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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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韩愈(4)

去年孟东野{21}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22},而不克蒙{23}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24}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25}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26},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27},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28}不凭其棺,窆{29}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3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31}!

【注】

①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指拟稿时间。②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③衔哀:心中含着悲哀。④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时羞:应时的佳肴。羞,同“馐”。⑤孤:幼年丧父。⑥怙(hù户):依靠。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⑦三兄:长兄韩会,次兄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⑧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⑨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⑩省(xǐng醒):多指对长辈的探望,此引申为凭吊。{11}从嫂丧来葬:护送嫂子的灵柩来安葬。{12}孥(nú奴):妻子和儿女的统称。{13}薨(hōng烘):周代诸侯之死或唐代三品以上大官死。{14}不果:没能够。{15}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16}孰谓:谁料到。{17}遽(jù具):骤然,突然。{18}斗斛(hú胡):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19}万乘(shèng剩):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20}辍(chuò龊):停止。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21}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22}纯明:纯正贤明。{23}蒙:承受。{24}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25}比(bì避):近来。{26}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古时父母死后子女要服满三年孝。{27}先人之兆:祖先的墓地,指的是河阳韩氏祖坟。{28}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29}窆(biǎn匾):把棺材埋入墓穴中。{30}何尤:怨恨谁?{31}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不但是韩愈祭文中的千古佳作,更是我国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这篇文章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

韩愈有兄三人,长韩会,仲韩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韩介的次子,出嗣韩会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两岁丧父,亦由长兄韩会与嫂抚养成长。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因年龄相差无几,虽为叔侄,实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亲密。当他得知侄儿突然去世后悲痛至极,就写下了这篇感情真挚的文章。这篇祭文追叙他与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凄楚动人,于萦回中见深挚,于呜咽处见沉痛,语语从肺腑中流出。

祭文全文共分五段,第一、二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凄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强调两人骨肉亲情关系。从情同手足,写到“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再到今日十二朗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孤苦伶仃。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十二郎之死的突然。十二郎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并且患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却最终“遽死”。这对于毫无精神准备的韩愈是沉重的打击,因而产生追悔莫及和巨大的悲痛之情。三是表达作者自身的宦海沉浮之苦和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坠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觉生命飘忽,备增哀痛。

总之,文章贵在感情质朴,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从幼年相依说起,成长后几度离合,不能相顾,以至于未老先衰,生离死别。表达了自己的悲恸之情,以及对身后事物的安排等,透露出作者深切的骨肉情深和对官场沉浮的感慨。自汉魏以来,祭文多仿《诗经》雅颂四言韵语,或用骈体。韩愈此文破骈为散,不拘常格,别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气势飞动,另具风采,诚为祭文中情文并茂的名篇,被后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泪。”

送穷①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②,主人使奴星③结柳作车④,缚草为船,载糗舆⑤,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⑥,去故就新,驾尘风⑦,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⑧,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歘嚘嘤⑨,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⑩,包羞诡随{11},志不在他。子迁南荒{12},热烁湿蒸{13},我非其乡,百鬼欺凌。太学四年,朝齑暮盐{14},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15}臭香,糗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16}?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17},转喉触讳{18},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19},恶圆喜方{20},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21},摘抉杳微{22},高挹群言{23},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24},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25},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26},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27},抵掌顿脚{28},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29}。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30},乃与天通。携持琬琰{31},易一羊皮,饫于肥甘{32},慕彼糠麋{33}。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注】

①送穷:旧时习俗,在正月晦日送穷,此风俗在唐时仍然盛行。②正月乙丑晦:正月最后一天。晦,月末一日。③奴星:名字叫星的奴仆。④结柳作车:用柳枝制作车子。⑤载糗舆(zhāng张):用车装载干粮。糗,干粮。,米粮。⑥携朋挈俦:携带朋友伙伴。挈,带领。俦,伙伴。⑦驾尘(kuò扩)风:指牛车奔驰扬起尘土,风吹船帆而急驶。,张大。⑧底滞之尤:滞留不去的过失。⑨砉歘(huāchuā)嚘嘤(yōuyīng忧婴):砉歘,细碎声。嚘嘤,细小声。⑩我叱我呵:谓由我来呵斥统管。{11}包羞诡随:忍受羞辱而曲从人意。{12}子迁南荒:指贞元十九年(803)冬作者贬为阳山令。{13}热烁湿蒸:被酷热所伤,被湿气熏蒸。{14}朝齑(jī机)暮盐:早晚只有咸菜和盐下饭。齑,细切的咸菜。{15}鼻齅(xìu秀)臭吞:指鬼们接受祭享时仅闻食物的气味。齅,以鼻闻味。{16}可数已不(fǒu否):可以数一数吗。已,同“以”。不,同“否”。{17}捩(lìe列)手覆羹:扭手打翻了羹汤。捩,扭转。{18}转喉触讳:开口说话就犯忌讳。{19}矫矫亢亢:形容刚强正直。{20}恶圆喜方:讨厌圆滑喜爱方正。{21}傲数与名:轻视一般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数,术数,技艺。名,名相,概念。{22}摘抉杳微:揭示发掘幽深的道理。{23}高挹群言:居高临下酌取百家之言。挹,舀,酌取。{24}磨肌戛(jiá夹)骨:磨去肌内,刮出骨头,形容袒露真诚。{25}人莫能间:没有人能加以离间。{26}蝇营狗苟: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如狗一样苟且偷生。{27}跳踉(liáng梁)偃仆:跳踉,蹦跳。偃仆,仆倒。{28}抵掌顿脚:击掌跺脚,形容五鬼张狂谐笑之态。{29}小黠(xiá霞)大痴:有小聪明而实际上非常愚蠢。{30}惟乖于时:虽违背时俗。惟,通“虽”。{31}琬琰(yǎn眼):美玉。{32}饫(yù玉)于肥甘:饱餐了美好的食物。{33}慕彼糠麋:羡慕得到那糠粥。

正月初六“送穷”,是我国古代民间一种很有特色的岁时风俗。《送穷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春,时韩愈45岁,任河南令。韩愈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终于官运亨通。35岁那年,韩愈被擢为四门博士,翌年又拜监察御史。虽然不久被贬阳山令,但元和三年(808)被召还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后升河南令。然而,《送穷文》却把作者一肚皮的牢骚发泄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篇寓庄于谐的妙文,作者韩愈认为被五个穷鬼缠身,这五个穷鬼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个穷鬼跟着他,使他一生困顿。因此主人翁决心要把五个穷鬼送走,不料穷鬼的回答却诙谐有趣,他告诉主人翁,这五个穷鬼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虽然让他不合于世,但却能帮助他获得百世千秋的英名。

第一段以郑重庄严的态度煞有介事地写“送穷”仪式,他让仆人用柳枝作车,缚草为船,并准备了充足的干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向穷鬼作揖相送。还选择良辰吉日,希望穷鬼吃饱喝足,“携朋挈俦,去故就新”,像风飞电驰那样赶快离去,好让自己一身轻松。“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从内容上看,表现出作者急于送走穷鬼过上轻松自由生活的愿望,而从结构上看又引出穷鬼们的一番争议,是非常巧妙的过渡。

第二段写穷鬼十分惊耸,并说出了一段出乎意料的驳难。实际上作者是借穷鬼之口诉说自己四十年来的坎坷经历。“子在孩提,吾不子愚”,指作者3岁丧父,就养于兄嫂,10岁时随兄迁居南方,而12岁时兄殁南方,因此随寡嫂艰辛度日,穷鬼就在这时紧紧与作者相附。后来“子学子耕,求官与名”,穷鬼更是“惟于是从,不变于初”,终于入朝做了监察御史,仅三个月就因为为民请命而遭非罪之罪,贬为阳山县令,在那“热烁湿蒸”的瘴疠之乡,穷鬼们也一样遭受了“百鬼欺凌”的境遇。在种种的坎坷之中,作者对穷鬼们大声呵斥,而穷鬼竟然包羞忍耻,“志不在他”。

第三段写作者对穷鬼的责难。先以“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的谜语幽默而醒目地说穷鬼的朋友有“五”个。第一个穷鬼叫“智穷”,他让作者刚强正直讨厌圆滑而偏爱方正,将奸诈欺骗视为可耻,不忍心伤害别人。这在常人看来本是美德的品质,却让作者陷入“智穷”的绝境。第二个穷鬼叫“学穷”,他让作者轻视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而致力于发掘高深幽眇的道理,酌取百家之言,要把握文章神妙的关键。第三个是“文穷”,让作者拥有多方面的专长,为文奇奇怪怪,与众不同,却不堪世用,只能在此处自我消遣。第四个是“命穷”,让作者“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这简直是“命与仇谋”啊!最后是“交穷”,即使作者真诚待人,可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陷入“私不见信于友”的尴尬境地。

这五鬼竟然能“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这是多么沉痛的概括!同时也展现了作者光明正大的胸怀,高远幽洁的旨趣,忠诚坚贞的操守,勇于创新的精神,无愧于天地的形象。

第四段着重于犀利的责骂,穷鬼们反而更加振振有词,足见韩愈的文章在变化中不断掀起高潮的艺术手腕。

韩愈写“送穷”,实则是“留穷”。韩愈以诙诡之笔抒发了抑郁不得志的愤慨,留下了这篇千古奇幻之文。在颠倒中展开文思,形成奇趣,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表现自己内心的纯洁高尚和庄严端正,因而幽默诙谐中见出作者的自尊与自负,而自尊与自负的背后又是惨痛的血泪,这是作者对命运的一腔悲愤淋漓的控诉。

而在语言表达方面,韩愈采取四言韵语为主的形式,全文152句,其中四言句126句,占绝对优势,但韩愈又灵活地组织进散句,恰当地使用了对偶与排比,使文气流畅自然又富于波澜。可以说,正是这自嘲的笔调,戏剧性的对白,诙谐的风格,奠定了《送穷文》的文学成就并使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人评论

林云铭:“总因仕路淹蹇,抒出一肚皮孤愤耳”,“末段纯是自解,占却许多地步。觉得世界中利禄贵显,一文不值。茫茫大地,只有五个穷鬼,是毕生知己,无限得力。能使古往今来不得志之士,一齐破涕为笑,岂不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