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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秀云和支书(1)

五月二十一日晴天在医院里天天盼望回来。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生产队。

娘坚决反对我继续当治虫员。她说:“还去治虫,差点没给毒气毒死!”

我说:“前回我中了‘1605’的毒,那是自己不小心。有了一回经验,以后就能掌握了!”

我们队里面的社员都说:“秀云搞这个工作最合适。要熬药,对药,看仿单,算比例,非得有点文化才行。你是个初中生,满可以的。我们对那些啥子‘666’、‘223’、‘波尔多液’,实在不大弄得醒豁……还是你来!”

我原来就是负责治虫专业组的,现在那些组员们都热情地欢迎我再回治虫组。

可是母亲总拉我后腿。

我得去找支部书记了。早我就知道,罗国全同志现在是我们的党支书了。他原来是党支部委员,又是我们团支部书记。他帮我作的决定是不会错的。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办公室去找他。刚爬坡,山顶上有人招呼我:

“秀云,你出院啦?身体全好了吧?”

我抬头一看,山顶上站着两个高大的人:一个正是罗支书;另一个是我们公社的胡书记。我高兴极了,一口气登了上去。

他们都对我微笑着,好像在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忽然不想向罗支书谈我的问题了。当着胡书记在这儿,我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小事情拿去麻烦他们。

一起走了一段路。我一面无心地看着路旁的棉花地,一面打量着我们的罗书记。我觉得他那样年轻,担了这么重的担子,一定吃不消吧!但他却是那样的镇静,比原来干练得多了。他正默默地用心地听着胡书记对他谈话呢!

一会儿,罗书记突然对我说:

“秀云,明天你找两个人一起到公社去把我们的农药领回来。……你看这几天棉花蜘蛛好厉害呀!我们正在上肥料,可是它却在危害棉苗!”

我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胡书记叫住我,说:

“你要是身体不好,就可以不去参加治虫吧!”

我说:“我好啦!”便飞也似的跑下山来,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太没出息啦!既然是组织上需要我去治虫,为什么还考虑个人问题?人家罗国全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如今人家担着这么大的担子都没有考虑个人问题呀!”

五月二十二日晴天

农药领回来了,就是一点“223”。公社的胡书记对我们说,这次供应不够,要求大队自己制造土农药。

我回来向组里的治虫员们说了。她们都很着急。玉春说:“这几天雄火大太阳的。天气越热,棉花蜘蛛越多。自己弄土农药也来不及呀!”

是呵!这几天温度高了。棉苞遭到棉花蜘蛛的危害,绿色的叶片差不多都现出红色来了。……

想到这儿,我好像看见了遍地落花。……我全身都麻了。今年开春以来,社员们日夜苦战,棉苗长得这么好,花蕾这样多,一定能超过大面积亩产二百斤的指标。可是如果花都脱落了,产量不就会落空吗!我还是鼓起勇气,向大家打了气。二十五个人都说:“好,我们抓紧干吧!”可是我心里还正着急呢!得想个办法呀!

五月二十三日晴天

娘见我这么不听话,很着急,可又没办法。今天天黑时我一回家,她就叫住我:“秀云,快洗澡吧!把毒气洗洗!”

“不啦,我还有事哩!哪有什么毒气!”我一面说,一面把溅了药水的衣裤换下来,就往外走。

“哪儿去?你不看见有客人吗?”

我仔细一看,才看见我那姑妈坐在屋角里,含笑打量我呢!我姑妈是城里做生意的,最难得到我们家来。这次来,不知为了啥事。我也懒得想。招呼了声姑妈,就出去了。

娘在后面喊:“回来!我们有事跟你说哩!……哎,这女子哪像个中学生,简直是野马婆!”

我走出来。玉春在门外等我。我们今天商量好的,由我和玉春两人去请求胡书记再配给一点农药,来解决问题。

到了公社办公室。好清静!只有那个跛子会计在埋头打算盘。他抬头看了一眼,又打算盘了。

“全都出去了,下队去了!”会计说,“农药吗?没有了……‘1605’还没有买回来!这么大的地面哪有那么多农药!……你们自己想办法!”

我和玉春悻悻地往回走。玉春起初是那么着急得吓人,这时却又失望得惊人了!她哭着,赌气不跟我说话。她跑回家去了。我叫她,她也不答应。哎,真是一个小孩子脾气呵!……我独自站着。其实这时候我和她一样,也有点着急得没法了,有点失望了。当我走到我家门口时,我突然想起,应该把这两天的情况和困难找罗支书谈谈去!他能解决问题的。我没进家门,打直走了。

走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时候加班的人都睡了,何必再去麻烦他?他一天到晚是够辛苦的啦!……

就在这时,后面有人叫我:“前头是秀云吗?”

呵!是他,我忙说:“罗书记,是你吗?”

他赶上来了:“嘿,你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这么晚了。”

我一时答不上话来。

他走近前来,说:“我走你家过,顺便去看看。你娘正在怄你的气哩!……快回去吧。”

我着急地问:“你去看我,有什么事吗?”

“唔,当心身体。快回去吧!”

“不,我正说去找你哩!我马上给你汇报吧。”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对他谈了这两天的事情。

他蹲下身子,渐渐地沉思起来。我站在他身边,靠着一棵柳树。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着急了……我望着他的光头、短发楂,从他身上冒出一股子气味,好像带着汗臭。我想,哎,他忙得来连洗衣裳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们知道他原来就是自己洗自己的衣裳,还要洗他娘的衣裳。因为他娘是个瞎老太婆,如今进了敬老院……我思想开小差了。我总觉得有了他,一切问题都能解决啦,虫一定能够治完啦!……可是他现在还在沉思,根本没有说出怎么办哩!

“是呀!”他说话了,“前回我们搞的土农药效果是不大。其他地方搞的效果确是很好的!这个问题,我们努力不够。”

我惭愧起来了。以前造土农药,我也是一个组长,效果不大,该我负责呵!

他又说:“我们马上想办法!好不好?一定要很快把害虫按下去!”

我说:“对!”

他站起来,眉头紧锁,眼睛望着远处。

我心里说:“好多的重大事情要他考虑呵!一千多亩土地的生产,一千多社员的生活……我就是治点虫,都还要来麻烦他……”

他说:“这样,你回去吧,让我想想,找人研究一下。明天一早,我到你们治虫组来!”

我说:“好吧!”

我该走了吧?……是的,该走了。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这时候,凉风吹着有点冷了。我见他正在扣着汗衣的纽扣,我说:

“罗书记,你那件衣裳换得了!”

他微微一惊:“哦……是的。”我看出来,我太冒失了。我这句话使他不好意思起来。衣裳汗臭了,并不是因为他懒,是他没有时间啦!这样好的干部,难道还能说他“不讲卫生”吗?不能!

我说:“不过也没关系。你忙啦,明天换下来,我给你洗吧!”

我一下子脸上发烧了,忙补一句:“我们二十多个人啦,都是会洗衣服的!”

他笑了笑:“不啦!今晚上我就洗!……你快回去吧!你娘要是骂你,你可别和她顶嘴。她对我说,你的脾气太犟了!”

我跨进我的房间。姑妈已在我床上睡着了,睡得正香,我不好动她。我真不愿跟这个胖姑妈一床睡。我刚把日记本拿出来,打算记一点什么。因为这阵我好像有很多的感想。就在这时,娘叫我了:“秀云,你回来啦?”接着我听见她下床的声音。哎,她又要唠叨个没完了。我慌张地把火吹熄。她又问:“秀云,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我脱口而出,自己忍不住笑。

“呵,鬼丫头,这不是你的声音吗?”娘高兴地笑着,在我屋里摸了一阵,才抓住我的手,把我引到她屋里去了。

“秀云,你总是这么不懂事,这样大年龄了!”娘一面拨灯,一面说:“你姑妈说,你越长越乖俏了!”

我说:“这跟她有什么相干!”

娘瞪了我一眼,忍了忍气,又轻声说:“你姑妈去年就说起了。可那时候我没敢告诉你,怕你不懂得那些事情……如今,人家已经说定了。前回来看人,你又进医院去了。今天她又来,是引你进城去的……那男家姓刘。那小伙子我也见过,是你姑妈家的侄子,才二十一岁,是高中生,人生得眉目清秀,像个读书人。他是回家养病的,不久又要回学堂去啦!刘家的老人打算这时候把亲事办了……”

我忍不住笑了,说:“娘,别说了。我晓得了。”

“你同意啦?我早就说嘛,你会喜欢的。”

“不,我不同意。我一点都不喜欢!”

“呀!看你说得多容易,开口一个不同意,闭口一个不喜欢。你大姐、二姐出嫁,我可从来没问过她们同不同意,喜不喜欢。”

“那是解放前嘛!”

“嗨!真是把你惯适了!……我低声下气来问你,你以为你就了不起了吗?!嗨,嗨……我上气的啦!……”

听说娘“上气”了,我忙说:“气什么!娘,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我笑着,把她按倒在床上,给盖上被子,就跑了出来;又把房门给她反扣起来。

她在骂,我却一口气跑出大门。我心里这时才跳起来。

天上有无数星星,月亮已落土了。

我心里跳得厉害。不是高兴,也不是痛苦。

在那些小说或电影上,那些姑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前,眼看要落入一个不幸的归宿时,她们很痛苦。因为她们有着自己心爱的人……不,我一点都不晓得什么是痛苦。我知道我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是个共青团员啦!难道共青团员能让老婆婆们牵着鼻子走吗?那才是笑话哩!

我坐在石头上,像小时候有个问题弄不清时叫星星回答一样,我望着漫天的星斗。可是心里怦怦地越跳越厉害了。我使劲地咬着指头。叫我离开这可爱的农村,嫁到城里去,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那件事简直是跟一个远古的故事一样。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是什么使我心跳。娘的一席话提醒了我一件事情——一件自己过去从来没考虑过的事情。谢谢她老人家,现在得由我自己来考虑考虑啦!

日记写完,天亮了。

五月二十四日晴天

早晨,我们一面等着罗书记来指示,一面下地了。照规矩,早晨露水大,是不能下地喷药的。一队长就拿这话来阻止我们,还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和玉春她们商量了一阵,大家都同意:任务紧,管不了那么多的规矩。

露水确实很大,棉株齐腰深,所以我们下半身全给浸湿了。但大家都很高兴,只有幺表嫂一个人埋怨。她身材特别矮,在棉株里钻来钻去,最后终于把喷雾器抛在地上,不管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喷上去“223”水溶液差不多全都顺着叶子上的露水流掉了。我呆呆地看着。其余的人也都站住了。刘二嫂惋惜地说:“多可惜呀!药水全浪费了!”

人们都盯着我。我想自己真太冒失了。玉春说:“秀云,叫停止吧!”

“好!”我说,“大家停止,等会儿再打。”

一队长走来了,带着得意的笑容说:“咋样?我说打不得,你们这群年轻人不听说!嘿嘿,秀云,以后再骂我老保守吧?看来还是我们这些老保守对哩!”

我心里承认,自己太不虚心了,太不尊重别人的经验。但我就是看不惯一队长那副自满得意的神气。

我们吃罢午饭,全都坐在保管室前休息。张会计跑来了。他是个近视眼,又没戴眼镜,他找了一阵,才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四川日报》。他说:“罗书记天没亮就走了。公社来电话,叫他开会去。他给了这张旧报纸,叫我送来。可我一忙,就忘记了!……”

我打开报纸一看,一下就明白了。这篇文章去年就看过。

人们围过来,我说:“同志们,这一下好了,毛主席去年到四川的郫县红光社时发现的并且推广的打破碗花花,可以治棉虫,在这报上全都介绍出来啦!……”

“打破碗花花,什么样子?没听见过这名字呀!”

“嗨,那是郫县的花,我们这儿哪有这种花呀?……”

一连串的怀疑飞来了。这时,张会计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来,递给我说:“嗨,我又忘啦,罗书记有张条子!”我一看,便条上写着:“秀云同志,仔细读这篇文章,并交大家讨论。特别要注意,文章里说,野棉花就是打破碗花花的一种。野棉花在我们这里遍山都是,开的红花……”

这一下子,大问题解决了!

晚上,我们大家讨论了很久。决定分出人来,马上行动,采集野棉花,熬煮后用滤液来治虫。此外,大家还提出采些五朵云草拌和着。

深夜我回家来,换衣服时,那张便条落下来。我仔细地看着那两行字,心里说不出的钦佩。罗国全同志,你真行!三年前你还是个文盲,那时我这个扫盲教师曾捉着你的手写单字。如今呢,你这一手字比我还写得好呵!……

五月二十六日晴天

这两天,罗书记常在我们这儿,和我们一起,熬药,打药。大家干得特别欢,我也比往常更有劲。

罗书记说,全公社展开了棉田管理的大评比。这更加激起了大家的热情。

上午休息的时候,玉春靠在我肩膀上说:

“秀云,我觉得有点脑壳晕,周身都没力。”

我说:“是不是农药中毒了!”

这一下子把大家都惊动了。

罗书记说:“你们往天收工后都换了衣裳洗了手脚吗?”

有的人说洗了,有的说忘记了洗。玉春说:

“没啥,别大惊小怪的,二天我不说了。”

下午,罗书记走了。张会计给我们送来二十六块肥皂。玉春说:“呵呀!太讲究了!”

我说:“还是罗书记关心我们的身体呵!”

张会计开玩笑地说:“一定是罗书记发现你们太不讲卫生了,才叫我买了肥皂来给你们!”

玉春马上接了过去说:“别说啦!我们女子家倒挺讲卫生咧,男子家才不讲卫生。罗支书身上的衣裳都汗臭了!”

大家笑起来。刘二嫂说:“羞不羞,女娃子家家的——你怎么晓得罗书记的衣裳汗臭了?你闻到了吗?看你说得出哟!”

玉春跑去打刘二嫂,同时分辩着说:

“你乱说人家……是秀云姐对我说的呀!”

大家又对着我大笑起来。张会计打趣地说:“秀云,你?”

我的脸早就在发烧了,可这时却不烧了。我认真地说:“当然啦!我站在他身边闻着的。”

张会计说:“哦,那是他呀!我这个男子家可不汗臭呀!”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你是会计先生,成天坐在办公室,三伏天也不流汗嘛。”

张会计红了脸。他说:“说不过你们。你们的特点就是唧唧喳喳。”说着,他跑开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引起了对面地里的社员们也大笑起来。

我们劳动得多欢乐呀!大家在畅怀欢笑,我也在笑。同时我还在想:生活多么美好呀!

六月一日晴

今天天黑时,一百多个民小学生,由老师领着,背了许多打破碗花花和五朵云,给我们送来。

我问王老师:“今天是儿童节,你们的学生也不放假?”

王老师兴奋地说:“是放假呀!今天上午学校开庆祝会,我们请了罗书记来作报告。他在报告中号召同学们大力支持农业生产,做个能文能武的少年。大家兴奋极了,对罗书记保证,党支部要我们做啥,我们就坚决做啥。罗书记说目前棉花生产上的关键是治虫,需要很多的土农药。他这一说,下午学生们就都集中起来,扯土农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