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克芹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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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国门外日记若干(1)

一九八五年秋,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由石言同志领队出访叙利亚、阿尔及利亚两个友好国家;去来途经卡拉奇、巴黎。历时三十天。这是一次很有意义的访问,见闻都极有新意。回国后曾有写作长篇散文的打算;终因杂事纠缠,未能如愿。《小说家》编辑朋友索稿,谈及此事,建议我将出访日记发表,虽是点滴记载,却可保留许多当时的感受;文字未经加工修饰,也许更有意思。我同意了。于是将当时匆匆行旅之中写下的日记若干,抄录于后,琐琐碎碎,但愿不至于浪费读者时间。

九月十一日晴

晨五时,由总政招待所出发去机场。七点四十五分乘波音707起飞,下午三点二十分抵卡拉奇;本地时间为一点二十分。总领事馆高振家同志在机场接。驱车前往总领事馆,稍事休息后,到市区走一走。

据说今天恰逢巴基斯坦“真纳节”,纪念他们的国父真纳诞辰日,全国放假一天。难怪商店大都关门,车辆行人不多。转到小巷去,却甚热闹,小店、摊贩极多,生意兴隆,颇像北京大栅栏。

私营客车在街上行走,不关车门;售票的站在门上,探出半截身子招呼行人乘车。车身装饰花花绿绿,图案各异,颇有风味。国营巴士则与中国的差不多。商业区大街颇宽敞,建筑物多为黄颜色,不高。

行人无论老幼,都身着长衫,这种白色长衫有西式衬衫的领口,下摆则为椭圆形。脚下穿凉鞋或拖鞋,肥大长裤拖齐脚背;这么热的天气,似乎无所谓。极少见妇女在街上行走,有的,多用黑纱巾把头脸罩起来;也有不罩的,则是中学女生或由丈夫陪着的已婚妇女,牵着小孩;小街上设摊叫卖的商贩中,绝少有女人;做生意赚钱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

据说,因为传统、宗教的关系,大约也有政治的原因,国家推行“伊斯兰化”,强调伊斯兰原教旨。在文化上,强烈抵制西方,用古兰经统一思想。从机场入城一路上只见两旁建筑物上,常有“慈悲的真主保佑你”、“真主与你同在”这一类大幅标语,高高地挂着。

身临其境,便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出国”的感觉。在街行走,被人注目,心下便意识到我们在这里被人家视为“外国人”。几个钟头前、甚至在飞机上都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坐的中国民航班机,同机飞行的是一支“劳务出口”的建筑工人队伍,其中有不少四川人,他们在北京、唐山一带工作,这次去利比亚和科威特承包人家的城市污水处理工程,为期两年。这些青年,在今天中国大城市里也不多见,没有一个是蓄长发、穿牛仔裤的。他们内穿新的白色硬领衬衫,戴着廉价领带,藏青色或灰色西装,显得很不习惯。但兴奋已极,大声说话,不停地抽香烟,几个脑袋时不时一齐凑在舷窗口往下看,发出“哦呀、哦呀”的惊叹之声。空中小姐的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却不好说什么。我和身边的四川老乡攀谈起来。他们说,出国干活,可为国家赚外汇,自己也可以挣到比国内多几倍的工资。“趁现在还年轻力壮,多挣一点也不坏。”一位四川小伙子对我说。他是潼南人,唐山地震后招工去了唐山。父母妻子都在家乡农村,靠他寄钱回家供养。

九月十二日晴

我们仅仅是路过卡拉奇,并无访问任务。今天,利用等候飞机的时间,这里的文化领事于庆茂同志为我们代表团安排了参观,由高振家同志做向导,驱车出发。老高对我们说:你们是搞写作的,这个城市有几个地方很值得去看看。比如“三把剑”、“两把刀”,以及海军清真寺、真纳墓、水族馆……

今天行车的方向背离繁华的商业大街,在一带幽静而豪华的别墅区内穿行。路过一处白墙黑门的大院,老高介绍说,这是布托的公馆,现在布托的女儿还住在这里。汽车疾驰,只见院墙内葱郁的林木间,一座豪华楼房从视线里一闪而过。

“三把剑”,原来是塑在大道中央的三支冲天而起的水泥柱,形如剑,故名。它象征着巴基斯坦国父真纳的遗嘱中“团结,信仰,纪律”三条立国之本。“两把刀”此去不远,也立在大街中央,顶天而立,形如两柄并立的长刀,颇有气势。这是为纪念印巴分离而建的。巴基斯坦从印度分离出来,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国家,永不再属于印度。

海军清真寺,坐落在市内。这是由海军部门出资修建的一座大型的装有现代化音响设备和通风设备的清真寺。礼拜堂圆拱顶下可容纳五千名以上穆斯林跪拜祈祷。老高说,每逢星期五做礼拜,阿訇讲经,场面庄严壮观。在这里,星期五为礼拜天。今天星期四,可惜看不到那个壮观的场面了。

我们来到真纳墓前。这是一座气势雄伟、气氛肃穆的伟人陵墓。我们知道,这是一位反对殖民主义统治的民族英雄,他集“智、勇、仁”于一身;集剑与花、水与火于一身,用生命和热血缔造了独立的巴基斯坦。墓前一带高高的柳树亭亭玉立。我们顺着缓缓的坡度拾级而上,四面都可通向白色圆顶的、有身着雪白制服的海军守护的庄严的陵墓。墓室穹顶的镏金大吊灯,是我们的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赠送的礼物。穆罕默德·真纳的纯白大理石棺安放在墓室中间。一位身着印度红绸袍披海蓝色披肩的女教师领着一队小学生,默默走过我们身旁,去凭吊他们的国父。

汽车驶离市区约一刻钟,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我们来到海边。这就是有名的阿拉伯海,小时候学的地理课本立即从记忆的深处跃出。大海深蓝平静,微波轻拍堤岸。极目处,水天一色。如果乘船南去,便入印度洋。年近五十,头一回看见大海,而且是在国外。说来人家难以相信,中国有那么长的海岸线,有广州、上海,有大连、天津,你居然没去见过大海!是的。没见过,山野之人,长年深居简出。天津倒是去过的,是去开会,曾想去海滨看看,终于没有去成……我们代表团团长石言同志,听我说,果然吃惊地大睁着眼。

水族馆就在海滨。展览着各种热带鱼类,匆匆一看,时已过午。回总领事馆吃饭休息。

总领事馆有两扇大铁门。门内迎面有一蓬枝叶茂盛的三角梅,缀满红白两色花朵。高达三层楼房,一派雍容。据说一年四季开花不断。院内还有芒果树以及别的花草,全是热带阔叶花木,叫不出名字来。主楼后面,有一块修剪得十分好看的草坪。晚上放电影,十六吋机,银幕是一面白色墙壁,观众不多,除了馆内工作人员,就是路过此地住在馆内客房的中国人。除我们作家代表团一行四人外,还有一位从北非回国度假的青年,以及在国内度假完毕返开罗赴任的外交官。电影是老片子了,《黑蜻蜓》,国内早已上映过,不甚叫座的;而这些远离故土的同志们,看得很有兴致。他们对国产片特别亲切,可惜来得太少,新片更少,国内的好片子,迟迟看不到,只能从报上看评论。

九月十三日晴

早晨离卡拉奇,乘巴航飞叙利亚。

应于八点三十分起飞。却延至十点半。原因是,大家登机坐定后,起飞前,航空当局发现座签少了一张。就是说,有一位旅客过了海关领了座签,上了行李,却未登机座。这种情形在我国也许不当回事,而这里却认为挺严重的,一时好多人都惊惶起来。尤其是那些欧洲人,因为近年“空中事件”频繁的缘故。于是人们怀疑那位不登机的人,很可能有一个装有炸弹的箱子,这只箱子已经运入了行李舱,炸弹就在大家脚下;那个人故意不入座,是企图炸掉这架飞机,使二百多名乘客(波音737)葬身阿拉伯海。机上保安人员也紧张起来,叫大家立即离开座位,下去各自认自己的行李。花了一个多钟头,果然多出十余件大箱子无人认领。而这些行李标签表明是从北京起运的!警察来了,首先询问我们几个中国人,当然态度还是很客气的;我们回答不知道。机场人员把那些无主的行李运开,大家才松了口气。然而我们还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呢?中国人放炸弹?简直笑话。我们的翻译王运泽,见多识广,他分析说,从那批行李的外观看,可能是和我们一道出发的那批去利比亚和科威特干活的小伙子们的,他们乘前一班飞机走了,交运的行李未装完,上了这架飞机。那么,责任该谁负呢?

一场虚惊。

飞机在阿拉伯海上空飞行。过波斯湾,经伊朗、伊拉克,抵达大马士革,当地时间为两点半。我驻叙使馆政务参赞李留根同志和文化参赞张献如同志、叙利亚作家协会代表、叙著名作家阿勃图·拉蒂夫·阿尔纳乌德在机场迎接。因为飞机晚到两小时,他们已等候很久了。三辆小车刚驶离机场,前面公路口就戒严了,几名荷枪实弹的叙利亚民兵把所有来往车辆挡住,不准通行。司机上前交涉,说明我们是中国作家代表团,才放行了。而后面离机场入城的汽车全都不能走,不知何故。

沿途多黄沙,少树木。

一路上,只见道路两旁立着叙利亚总统阿萨德的巨幅画像,商店、住房的门楣上也贴着总统像。

车上得知,作家阿尔纳乌德,是当代叙利亚著名作家,已出版两部长篇小说《樵夫》《四号牢房》;还出过三部诗集,并即将出任作协的刊物《文学评论》主编。这是一位五十过头,中等个子,健谈、和善、机智的人,从眼睛(蓝色)、鼻子以及肤色看,不像阿拉伯人。而像一个欧洲人。果然,他说,他的祖籍是阿尔巴尼亚,他的父辈从地中海北岸迁来此地落户。

下榻国际旅行社,在城中闹市区。站在五楼的窗前,可以看到依山而筑的半个城市,重重叠叠的建筑物直至半山处。山是灰白色的石头山,光秃秃的没有树,也没有草。据说,政府很重视绿化工作,新近在山上栽了些柏树苗,从远地运来泥土。上月里气温热到四十四度,可能和这山有关吧。街上也少见行道树,石头的地面,无法栽树。看来,人在石头上也能够生活的。这座城市如今居住着占全国三分之一的人口。为全国最大城市。

旅行社是一座小巧的十层建筑,前后临街,没有我们国内那种高级宾馆所拥有的宽大花园及林荫道。房间也狭小,房内无电视机、沙发之类;卫生间用水还比较方便。住宿者多是外国人,大部分为欧洲人,旅游团体或度蜜月的夫妇。所喜的是有空调,可避暑热,并有一小桌可供写字。饮食是阿拉伯化的西餐,食之不惯。更不惯的是无开水供应,人人都喝矿泉水,这本是好东西,却太凉。新疆作协副主席、维吾尔族老诗人克里木·霍加同志,身体不好,张献如给我们从使馆拿来一把电壶,我们烧了开水,茶叶自己带的。

日程表送来了。在叙十二天,将走遍全国主要省份,会见各地作家。明天早晨,去大使馆会见林兆南大使后,我们的访问就开始了。

九月十四日晴

叙利亚作家协会主席阿里·阿格拉·奥尔桑,满头白发,但还不到五十岁,诗人、剧作家。他说:“我们是在战壕里工作。”颇有点悲壮的气氛。我们知道,他指的是以色列的侵略,黎巴嫩的战火。

是的,就在我们住宿的国际旅行社对面那幢大楼下,上月曾发生炸弹爆炸,如今还在进行修复。前两天,我驻约旦大使馆三名工作人员去黎巴嫩边境小镇购买食物,商店门外一辆汽车内炸药爆炸,三人均遭误伤,现在正在大马士革的医院治疗。大马士革离黎巴嫩只有一百多公里。大马士革街头,随时可见到全副武装的民兵以及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匆匆走过……

不过城市生活还是正常的,商业繁荣,人心稳定。而这座作家协会大楼更是幽静,奥尔桑主席谈笑风生。他说,这座具有现代化设施的作协大楼,是政府拨款新建的。他说,我们两国一九五六年建交,一直很友好,近年作家们往来多起来了,去年曾有三位叙利亚作家访华。今年,我们又在这里欢迎中国作家,今后,两国作家的交流会更多……

作家协会,除主席本人是专职外,副主席和四个委员会负责人都是兼职,每周到作协办公两次,工资在各自工作的部门领取,作协没有专业作家。作家、诗人都有工作,或教师、或政府工作人员、或工人,他们创作是业余的。在作协领工资的,除主席外,只有几名工作人员,他们管理这座大楼,负责与各省作家协会的联系协调工作。所以,当我们看到大楼各层大都空着,不免惊奇。只有顶楼是酒吧,对外营业,承包给人经营;顾客不多,常是作家们自己掏钱在此聚会。作协的机构精到这个地步,真令我们羡慕。没有公车,接待外国客人,由作协向政府礼宾局租用汽车,在经过政府批准的接待费总数中扣除。

业余作家们产量相当丰富。据介绍,小说的创作情况很好。本世纪初,受欧洲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影响;到七十年代,在西方现代派影响下,曾掀起过一阵子“试验热”,接受现代主义思潮和表现手法,但试验未能成功。诗歌中“守旧派”和“西派”并存,前者按古老传统写格律诗,后者写自由体,互不干涉。五十年代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成为主流。作家、诗人们用大量的作品描写人民反对殖民主义统治的历史题材,以及几次中东战争的题材。

明天将去霍姆斯省。

现在本地时间夜十二点半。与北京时差约六小时。此刻上床,而成都人则该起床捅炉子了。

九月十五日晴

白天室外温度为五十度。

早晨,八点半出发,向东北驱车两个小时,行程二百二十公里(高速公路是不错),抵达古镇台德木尔。沿途一片沙漠,骄阳似火。

台德木尔镇,在叙中部。周围皆茫茫沙漠,令人惊奇的是镇子一片绿荫。近旁即颇具规模的古城遗迹,高大的石柱、长廊、古罗马剧场、巨型石雕,伫立在荒漠之上,仿佛历史老人,向人们诉说当年的繁华。史书载: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三世纪,六百年间这里曾是繁荣的商业重镇,灯火万家,车马如流,亦称“丝绸之路”,系中国与欧洲的重要通道之一。因为连年争战,古代的繁华尽了,留着这些石头立于荒漠之上,供人去想象那风吹云散的历史和易逝的人生。不过,巨人虽去尽了血肉,可留着这伟岸的骨骼,依然令人肃然。

稍事休息,在小镇头的桉树、油橄榄和椰枣树下吃过午餐,又向西行。骄阳热风、赤地千里。汽车在沙漠中疾驰,向着工业城市霍姆斯进发。六点到。街上轿车很多,高楼林立,广场上高高的喷泉、绿草和鲜花,把人从沙漠的记忆中突然唤醒来,令人心旷神怡。真佩服城市设计师的聪明。

这个城市距黎巴嫩边境很近。

九月十六日晴

晚七点与当地作家会见。霍姆斯省作协分会主席马穆杜哈参加;秘书沙穆尔主持,这是一位青年诗人,个儿瘦小,戴一副大眼镜,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弄得我们的王翻译不敢稍有疏忽。到会的作家诗人有十六位。双方作了介绍之后,由我们团长石言同志回答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