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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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田园交响曲(6)

她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大声说:“如果您能明白的话,如果您能明白的话,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所有景物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哦!我要把这些景物向您描绘出来,可以吗?高大的冷杉树遍布于我们的后面,我们的上面,我们的四周,它们的树身呈现一种石榴红的颜色,长长的黝黯树枝水平伸展出去,被风吹拂得一边摇晃一边悲鸣,另外还有树脂的香气从其中释放出来。我们仿佛正踩着一本摊在斜面桌上的书,一片庞大的牧地在山坡上延展开来,色彩缤纷,它一会儿呈现暗蓝色,那是被云层遮掩的结果,一会儿又呈现金黄色,那是被太阳照耀的结果,一朵朵鲜花就是这本书上的字,每个字看上去都那么鲜明,它们之中既包括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也包括所罗门那漂亮的百合花,先前您说人类并没有睁开双眼,既然如此,就将这本书交给天使阅读吧,奶牛们会用铃铛将所有的文字都读出来。我看到一条牛奶汇聚的巨大河流出现在了这本书的下边,河中蒸腾着热乎乎的雾气,一座深不可测的水潭恰好被这条河遮挡了。我根本看不到河的对岸,因为它实在太宽广了,一直延伸到了壮丽、辉煌的阿尔卑斯山,也就是现在我们正在遥望的地方。那就是亚科的目的地。等到明天,他果真会启程吗?请您告诉我。”

“他已经跟你说了?明天他是要启程了。”

“我想想就能想清楚了,他并没有跟我说起这件事。他是不是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回来?”

“一个月……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热特律德……为什么你没跟我提过他到教堂去找你的事?”

“他找过我两回。哎!我担心您会为此感到伤心!要不然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对您坦白的!”

“我之所以会感到伤心,就是因为你对我决口不提此事。”

她伸出手朝我的手摸索过来。

“离开这里会叫他觉得很难过。”

“他有没有对你示过爱?热特律德,请你回答我。”

“没有,不过就算他没有明说,我也能有所察觉。与您对我的爱相比,他的爱要浅薄得多。”

“既然这样,你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吗,热特律德?”

“我无法给他解答。我认为离开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牧师,您才是我爱的那个人,这一点您再清楚不过了……啊!您收回了您的手,这是为什么呢?要是您现在还未婚,我是不会对您说出这些话来的。任何人都不会让一个盲姑娘做自己的妻子,这就是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与您彼此爱慕,又有什么不被允许的呢?难道这份爱情在您看来是一种罪恶吗?牧师,请您回答我。”

“所有爱中都不包含恶的成分。”

“我的心里只包含着善的成分,这一点我能感觉得到。我不想将痛苦带给亚科。我也不想将痛苦带给其他任何人……我只希望能将幸福带给大家。”

“亚科想请求你嫁给他。”

“您能准许我在他离开前跟他聊一聊吗?他不应再爱我了,这就是我想跟他说明的一切。我不能跟任何人结婚,这个道理您能明白的,对吗,牧师?您能准许我跟他聊一聊吗?”

“就安排在今晚吧。”

“不要,还是等到明天他启程的前一刻再说吧……”

天气很温暖,此刻耀眼的霞光已将夕阳淹没了。我们起身走上那条阴暗的小路,一边交谈一边走向来时路。

四月二十五日

我被逼无奈,只好在一段时期内暂停记录此事。

雪总算开始融化了,路也随之畅通了。在被雪封堵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村里有很多事情都急需处理,我急匆匆地为这些事情忙碌起来。昨天,我终于再度找到了空闲,不过这空闲也十分有限。

昨天晚上,我将自己写完的内容重新阅读了一遍……

到了今天,我终于有勇气正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感情,长期以来,我一直不敢直面它。为什么我一直都在误会这份感情,直到此刻依旧如此,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为什么我会感觉阿梅丽说出的某些话语是那样的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为什么现在我依旧对自己是不是爱热特律德心存质疑?她明明已经向我示爱了,用她独有的纯真的方式。所有事情的起因就在于,婚外情以及我对热特律德的热爱之中包含着一些与禁忌相违背的因素,这两点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否认的。

在热特律德向我示爱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她示爱时的表现是那样的纯真、坦诚,让我觉得她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害羞以及面泛红霞都是爱情不可避免的表现。我对她的爱正如同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孩子的爱,从我的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我将自己对她的教导视为道德上的责任与义务,就如同照料病号一样照料着她。就是这样的,没错,我在她示爱的当晚体会到了一种极度的松弛与愉悦。但我却误会了这一点,之后更通过记录这些对话将这种误会加深了。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觉得旁人指责这份爱是理所应当的。指责必定会叫人觉得心情郁闷,我确定这并非爱情的依据就是,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郁闷的感觉。

在将这些对话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的同时,我也将自己当时的心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了。昨晚,我又将这番对话重新阅读了一遍,其实我是在那时才终于醒悟到了……

等到假期将要走到尽头时,亚科才能结束他的旅程,回到家里来。我叫热特律德在他启程之前跟他聊聊,但他故意想要躲开她,说不定他是希望自己在跟她谈话时我也能在场。亚科离开之后,我们的生活很快又像先前一样波澜不起。热特律德已经住到了露易丝小姐家中,这个决定是我们先前就商议好的。每天我都会去探望她,不过,我故意避免再跟她说起那些能叫我们情绪波动的事情,以免她再度谈到那份爱慕之情,这个话题会引起我的恐慌。现在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悖逆牧师这个身份,我们尽可能地要求露易丝做我们谈话的第三方见证人。对热特律德正在接受的宗教方面的教育进行指引,已经成了我在现阶段的主要任务。复活节到来的那一天,热特律德就要领圣体了,我让她事先做好准备。

我在复活节当天为她授圣体。

此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亚科再次回家度假,这一回他放了一个礼拜的假。不过,他并未在圣餐桌旁陪伴我,这真叫我感到惊讶。阿梅丽同样没出席,我跟她结婚以后,她还是第一次缺席这种场合,这让我觉得很遗憾。此次的礼拜仪式如此盛大、庄重,他们两母子却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故意缺席,让我在欢乐之余又不可避免地感到遗憾。这份遗憾最终全都压在了我身上,因为热特律德根本就看不见此事,不过也好在她根本就看不见此事。阿梅丽此举是要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她对我的责备,以我对她的了解,当然能看出这一点来。她在提出异议时,总是喜欢通过这种迂回的途径,却不肯当面向我表达不同的意见。

呈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怨愤已经违背了我的意愿,它说不定会给阿梅丽的灵魂拖后腿,最终使她与利益的最高点相背离。为此我觉得非常恐慌,便在回家之后开始帮她虔诚地祷告。

没过多久,我在跟亚科聊天的过程中明白了他是因为另外一个缘由才缺席了这次的礼拜仪式。

五月三日

我把《马太福音》重新读了一遍,不过此次阅读的角度跟从前大为不同,因为热特律德要学习宗教,我需要从旁指点她。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一点:基督教义中的不少定义都是由圣保罗的注释而非上帝的原话组成的。

这个问题就是近来我与亚科辩论的焦点。亚科已经成长为一名教条主义者,毫无创新精神,这是由他过于淡漠的本性造成的,他的思想根本无法从自己的心灵之中摄取充足的养分。他说我不联系前后文,根本就是在“为满足自己的需求利用”基督教义,为此他还向我提出了谴责。我不过是在上帝和圣保罗中选择了上帝,而非在上帝所说的话中选择了一两句,这就是事实。他不愿意将上帝和圣保罗拆分开来,因为他害怕这样会造成两者之间的矛盾。他们两个显然给了人类不同的启发,但他却选择忽视这一点。我说,我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来自人,一种来自上帝。我的这一观点同样没有得到他的认同。上帝所讲的话虽然都很简单,但其中却蕴含着某种特别的魅力,不过我在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却越来越坚信他根本就对这种魅力毫无察觉。

我从未在《马太福音》中发现戒条、威胁、禁忌……从头到尾都没有。上帝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全都是圣保罗说的,亚科因此觉得很尴尬。当自己的依赖、把手、护栏消失之后,他这类人便会觉得无所适从。他们舍弃了自由,却不愿意叫这种自由投入他人的怀抱。旁人在善意的支配下想将一些东西赐予他们,他们却老想着强行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

亚科说:“爸爸,我同样想让他人的灵魂获得幸福。”

“亲爱的朋友,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过想叫他们的灵魂臣服于你的脚下。”

“幸福的前提就是要臣服。”

我没有继续跟他争辩,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过分挑剔的人。然而,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选择最终的结果而非幸福本身作为突破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这一点我非常明白。一个情感满溢的灵魂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征服,并能自其中享受到乐趣,要是某人真的持有这种观点的话,那世间距离幸福最遥远的就莫过于那种不包含任何情感的征服了,这一点我同样很明白。

尽管如此,亚科在辩论方面还是很有才华的。他的脑袋虽然还很稚嫩,但是其中已经储存了大量呆板的条文,倘若我没有发觉这一点的话,肯定会对他强有力的推理和严密的逻辑思维赞不绝口。与他相比,我要更年轻一些,并且这种年轻的程度每天都在加深,这是我时常产生的一种感觉。“你要想到天堂里去,就一定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我将这句话诵读了一遍又一遍。

莫非将“通向幸福之路”作为《马太福音》的主要用途就是对上帝的背叛,对《马太福音》的贬低和侮辱吗?基督教徒被心中的质疑与冷漠阻挠,无法获得快乐,殊不知快乐才是他们真正应该拥有的东西。所有人都能得到快乐,不管这快乐是多还是少。寻求快乐更是所有人的义务。热特律德用一个微笑解答了我在这方面的疑问,我对她所有的教诲在她这个微笑面前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如果你们双目失明,那么你们的罪孽也就随即消失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上帝所说的这句话,话中的每个字都在闪闪发光。灵魂的遮挡物与快乐的绊脚石都是同一样事物,那就是罪孽。正因为热特律德不明白罪孽为何物,所以那种完美无瑕的幸福才能自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释放出来。光明与爱构筑了她的全部身心。

五月八日

玛尔丹昨天从拉绍德封过来了。他利用验光镜为热特律德的双眼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他告诉我,他会将此次的检查结果转告给洛桑的一位眼科专家卢医生,此前他已经就热特律德的情况跟卢医生交流过了。可以对热特律德的双眼实施手术,这是两名医生达成的一致意见。但我们在经过协商之后,却决定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热特律德,等到此事确定下来以后再跟她说也不迟。玛尔丹会先去跟卢医生会面,随后再告诉我诊断结果。我们没必要把这种可能性告诉热特律德,因为它说不定马上就会被证明是虚假的,最终让热特律德白高兴一场。——再说了,眼下不是已经有许多幸福环绕在她身边了吗?

五月十日

亚科与热特律德在复活节当日重逢了,不过当时我也在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亚科再次见到了热特律德,还跟她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到底算是跟她说过话了。先前我很怕他会表现得异常激动,结果证明是我多虑了。去年热特律德曾在他启程之前明明白白地对他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会爱上他,眼下看到他的爱情在外力面前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屈服,我终于再度确信这份爱绝对称不上刻骨铭心。眼下他开始用“您”来尊称热特律德,我留意到了这一点,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觉得非常欣慰,现在他已经能在我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前自觉地采取行动了。他的优点的确有很多。

不过,亚科在选择屈服之前,肯定经历过多方面的考虑,我因此对他心存质疑。他强行束缚了自己的内心,并觉得此举是很可行的,这样一来,他便会推己及人,想要其他人也接受这种强行的束缚,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已经在近来与他争辩的过程中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已经将其记录在前边的段落中了。情感总是会让思想受到蒙蔽,这不就是拉罗什富科①的一句名言吗?我当然没有马上把拉罗什富科的这句话向亚科明示,因为我深谙亚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旁人越是想要说服他,他就越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要想跟他抗衡,就只好借助他的武器——圣保罗。那天我在圣保罗的书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那些吃东西的人已经到上帝那里做过客了,因此那些不吃东西的人就不要对他们指手画脚了。”(《罗马书》第十四章第二节)这句话正好可以用来驳斥他的观点,于是当晚我便将写有这句话的纸条放到了他的房间里。

接下来还有这样一句话:“所有东西都是干净的,一样东西只有在那些认为它不干净的人眼中才是污浊的,上帝将这个道理告知于我,对此我深信不疑。”原本我可以把这句话也一块儿抄录到字条上,可我担心亚科会因此胡乱揣测我对热特律德有不轨的企图,因此我最终还是舍弃了它。这句话讲的是吃的,这一点显而易见,但《圣经》中有不少段落都包含着好几种涵义,不是吗?(例如,面饼的数目神奇地增加了好几倍,迦南的婚礼酒席上变水为酒的神奇状况等。)这句话内涵深刻:美德理应受到规矩的束缚,而法律则不必。我这样说并不是死心眼,而是确有其事。圣保罗为此还马上着重指出:“你要依照美德的吩咐去做,就不能叫你的同胞为了吃的而难过。”我们之所以会受到恶魔的攻击,就是因为美德的匮乏。上帝啊!将除了美德以外的所有想法都从我的内心世界驱逐出去吧……第二天,我看到那张纸条出现在了我的书桌上,亚科将该章节的另外一句话摘抄在了纸条背面:“既然上帝已为那人付出了生命,你就不要再拿自己的食物扼杀那人了。”(《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五节)跟亚科宣战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再度将这一章的内容通读了一遍。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辩论将会永无止境。可我如何能在热特律德那明朗的天空中增加这么多的迷惑,遮盖这么厚重的阴云呢?她在我的教诲之下认定,让自己或他人的幸福受到损害便是世间仅有的罪过。

唉!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能而笨拙,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到手的幸福……这时,阿梅丽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我想逼迫她走上通往幸福的大道,为此我不停地游说她,鞭策她。不管是什么人,我都想将其带到上帝面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