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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2)

“是怕你。因为……我写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刻得很;儿子呢,三十岁娶不上亲,又穷又懒;一个姑娘呢,二十多岁了,成天劳动,还做着团支书的工作,因为队里穷,家里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颜色又老,想买一件的确良衬衫吧,没这笔开支。有一次,在供销社看见那种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多想买一副回去戴起来呀!可就是……”

“去去去……别说了。”容儿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巧巧哎哟一声笑道:“偏说!不怕你了,还没说完呢!”

容儿捂着耳朵:“我不听……”

“好,你不听算了,”巧巧还哧哧地笑着,“后面还……”

容儿是个诚实的女子,从小过惯了俭朴的日子,对于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挑剔,不计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过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突然提起一件过去的小事来,事情是再小不过了,却是这样的使她难为情……两年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开会,经过供销社的时候,巧巧拉她进去,巧巧向她介绍戴上乳罩的种种好处。那时候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她在柜台前站了一阵,心里好难受、好委屈呵!她那时是队里科研小组组长,一年挣三千多分,不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没有一个零钱。队里穷,家里也穷,为了哥哥的婚姻大事,母亲把每一分钱,每一个鸡蛋换来的钱,全都积攒起来;要不,又有什么办法呢!做妹妹的甘愿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当时她多么希望自己有那样一件小玩意儿呵!她离开柜台时,心里很不平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涩味。过了两个年头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农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儿,对于容儿来说,早已不是个问题,哥哥又十分的体谅她,有了收入,总是不忘记给妹妹一点钱,由她去支配。但是,这一切都是怎么样在变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头去看一看么?对于一个农村姑娘,也有这个必要么?容儿什么时候变得“贪心”了,“不知足”了?她很不满意自己有这种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月亮在水田里慢慢移动,伴着她缓缓的脚步。巧巧侧过脸去看她,只见她那双十分好看的眼睛里噙着泪,亮晶晶的。她发现巧巧在窥视着自己,忙扭过头去。月亮在水田里变成模糊的、破碎的了。

巧巧说道:“嗨,你哭啦?刚才你拧我一把,这会儿还痛呢!我都没哭,你倒……”

容儿打断她的话:“讨厌!哪个哭了?”

巧巧说:“你别不认账哪,哭了就哭了,怕什么?我这人爱笑又爱哭,可你呢,不爱笑,不爱哭,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怕人知道了,也不嫌闷得难受么!”

容儿不言语。她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田角,容儿隐约听到山边的麦桩地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响声:嚓——嚓——嚓。有人还在那儿挖地。巧巧没有听见,只顾说话:

“容儿,你真的在想什么呀?”她见容儿依然不理她,便紧追着又问:“想出嫁了,是不是?”

容儿轻声回答:“不。哎,别那么没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见得能够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要是能够……”她住了嘴。

巧巧吃惊地望着容儿,等着她往下说。

容儿叹了口气,低头拢一拢自己乌黑的头发,说:“真讨厌!”

“你骂我?”

“不,我骂我自己。我都快变成个老太婆了。”

巧巧疑惑地望着容儿。

和巧巧比,容儿更丰满结实,干地里的农活,力气也更大些,可以干小伙子们能干的一切粗活、力气活。巧巧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种丧气话来。幸好静静的月夜里,没有谁听见。

麦桩地里站着一个男的,光着膀子,拄着一把锄头。月光下,他显得很矫健。其实呢,他的相貌平常,个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颚宽大,显得坚强而又笨拙。笑起来,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这会儿,他已经认出了容儿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很难看的,他笑着,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儿去呀?”

容儿有些吃惊地站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巧巧的嘴不让人,忙说:“你招呼的什么?‘二位’……什么二位三位的,难听死了!”她接着又责备道,“嗨,你才好哩!你亲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你不在家里帮帮忙,叫你老妈妈累死呀?你呀……真是个‘大人物’!”

那人依然笑着,大嘴里露出两排坚实的发亮的牙齿。容儿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儿挖地呀?这不是你们家的包产地……”他们两家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她知道他家的包产地都在山坡上,不在水田边。小翠告诉过她:“我哥假积极,没人包的山坡地,他包。累死我了。哪个姑娘嫁到我们家来,只有跟着他受累。”

容儿远远地站立着,什么也没有问。她望着他。月影朦胧,他不知道容儿在盯着自己。

“没得客人。小翠这几天不知为啥不高兴,几家亲戚要来赶礼,她早早地就把人家推了。小翠做事就是这样……”

他这样回答巧巧。容儿听了一愣,想问:“为什么啦?”但她仍然没有开口。

巧巧又说了:“是后悔了吧。当初就不该那么急急忙忙作决定。明全哥,你说是不是?”

明全摇摇头回答:“明摆着嘛,还用问。你们二位……是给小翠告别去的吧?”

“是呀,”巧巧说。她望了一眼容儿,容儿忙说道:“是的,我们看小翠去。”

“好吧,快去吧,一会儿转来,我还有几件事要给你们说。”

巧巧说:“好的。”

容儿却说:“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也好,我们在田埂边坐一会儿吧。”明全说着,把单衣披在肩上。

三人坐在田坎上。明全点燃一支纸烟。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巧巧靠着容儿的肩膀,催促明全快说。容儿两眼盯着面前的水田,她又看见水里的月亮了。刚才,她走,月儿也跟着走。这阵她坐下,月儿也不走了,就这么静静地守候在身旁,等待着她。

明全皱起眉头,开言道:“自从生产责任制搞起来以后,大家都不再缺口粮了,这是第一步。现在……”

巧巧打断他的话:“我猜你要说点啥子新鲜的,却还是那个责任制,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不想听这个。走吧。”

容儿轻轻捏捏巧巧的腿。巧巧终于没有站起来。

明全又笑了,说:“我晓得,你们二位在实行责任制问题上一直是反对派。”

“什么?‘反动派’?你这帽儿才不小呢!”巧巧大声抗辩。

“不,我是说的‘反对派’……不,不,用词不当。你们是属于‘忧虑派’。对了,忧虑派……哈哈哈。”

巧巧还是不依:“你是帽子公司,你是‘四人帮’流毒,你是冒险家……”

明全笑得更响了,这笑声有一种力量,冲击着这初夏夜晚的宁静。满腹心事的容儿此刻也不由被他的笑声所感染,露出一丝笑意来。她轻轻推了推巧巧,说:“莫开玩笑,让他说说正题目吧——找我们,有什么事?”这最后一句是向明全问的,虽然她并未抬头看他。

巧巧自己也笑起来,一头栽倒在容儿的怀里。容儿低头看着水田里的月亮。她感觉到明全在注视着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眼前水底的月亮摇晃起来,变成了活的,碎的了。她抬起头,掠着披散在额前的头发。呵,起风了。

明全吸着烟,问:“巧巧,你的小说快发表出来了吧?”

“还没有写完呢。”巧巧回答。

“怎么?还没有写完?不就只差一个结尾了嘛。”

“结尾最难写。我不写了……我本来就是写着耍的呢!”

巧巧说着,望了容儿一眼。容儿一听他们的话题扯到小说上去,就不由脸红起来了。

“唉,可惜!”明全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说,“我劝你还是把它完成吧!你那小说里写的那家人,有什么变化,你如实地写出来不就对了嘛……小春粮食超产千斤,是吧?连同分配的口粮在一起,家里没处放,卖了六百斤议价粮,是吧?那个老大娘高兴得不得了,这一回,据说老人家一点儿也不‘刻’啦!把卖粮食的钱全数交给儿子、媳妇、女儿去安排,一家人早早地就把夏天里穿的衣裳都制好了,是不是?那个大女儿,新添了两套‘料子’,衬衣是月白色的……是不是?这,和四年前买不起一件‘小玩意儿’,不是鲜明的对比么……”

巧巧从容儿怀中坐了起来,注意地看了容儿一眼,忙偏过身子去对着明全说:“不要你多管闲事,我说过——不写了!你别……”

明全笑道:“怎么,这个结尾不是很漂亮,很真实么……呃,容儿,你说真实不真实?”

巧巧有点慌张,忙回头盯着容儿。她是怕容儿又会生起气来。

但容儿什么也没有说。她低着头心里想着:“这个怪人,他什么都知道……”

容儿不回答,使明全感到有些诧异,他问容儿看过巧巧正在写的小说没有。容儿故作平淡地回答:“没有看过。”

“没有看过么?”明全兴致蛮高的,“我来讲给你听听!”

容儿迟疑了一下,马上回答说:“我不听。”

“为什么?”明全问。

巧巧忙回答说:“你这个人才怪哩!挖根儿挖底儿,人家不听就不听嘛,你还问……”她拉着容儿的手说,“走吧,找小翠去!”

容儿没有动。不知怎么的,她愿意在这潮湿的田坎上多坐一会儿,听凭清风吹拂她滚烫的面颊。近两年,容儿家里的生活的明显变化,她并不是不知道——哪能不知道呢!她又不是一个傻女子。然而,却只有在今夜,在此刻,对于变化了的生活,她才强烈地感觉到了。就像前两年,有人对她说:“哎呀,你长这么高了,长成个大姑娘了。”经人家这么一说,她才感到自己真的长大长高了,再不是个小女孩了。

巧巧见容儿不动,便又向明全说:

“别东拉西扯了,你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给我们说么?快说正题目吧。”

“对不起,”明全说,“我要转告你们二位的是:明天晚上吃过夜饭到大队开会,研究科研组的工作……”

巧巧忙说:“科研组,不是都散伙了嘛!”

“嘿嘿,散伙了,这事儿该我做检讨。不能散。还要办一个农业技术夜校,把青年们组织起来学习科学技术……”

容儿突然插嘴问:“是么……这是真的么?”

明全认真地说:“今天支委会上决定的。你们的忧虑,也是当前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上级注意到了。”

容儿依旧淡淡地说:“注意到就好了。”暗地却吐了口长长的气,心里感到有说不出的舒坦。

明全说:“不过,科研组不能像过去那样吃大锅饭。”

容儿笑道:“我们都不是懒人。我们小组愿意给生产队订立承包合同。”

明全忙说:“当然,也不会叫你们吃亏。”

他说罢,纵声大笑起来。这是富于感染力的青年男子的笑声。

明全笑了一阵,正要说话,一个老汉走过来了。容儿认得,这个拄棍子的老汉姓马,忙招呼了一声:“马大爷。”而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来了:马大爷的老伴害了病,进了医院,儿子、媳妇都到医院服侍老母亲去了,土地没有人来种……

“这个怪人……”容儿心里这样说。马大爷正和明全说什么,容儿完全没听。她注意地望着明全那消瘦下去了的脸颊。她心中暗暗责备起自己来。而那种讨厌的委屈情绪,已随着清风吹散,在宁静的月夜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似的。四

容儿回到家里来了。矮墙里,满院子如水的月光。

她和巧巧在小翠家里没有待一会儿,对出嫁还一点儿都没有兴趣的、充满着事业心的姑娘,不想待在那个心事重重的小翠身边。她们告辞了。她们约定明晚一块儿去大队参加会议,她们还商量着怎样向家里的人争取那一点“自由”。她们高高兴兴地在荷塘那儿分手。

容儿在院子里站着,还不想进屋里睡呢。月亮高高悬挂在中天。西屋里传来嫂嫂的甜蜜的笑声。一会儿,哥哥又笑起来了。是的,有多少年了,哥哥不曾像这样笑过。

容儿掀开东屋的板门。她没有点灯,轻轻闩好房门,从母亲床前经过的时候,老太婆迷迷糊糊地问道:

“回来啦?演的啥子电影片子?”

容儿从来不会撒谎。她只好回答说:“演的……最好看的电影。”

老太婆没有听清楚容儿的回答,又睡死了。

容儿躺着,却睡不着。亮瓦把一块月光投在她身上,她忙拉开铺盖将自己裹起来。

一九八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