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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月春正浓(3)

其次,自从那天遇见吴学均以后,尤其是听小义一番关于什么“精神生活”的谈话以后,她对自己的生活开始了不满。而这一切又难以向她哥哥说得清楚,使他理解。她缺乏把思想上的初初露头的东西说清楚的能力。再说,就算说得比较清楚,宽宽也决不会懂得的,哪怕他是个高中生。“精神生活,什么精神生活?有钱就够了,有钱,人也睡得安稳……”他准会这样回答她,而她对这种回答却无力反驳。这使她隐隐感到一种危险:小义和宽宽是不会好起来的。那么小义会不会为了得到那个民办教师的位子牺牲感情和精神生活而屈就于他呢?如果不能,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反过来说,如果小义真的屈就于他,那不是更为悲哀么……

再次,这几天,她眼前老是晃动着“铁路那边”那个跛脚青年的影子。她有时,觉得自己这样想他,是毫无道理的,他有什么好?他漂亮?他有钱?他风流潇洒?……不嘛!他不光穷,不光笨,而且还是个跛脚……但是她却无法把他的影子从心里驱逐出去。也许正是因为他穷,他笨,他可怜,他执著?还有,也许正是因为他是个跛脚?……笑话,荒唐!亮亮要是真和他好,石马场的姑娘们会笑掉牙的!……

她想了一阵,咬咬牙,毅然说:

“好吧!我明天去!”

宽宽说:“好。这一次,是目的。懂么?”

“懂了……哥,另外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吧!”

“不过,先说清楚,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说出来,你要反对,也是白反对。”

“哦?是件什么事情呢?”

“有一个人,向我借点钱……他很穷,很需要一点钱,但他不会赚钱……”

“不会赚钱,以后拿什么还呢!你真笨!”

“不,不是,他会赚。不过,目前却需要一点本钱。”

“借多少?十元?二十元?”

“这个……我也不晓得需要多少……哦,不,三百元,不,二百元……”

“亮亮,你是感冒了么?说浑话。”

“不是。先借二百元。”

“不行。”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不行也得行。”

随后,兄妹俩就吵起来了。宽宽暴跳如雷,指责妹妹不该把钱不当一回事。亮亮哭了一场,最后结果是:宽宽“咔嚓”一声把那口黑木头匣子锁上,把钥匙往裤包里一塞。他向亮亮解释说:“急什么嘛!慢慢商量嘛!你不晓得,办婚事得花一大笔么!”

亮亮只好威胁他:她决定现在不到杨小义家去了。什么时候去,不一定。

“唉……”宽宽终于是拿她没办法。答应明天取二百元给她,而她必须把借钱人的借据拿回来放进黑木头匣子。

“借据?什么借据?”

“借据都不懂?”

“好嘛!我马上打借据给你。”

“你?”

“哥哥,说真的,是我要用这点钱!这么些年来,在这个菜市坝,我们赚的钱不少了吧!以后不是还会继续赚么?你为啥像挖了心子那样痛呢?”

“好啦,不说这些了,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总得给我说一声吧!自行车,手表,纯毛西装,你啥都不缺了!”

“你说的,啥都不缺了么?我,我……”她想到一个意思,用杨小义那文绉绉的话说叫做“生活”、“精神生活”、“未来”,等等,但是这些词儿到了亮亮嘴里,就咬不转。再说吧,那些新鲜的词和二百元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脸红了。干脆什么也不说。

“好嘛!我总会搞清楚的!明天铁路那边走一趟,不说了吧?”

“明天?明天不是逢场么?不做生意啦?”

宽宽拍拍脑袋:“好嘛!那就过了明天,一早就去!”

赶过场以后,亮亮一早就出发了。当她驱车翻过铁路以后,心里又越发的不安稳起来。

她为面临的两件事为难。第一件,明明知道杨小义和哥哥不大可能真正相好,怎么好启齿去对小义说那件事?第二件,她的手提包里除了装着送给小义父母的糖果点心外,主要的是那二百元现款,她凭什么理由去交给吴学均呢?要是他问她:为什么给他钱?有什么目的?天哪,那不是太丢人现眼了么!“说真的,我为什么要给他钱呢?是因为我有钱?是因为他穷?都不是!那么,又是为什么呢?”……临到快拢杨小义家了,她还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这种犹豫的情形,在亮亮身上出现,是极少有的。

但是,杨小义不在家。阿弥陀佛!

小义的母亲接待她。她自称是小义的好朋友。她大大方方地把糖果袋儿、点心盒子放在桌上,说是带点“小意思”来看伯伯和伯妈。

小义的母亲很高兴。她已经知道,介绍女儿去当民办教师的,就是眼前这个能干的好心肠姑娘。她告诉亮亮说:“小义她舅舅知道小义解决了工作,也很喜欢,特地叫小义的舅妈来把她接进城去了,说是下半年上课以后,就难得有时间进城了……”

亮亮心里打转转:告诉她呢?还是等杨姐回来再说?不如先告诉伯妈,由她去告诉杨姐,这样有个退步……于是,说道:

“今天我来,一是看望杨伯伯和伯妈,二是想找杨姐摆谈摆谈。我有个哥哥(说出这一句,心里又开始怦怦直跳),我们家就我们兄妹两个。我哥哥高中毕业,今天二十五岁,一九五八年的。杨姐到我们家去过一次,他俩见过面的……这儿有照片,你老人家看看嘛……杨姐见过我哥哥,我哥哥也认识杨姐,我哥哥很想……很想和杨姐正式做个朋友,不知道杨姐愿意不愿意?”

终于说完了。亮亮抬眼看,小义的妈神色严肃地端详着宽宽那张二寸脱帽半身照。宽宽是其貌不扬的,无论怎么看,都一样,亮亮知道这一点。

“这张照片,照得不好,光线不够,角度也不好。”亮亮从容地解释,她心里希望伯妈不至于以貌取人。

“农村人嘛,劳动强,心地好,就够好了,相貌有多大关系呵……”伯妈这样说。

亮亮忙附和道:“伯妈说的是!”

“如今的事,老人也管不着,管多了,逗她们厌恶。不是么!哈哈哈……过些日子,小义回来,我问问她。她本人同意,我还有啥说的!哈哈哈……”

亮亮思忖着:“这个伯妈真会说话,她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她等于什么也没说!”

告辞出来,她推着车在路上故意慢慢走。她希望能碰巧看见那个跛脚青年。但是没有。她一直走到吴家大院子,在那大路上徘徊一阵之后,除了看见一块空地上挖开的屋基,和许多砖头、木料之外,竟然人影儿都没有。她很气愤!“都跑到哪儿塞枪眼儿去了么!”她心里这样骂着,飞身上车往回奔。

回到家来,宽宽一听杨小义不在家,又埋怨开了,说是,亮亮不把正经事情放在心上,“抓而不紧,等于不抓,”不该拖了这么些日子才去,还说“一切后果均由你负完全责任。”亮亮不和他争辩。她躲进自己屋里,取出多时不曾用过的文房四宝,颇费心思地写了一封信,上面有好多个错别字她也顾不得了,(因为不能去问宽宽那些字该怎么写,一问他就知道她写信了)写完之后,忙跑上街去买信封,写上她今天向伯妈打听清楚的小队名称,以及“吴学均同志亲收”等等字样。落款写着自家的队名。在邮电所里,把贴好邮票的信封投进邮筒以后,又去汇钱。汇款单下面,她却不敢署自己名字了,署的是“一群青年”。为了这个称谓问题,亮亮和那位新来的邮政员很费了一番口舌才完事。

她从邮电所往家里走,一路上心痒痒地直想笑出声来。她想起小时候和一群娃娃捉迷藏,她藏在密密的麦子地里,紧张得不敢出声,害怕被捉住了,又希望被人家捉住,那些麦芒把肩膀和颈项刺得生痛……

投进邮筒的信,她是这样写的:

吴学均同志:听说你个人自办文化室的消息,我们赶(感)到很高兴。又听说你这段时间经济上有点困难,我们又赶(感)到很不放心,现在,我们大家商量着,揍(凑)了200元,寄给你,不客气。请原谅我们吧……

赵亮

杨小义进城住了十来天,又惦念着家里了,她尤其想念亮亮,也挂记考试的事。她舅舅给她买了不少教学参考书。考虑到她当上民办教师以后,每天要跑八里路上下班,还特地拿出积蓄,为她买了一辆自行车。今天,她回来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杨小义蹬着新车穿过城市自行车的洪流,驶过城郊宽阔的高速公路。她那清秀文静的面颊红红的,眉宇间早已一扫前些日子的愁苦,显得神色舒坦自若。一想到她的命运终于有了一个转机,心里更是甜滋滋的。生活是什么?生活就像一个万花筒。她这样认为。半月前还感到前程渺茫,凄凄惶惶地打发着漫长的日子,没想到,认识了一个石马场上卖菜的小姑娘之后,竟然出现了柳暗花明的景象。是命运么?不,小义本来就不应该是只配做个农家妇女了此一生的。

她决定首先取道石马场,看望好友亮亮。当她敲开亮亮家的门,迎接她的却只有宽宽。小义的突然降临,使宽宽又喜又惊。朝思暮想的人儿,终于来了!“这么说,她是同意了。是的,她自己来了,不就是同意了么!准是她妈进城去叫她来的……”宽宽一边让座,一边忖度着,因为她第一句话就声明她从城里来。

小义大大方方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寒暄。宽宽心想:“对,小义是有文化修养,一点也不忸怩哩!”相反地,在这种情形下,他自己却显得有点儿不够自然了。

“亮亮到哪儿去了吗?”

“她……她到铁路那边去了。”

“哦,她到我家去了!”

“是的……这些天她常往那边跑的。”

“哎,都怪我。舅舅留我耍。”

“哪能怪你呀……嘿嘿,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么?我天天都想她呢。”

“就是,我也一样……”

宽宽说了这半句话,自觉唐突,忙起身去打洗脸水。

小义推让一番之后,就洗起脸来。宽宽坐在一旁默默端详着她——“未来的妻子”。他觉得小义比上次见着时显得更漂亮。上次也漂亮,不过是一副病西施的模样,而且还略带一点寒酸,而今天却是这般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