跟在队伍后面跑,一面“哧溜哧溜”吸回掉下来的鼻涕,大声唱:

菜子开花满田黄,接个婆娘好在行;白天煮饭喷喷香,晚上困到暖洋洋。又煨脚来又煨肚,煨得丈夫忘了娘!

到了汤家院门口,师爷先生停下来,回转身,眼镜片后面的鼓眼睛朝后面的队伍望了望,将手中的玉棍往天上一指,再往地上一顿。于是,锣鼓不响了,唢呐也无声息了,所有的轿子和人马都全部停了下来。那媒公、媒公笑着,从轿帘下钻了出来。接着,几个送亲客也出了轿。唯有云姑在花轿中没动,两个女傧相走到轿边,站住。这时,汤家大厨子苏明春,怀抱一只大红公鸡,手执一把明亮亮的菜刀,向花轿跑来。驼背胡义顺,头顶一掌盘,盘内装有盐巴、茶叶、五谷等东西,也向花轿跑来。

苏厨子来到花轿边,两位女傧相立即闪开。苏厨子提起雄鸡,举起菜刀,手起刀落,一颗雄鸡头“骨碌碌”滚在地上,一注红艳艳的鸡血涔涔而出。苏厨子提着鸡身,绕花轿一周,算是为花轿中的新人去了妖孽灾病,免把不利的东西带进汤家深宅大院。

苏厨子将雄鸡鲜血绕花轿滴了一圈后,就离开了花轿。师爷先生就走过来,抓起胡驼背头顶掌盘中的盐巴、茶叶、五谷,一边向花轿顶上抛撒,一边口中高声念道:

新姐生得白如云,玉骨天仙下凡尘;十指尖尖如嫩笋,赛过团转远方人。新姐生得白漂漂,穿起衣服好抽条;瓜子脸儿弯眉毛,桃红嘴儿好美貌。八匹绫罗拴在腰,拴在腰来裹得小;头上鲜花戴一朵,朱红罗裙颜色好。左手提的金成对,右手提的银成双;金成对来银成双,快扶新姐拜花堂!

师爷先生最后一句说完,两个女傧相便立即过去,轻轻撩起轿帘,伸过手去,扶云姑走下轿来。

人群一阵涌动,众人都伸长脖子,想一睹新娘为快。新娘子身穿大红露水衣,头盖红头巾。众人只看见了她姣好、苗条的身段和一双穿着绣花红鞋的三寸金莲。

女傧相扶着云姑走进大门,沿着院子中的青石板走向汤家大堂。师爷先生跟在新娘子后面,一边继续向空中撒着五谷杂粮,一边抑扬顿挫地唱:

桃子幺幺,七月争争,架花大姐,赞我婚姻!

到了大堂之上,女傧相扶着新娘子站住。这时,下人刘妈从外面引来一个年轻女子,女子也穿红衣红裤红鞋,过来搀住新娘的胳膊站住了——原来是汤敏斋的千金、汤玉麟的胞妹,她是来顶替哥哥和新娘子拜堂的。

姑嫂二人在堂前站定,早有人点燃了条案上红烛。师爷先生手执玉棍,走至案前,又念了起来:

黑漆桌儿四角方,一对红烛摆中央;好儿好女来相配,夫妻双双拜华堂!

念毕,就扯起声音高声叫道:“一拜天地——”

姑嫂二人立即双膝跪地,朝神龛上的牌位磕了一个头。

师爷又叫:“二拜高堂——”

新娘子被头巾遮着,辨不清方向。顶替汤少爷拜堂的汤家小姐,便扶着她的胳膊,转了半个圈,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

师爷再叫:“夫妻互拜——”

姑嫂二人相对磕了一个头。

三拜过后,师爷又一手执玉棍,一手抓起身边胡驼背头顶掌盘中的五谷杂粮,走在前面,汤家小姐挽了新娘的胳膊,后面两个女傧相跟着。师爷叫了一声:“进洞房——”叫毕,师爷在前面走,后面新娘子和代替拜堂成亲的汤小姐及女傧相,就走出大堂,从左边巷道往汤王麟的厦屋新房走去。师爷一边走,一边撒五谷杂粮,又一边唱:

好郎好女好风光,好女今朝配好郎;好日好时生贵子,好亲好眷好鸳鸯!新郎新娘新又新,一对鸳鸯结成亲;今时良时成婚配,明年定产文曲星!

唱着,就走到汤玉麟房前。师爷推门进去,刚才的药汤味还没消散,地面被药水洇湿得像一个狰狞的魔鬼图案。汤玉麟此时仍十分疲惫,见新人进屋,他睁了睁眼,又重新闭上。

汤家小姐扶新娘子在汤少爷床头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师爷先生抓起紧随其后的胡驼背掌盘中的谷物,往屋子四角、帐顶撒去。并边撒边念:

八步牙床亮晶晶,上面雕刻尽嵌金;左开房门凤凰叫,右开房门金鸡鸣。夏布帐子亮沙沙,哔叽铺盖又扎花,夫妻二人同床睡,明年生个胖娃娃!

越往后念,师爷先生的嗓子越沙哑,气也续不上了。好不容易念完,师爷先生喘了一会儿气,定了定神。洞房中一套属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歇了一会儿,朝床上闭着眼的汤王麟少爷打了一个拱道:“少爷,这里没老朽的事了,老朽告辞!”说着,手执玉棍与胡驼背相跟着走了出去。

两个女傧相也离开了洞房。现在,这洞房中虽有三人,却应该说是新婚夫妇二人。汤小姐要顶替汤少爷,虽然做完了前面整套繁文缛节,但还要继续做一回不带“把儿”的丈夫。坐了一会,汤小姐对床上的哥哥说道:“哥,该给新嫂子揭盖头了!”

听了这话,汤玉麟打起精神睁开眼,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拉下新娘子头上的大红盖巾。

新娘子眼前立即一片明亮。可是,还没容她看清室内的景物,刘妈和苏厨子一人端一只掌盘走了进来。刘妈的掌盘内,放的是两只酒杯;苏厨子的掌盘内,放有一只青花白瓷小汤碗,两双象牙筷。

刘妈先把掌盘放到床头柜上,端出两只酒杯,一只让新娘子接了,另一只却没人接。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汤玉麟,汤玉麟闭着眼,胸脯一起一伏。隔了一会,还是汤小姐接了。

刘妈道:“请少奶奶、少爷喝交杯酒!”说着,只拿眼瞥了瞥新娘子,兀自脸就红了。

汤小姐和新娘子愣了一会,才将各自的半杯米酒,举到对方嘴边,喝了。

喝这酒时,刘妈也本应在一旁唱一首“四言八句”,以示祝贺。这贺词是这样的:

一把壶儿圆又圆,里面装的是惠泉。我今前来祝贺你,吃个双杯好团圆!

可刘妈没唱,刘妈唱不出来。她又看了看鲜花样的少奶奶,再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蹬腿的汤玉麟,泪水就忽地在眼眶里打转。汤小姐和云姑喝过交杯酒后,汤小姐正要去掏赏钱,刘妈却急忙转过身,端着掌盘走了出去。

这儿苏厨子端着掌盘走了过来,端出汤碗,汤碗中是两只用线穿起的红蛋。苏厨子道:“请少爷、少奶奶吃红蛋!”

隔了一会,汤小姐和新娘又一人拿起一双象牙筷,从碗里夹起一只蛋,举到嘴边吃着。

苏厨子就唱“四言八句”讨赏钱:

红蛋一对筷一双,在此操烦不可当。今日房中龙配凤,明年麒麟产成双!

唱毕,苏厨子忽地觉得自己唱漏了嘴。这喝交杯酒、吃红蛋的都是两个女人,怎么能产下麒麟?这不是寒碜小姐、少奶奶吗?想到此,苏厨子忽然害怕了。他惶恐地看了看少爷、少奶奶、小姐,却只见少爷躺在床上,只顾呼气、吸气,小姐和少奶奶只顾吃蛋,似乎没往心里去。苏厨子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吃完红蛋,洞房的一套程式宣告结束,此时外面就有人传进话来:

“请新人出去拜茶!”

汤小姐听了,忙打发了苏厨子几个赏钱,拉着新娘子,又出去拜会诸亲及宾客了。

大堂里,八仙桌已经有序摆开,桌上摆着瓜子、糕点、茶水,客人都已围桌而坐,人声哄哄。小姐陪着云姑进入大堂,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飞到貌如天仙的云姑身上,都觉得眼前顿时亮了。新娘子一张鸭蛋脸,绞了汗毛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白里透红,光光生生,深潭似的一对眼珠朝大堂漫不经心地一扫,弯弯的细眉不知是因为看见这么多客人,还是因这显赫的气势而惊讶,微微一皱便产生出无限的妩媚和幽怨。

端正小巧的鼻梁下,小小的樱唇淡淡抹了口红,和脸上的脂粉十分协调。

头上绾了一个猪腰发式,左边别着一朵红花。穿的露水红衣虽略显宽大,可仍把上半身的凹凸部分,给恰到好处地衬了出来。腰肢细软,走起路像风吹杨柳,可浑圆的臀部却显出了全身肌肉的丰腴。这一屋子几百爷们,仿佛从没见过女人一样,都屏声静息地把目光尽情地在这新娘子身上凸出的地方,滴溜溜转着。

这新娘子拜茶,本该由新郎陪着,去一一介绍亲友和来宾。可如今汤少爷卧床不起,充当新郎的汤小姐,又认识不了几个人。这时,恪守“男女之大防”的汤敏斋老爷,不得不来担当这项大任,引着才上门的儿媳,去拜见各位宾客。

“这是知事胡老爷!”汤敏斋从上席开始介绍,像是要故意显示身份和地位似的,他的声音提得很高。

新娘子就双手抱腰,向知事老爷行了一个礼,轻声道:“拜见胡老爷!”知事老爷一双眼在新媳妇脸上转着,起身笑着还了礼,就从长衫袖中掏出一把大洋,“哗哗”地丢进跟在新娘子后面刘妈手中的茶盘里。

汤敏斋继续介绍:“这是商会会长王老爷!”

新娘子又行礼,说:“拜见王老爷!”王会长两眼也在新娘子一张粉脸上忙碌一阵,也还礼,撩起衣衫打发拜钱。

拜了半天,新娘子行了几百个礼,腰也弯得酸痛了,才拜完满堂宾客。拜完茶,新媳妇就该回房休息了。没想到汤敏斋走到高台上坐在虎皮太师椅上,大喝一声:“汤唐氏!”

新媳妇刚想和顶替拜堂的汤小姐一道回洞房,听了这一声喊,身子颤了一下,停住。

但她没答应。她想,她的名字叫唐云姑,这“汤唐氏”肯定不是叫她。

“汤唐氏!”汤敏斋又威严地大喝一声。

刘妈忙凑在新媳妇身边,提醒她说:“少奶奶,老爷喊你呢!”

云姑猛地一惊,方才明白过来,忙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汤老爷在椅子上板起面孔,怒气冲冲地问道:“刚才为啥不答应?”

云姑脸红起来,嗫嚅着:“我……我……”

汤敏斋道:“你第一次来,便不讲妇德,本该按家法重重处罚你!念你初来乍到,这回免了!下次再这样,严惩不贷!”

云姑一张薄施胭脂的面孔,顿失血色。

本来,这娶亲的一套繁琐礼节,至“拜茶”已完全结束。至于训诫媳妇,这是以后的事。可是,汤敏斋刚刚受了知府老爷的旌表,又值知事大老爷在场,便有意让知事老爷等人,看看他的严谨家风。于是便把云姑留了下来,来个当场训诫。

“你为寒门之女,玉不琢,不成器!今既为我汤家媳妇,就该古淑媛凤!女人的三从四德,你可知道?”

“知道。”云姑怯怯地回答。

“何为三从?”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汤敏斋听了,略略息了怒气,说:“你知道就好!从今以后,你生是汤家人,死是汤家鬼。上孝公婆,下事君姑,全忠孝,守贞洁,不可稍有越礼教之举。如不能保清风之名,必重重处罚!”

云姑唯唯而答:“是。”

汤敏斋又问:“何为四德?”

云姑说:“妇德、妇容、妇言、妇功。”

汤敏斋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止有耻,动静有法。如有违背,重重处罚!”

云姑心里打起鼓来,她觉得身上皮肤一阵阵发冷,又唯唯诺诺地应道:“是。”

“性和善,寡言谈,不好嬉笑,如有违抗,重重处罚!”

“是。”

“素淡洁静,不事艳丽!”

“是。”

“专心女红,事亲相夫!”

“是。”

云姑连连答了一通“是”以后,汤敏斋又突然问:“‘七出’,你知道吗?”

云姑茫然了,半天回答不出。

汤敏斋一字一句说出“七出”内容:“不顺父母,为其逆德,出!无子,为其绝后,出!淫,为其乱族,出!妒,为其乱家,出!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其粢盛,出!口多言,为其离家,出!偷窃,为其反义,出!”

云姑经过拜堂、拜茶一番折腾,已觉身疲体倦。现在站了半天,听了一番汤敏斋这不准、那不准的严厉训诫,只觉得有一股晕眩感袭来。她强打精神听着。

汤敏斋又大讲了一通有关“七出”的道理后,自己也感到疲乏了,这才让汤小姐领着云姑回洞房去了。

果然,云姑一走,知事老爷等便站起身,向汤敏斋抱拳打恭,称赞说:“达夫(汤敏斋字达夫)兄治家有方,果然名不虚传,钦佩!钦佩!”

汤敏斋听了,心中十分舒坦。

顶替汤玉麟拜堂的汤家小姐,把云姑领进新房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她办不到,也没法去办,便朝云姑微微一笑,说了一声:“我去了!”话完,闪身出了屋。

这里剩下云姑,她只觉得自己此时像虚脱了一样,身子打着寒战,酸软得不行。她也无心思去看床上躺着的郎君和新房的一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少妇》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