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断然不会去做修女,你大可放心!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我趁着这段时间读了很多书。书像是给予了我很多存储空间,帮我把赞美全都收纳进去了……一合上马勒伯朗士的书,马上又打开了《写给克拉克的信》,作者是莱布尼茨。短暂的休息过后,我又读了一本乏味的《钦契一家》,是雪莱写的;另外,还有一本《多愁善感的女士》……在我看来,雪莱与拜伦的作品全都加在一块儿,也没有济慈的那四首赞歌写得好,那些赞歌正是去年夏天我们两个一块儿读的。不过,我这样说,你大概会觉得很不满。不止如此,我还认为,波德莱尔写的那几首十四行诗,要胜过雨果创作的所有作品的总和。一名诗人最重要的是“纯粹”,而非“伟大”。“伟大”二字,其实并无多大意义……亲爱的兄弟,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对这些产生了解与爱慕呢?我真要好好地感谢你啊!
……请你不要压缩你的行程,匆匆赶回来跟我见面,与我共度几日幸福时光。现阶段,我们最好不要相见。我这样说,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当我们相聚之时,我对你的思念就会停滞。对于这一点,请你不要存有任何质疑,希望你也不要因此感到伤心。最近这段时间,我并不想见到你。你想听我说心里话吗?要是你告诉我,今晚你会过来找我的话……我现在就会避到什么地方去。
这样的……情感,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解释,请你也不要逼我解释什么。眼下,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对你思念从来没有丝毫的停歇。我觉得维持这种现状,对我而言就已经很快乐了。想来你在知道这件事以后,也将获得足够的快乐。
……
我离开意大利时,最后这封信才到达我手上没几天。回到法国,我马上就进入部队,开始服兵役。我服兵役的地点是在南锡,在这座城市中,我连半个亲戚或朋友都没有。我成了孤家寡人,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在这里,我与阿丽莎形成了一种明确的关系:我仅有的避世手段,就是她写给我的信;我仅有的完美,就是我对她的思念之情。
部队之中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但这些并未给我造成任何束缚与压力。我很容易就适应了这种氛围,不管遇到何种困难,我都能克服。在我给阿丽莎的信里写道,唯一让我不满的就是,我们不能生活在一块儿。上帝为了考验我们两个是否足够勇敢,才会造就我们之间这段漫长的分离。这是我与阿丽莎达成的一种共识。阿丽莎在寄给我的信中写道:“你总是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你灰心丧气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我简直想象不出来……”无论有什么困难降临到我头上,我都可以咬牙承受下去,因为我要证明,她的话是对的。
其实,我们分开已经近一年了,但阿丽莎好像觉得,我们才刚刚分手。我在写给她的信里,表达了对这件事的不满。对此,她的回应如下:
你真是个忘性子!你到意大利旅行时,我不是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吗?我们有哪一天没在一起呢?我之所以说我们现在正处于分离状态,不过是因为从现在开始,我没办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了。我也曾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试图让一身戎装的你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不管我怎样努力,都是徒劳。在我的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外面天色已黑,你待在小小的宿舍中,要么在读我的信,要么在给我写信……再过一年,你就会重新出现在风格斯马尔或是勒阿弗尔。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再过一年!已经流逝的时光,根本不在我的计算范围之内。未来的某一日在我的注视下缓步到来,那才是我关注的焦点。有些菊花生长在花园的边缘处,旁边是一堵墙,不是很高,但爬起来还是有危险。我们几个曾爬上这堵墙,当时,你与朱丽叶便如同穆斯林奔向天堂一般,爬得无所顾忌。而我从一开始爬的时候,便觉阵阵头昏。你高声提醒我:“往上爬!不要低头!不要朝脚下看!往上爬,别后退!目标就在你上面!”你最终先爬到墙上等我。你的行动远比你的话语更有力量。我专注地望着你,已经感觉不到头昏了,也不再哆嗦了。你敞开怀抱迎接着我,我径直爬到你身边,纵身投入你的怀中……
杰罗姆,你是我最大的依靠。要是你不能再给我依靠,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以,请你不要变得脆弱,请你务必要保持你的强大,给予我最坚实的依靠。
我与阿丽莎或许是因为恐惧,恐惧真正的重逢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或许纯粹是想考验自己,总之,我们两个有意将分离的时间拉长。新年期间,我会放几天假。我们两个决定,在那段时间,我返回巴黎,跟阿什步桐小姐在一起……
我在引用我们的信件时,通常都是摘录其中的一部分。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二月中旬,阿丽莎又寄了一封信给我,内容如下:
前天,我从巴黎大道的M书店门前经过,见到阿贝尔写的书就摆放在书店的橱窗里。当时我简直兴奋极了!我从来没想过,他真能写出一本书来,虽然我先前也曾听你提过他的计划。我情不自禁地走进了书店,不过在决定要不要买这本书时,我迟疑了很久,因为这本书的名字实在太滑稽了。我当时就想,只要能从这家店里走出去,不管买什么书都行。正好有几本他写的《淫猥》就摆放在收银台前,我十分庆幸,赶紧拿起其中的一本,付了一百个苏,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那里。
阿贝尔没将他的书邮寄给我,真叫我由衷感激他!我在将那本书打开以后,马上就有了一种羞耻的感觉。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多数是愚蠢的言辞,至于龌龊的言辞倒没看到多少。所以,我并非是因为这本书而感到羞耻,真正叫我无地自容的是书的作者阿贝尔,他可是你的好朋友啊。有评论家在《时代》杂志上赞美这本书的作者是一名“卓越的天才”,但我在看完这本书以后,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在勒阿弗尔,有些人时常会凑在一起,以阿贝尔的作品为题,进行交流。根据他们的说法,这是一本极好的书。他们用“动人”与“流畅”这两个词来形容阿贝尔的作品,但在我看来,阿贝尔在写书方面的才能非常平庸,他写出来的东西,简直叫人无法理解。当然了,我的这些读后感就只跟你一个人说,在其他人面前,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缄默。起初,渥迪埃牧师自然觉得很难过,其后,身边的人不断地劝导他,说他的儿子是如何优秀,他便开始信念动摇了,在难过与骄傲之间左右徘徊。昨天,大家聚集在普朗蒂埃姑姑家中,忽然有位V姓夫人说:“牧师先生,你一定很欣慰吧,你的儿子如今已是功成名就!”渥迪埃牧师忐忑地答道:“哦,上帝,我尚未考虑这么多……”姑姑急忙说:“这些你迟早会考虑到的!迟早会考虑到的!”她那种鼓励的口吻,让包括牧师在内的所有人都笑起来。姑姑当然是出于好心,才会这样说。有报道称,阿贝尔近期正在创作一个名叫《新阿伯拉尔》的剧本,这出戏将会在某家通俗戏院中上演,不知最终的效果如何……阿贝尔真是可怜啊!他一直强烈地希望能获得成功,莫非这便是他预想中的成功?他能从中体会到满足感与成就感吗?
昨天,我读了《永远的慰藉》,其中写道:“只有将尘世间的荣光舍弃,才能获得自己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荣光,那样的荣光才能永久维持。一个人,如果对尘世间的荣光毫无鄙薄之心,那么他对上帝赐予的荣光,也不会有强烈的爱慕之情。”我暗想:谢谢上帝将这种超凡脱俗的荣光赐予了杰罗姆,尘世间的荣光与之完全没有可比性。
生活乏善可陈,时间缓缓流淌。只是在我看来,这段日子并不难熬,因为对过去的记忆,对未来的憧憬,才是最常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事情。
等六月到来之际,朱丽叶的孩子就要出生了。阿丽莎和舅舅原本计划到那时才去尼姆探望她,但是后来他们却提前出发了,因为尼姆那边出了些状况。
阿丽莎到达尼姆后,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
你寄给我的上一封信,在我们出发之后才抵达勒阿弗尔。不知为什么,这封信辗转到达我这儿,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了。我的魂魄在那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不知去向了何处,我脆弱极了,心里非常害怕,不断地胡思乱想。我要想到达甚或是超出自己的真实高度,就必须有你陪伴在我身边……啊,亲爱的兄弟!
朱丽叶的分娩日期并不确定,幸而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因此,我们并无过多的焦虑,只是耐心地等下去。我们在抵达艾格-威弗之后,第二天朱丽叶便问我:“杰罗姆最近过得还好吗?他是不是经常写信给你?”我就把实情告诉了她。“下次你写信给他,记得跟他说……”她顿一顿,旋即又微笑着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补充道,“……跟他说,我已经康复了。”——在她写给我的信中,处处洋溢着欢喜的氛围,但我觉得那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她曾经梦想得到的,与她现在拥有的,相差甚远。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很快乐,但她只有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快乐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至于外界那些让人快乐的物质条件,则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有很多的感想,都是一个人漫步于灌木丛边时想到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想说一句话:我并无更加愉快的感觉,这是最叫我觉得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我本应为朱丽叶的快乐而欣慰的……但我偏就是如此的悲伤,我无法从这悲伤中脱身,我甚至连自己悲伤的缘由都找不到……你去意大利旅行时给我写信,当时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引导与帮助。如今,我看到的一切,则像是从你手中窃取的,我再也无法借助你的引导看到万事万物。另外,在风格斯马尔和勒阿弗尔时,我拥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对下雨天泰然处之。然而,眼下在这儿,这种能力忽然就从我身上消失了,这让我有种惶恐的感觉。每次看到这儿的人对我笑,或是看到这儿的景致,我都会觉得很不开心。他们特别喜欢热闹,或许我的“苦闷”不过是与他们的热闹毫无共同之处而已……我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当地人的热闹包围,便觉得像是遭到了侮辱。这说明,在我先前的欢乐情绪之中,一定有少量的傲气。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我便觉得上帝已经从原先的地方走开了,因此,我便很少再向上帝祈祷。这种想法十分孩子气。就写到这里吧,是时候跟你说一声再会了。我对上帝如此的不恭,还将自己的哀伤与脆弱全都展露了出来,并在这封信里,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这真叫我无地自容。要是今天晚上,我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等到明天,它应该就会被我撕了……
阿丽莎在接下来的一封信中,只字不提自己的感受,通篇都是在写朱丽叶刚刚诞生的女儿。她说朱丽叶和舅舅都非常快活,还说孩子的教母很可能将由她来担当。
七月,朱丽叶去了风格斯马尔,于是,阿丽莎接下来的信便是由那里寄出的……
爱德华与朱丽叶于今早动身离去。我那小小的教女,最叫我恋恋不舍。从她出生至今,我时刻关注着她,亲眼看着她做出每一个动作。等到六个月以后,再见到她时,她所有的动作应该都跟现在大不一样了吧。人类的成长过程真是神奇,简直让人无法置信!我们之所以没有时常为此感到惊讶,不过是由于我们的疏忽大意。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摇篮中的小生命,她的未来一片光明。人类在成长到一定阶段以后,就会突然定型,殊不知那时的人类与上帝之间还隔着一段漫长的距离。人类是多么的骄傲自满,多么的缺乏上进心,才会造就这种现象。我真希望,所有人都有意愿,并且有能力,尽可能地去接近上帝!
一开始看到朱丽叶不再读书,也不再弹琴,我觉得很难过,但是现在我却发现,她其实很快乐。朱丽叶是个聪明人,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读书与弹琴都不是爱德华·泰希艾尔的爱好,如果朱丽叶继续维持这两种爱好,他们夫妻两人便无法在这些方面进行沟通交流。现在,朱丽叶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爱德华的生意上。爱德华将自己的各项生意逐一介绍给妻子。他的生意今年发展得很快。他说,勒阿弗尔那么多客户之所以愿意跟他合作,完全是因为他娶了朱丽叶的缘故。这当然只是句玩笑话。爱德华上次出去谈生意时,把洛贝尔也带上了。对于这个小舅子,爱德华可以说是照顾有加。他说自己已经知道了洛贝尔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要是洛贝尔能真正对自己的生意感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近,父亲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他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农场和花园再度成为他的关注对象,他甚至还会像从前那样,叫我大声读书给他听。如果不是因为朱丽叶现在过得这样快活,父亲怎么可能欣慰至此?前些天,阿什步桐小姐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我便为父亲和她朗读了一本游记,作者是德·于波奈伯爵。在朗读的过程中,这本游记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后来,朱丽叶一家到访,我的朗读随即暂停。眼下,我用来读书的时间,与先前相比更充裕了。为了找到一本对我有吸引力的书,今天上午我翻了很多本书,结果竟一无所获,希望你能给我推荐几本……
阿丽莎终于在信中对我流露出了急切而朦胧的爱意。
夏季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先前我只字不提自己有多么期待你的归来,那是因为我害怕你会因此感到忧虑。每一日对我而言都是这样的难熬,让我几乎感到窒息。我要等到两个月之后,才能跟你重逢!尽管我们已经分离了这么长时间,但是我觉得这两个月要漫长过那些时间的总和!我做了很多事情来打发这些煎熬的时光。可我觉得这所有的事情都是权宜之计,不值一提。现在我做什么事都没有了耐性,因为我的耐性都已被自己强行驱逐了。无论是读书还是漫步,都让我觉得乏味至极。花园中的馥郁香气与斑斓色彩,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自然界的一切魅力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忽然想到,不管你愿意与否,每天都必须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十分辛苦,但我竟然因此对你产生了羡慕之情。白天,你被那样的训练折磨得苦不堪言,根本没空思考什么。到了晚上,你早已疲乏至极,很快就睡着了。你绘声绘色地向我描绘你们的训练,我觉得心痒难耐,接连失眠了好几天。我曾被起床的号角声吓醒,那不是幻觉,那是真正的号角声,而且不止一次地在我耳边吹响。现在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早上起床后,你有点睡意蒙眬,但心情十分愉悦,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清晨,阳光明媚,凉风习习,站在马尔泽维尔高原上,放眼四周,该是何等壮美的景象……
最近,我有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可能是因为太心急了吧,巴不得你可以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过了六个礼拜,又有一封信寄到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