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奈尔科说:“我相信会的。如果这一点能够得到我们身边的人的认可就好了!可是,大多数人都认为,如果不强迫自己,就很难有所作为。他们非常喜欢模仿别人。每个人都有模仿的对象,总之活得尽量不像自己,有些时候,他们不做选择,把现在的名人当成他们模仿的对象。可是我认为,人的身上还有其他优点。他们却不敢做出超出常规的事情。我把模仿法则称为害怕法则。担心自己被孤立起来,迷失在人丛之中。这种精神层面的广场恐惧症,令我特别讨厌。在我看来,最懦弱的事莫过于此。要知道,人类的发明创造,都是独自完成的。不过,这里谁又会把发明当作自己的目标呢?自己发现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非常可贵的,正是它让人具有了价值。可是,人们总是想尽办法消除这种独特性,还标榜自己热爱生活。”
梅奈尔科讲话时,我没有打断他。他讲的话,与我上个月对马思琳所讲的话如出一辙,我本应该赞同,可是受到懦弱心理的影响,我把马思琳打断我的那句话讲给他听:“亲爱的梅奈尔科,可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其独特性。”
梅奈尔科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之后,他像希腊作家欧塞贝那样向前走了一步,与我告别,之后非常不客气地转过身去,找埃克托尔说话去了。
我刚说出那句话就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特别让我感到悔恨的是,我觉得那句话可能会引起梅奈尔科的误会,好像他的话让我感到痛苦。很晚了,客人们陆续离开。等到客厅里几乎没人的时候,梅奈尔科又走到我面前,说:“就这样离开您,我觉得我无法办到。我知道,很可能我对您的话产生了误解,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我回答说:“您并没有误解我的话。我实在太愚蠢了,本不该说出那句话,可是我还是说了,但是我马上就感到后悔了。像您一样,我对那些事同样深恶痛绝,那些按部就班生活的人全都让我厌恶。”
“他们是人世间最应该受到鄙视的东西,”梅奈尔科笑着说,“根本无法与他们坦率地相处,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依据的都是道德标准。如果有人不那样做,他们就会认为,那些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当我意识到,您可能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时,我就讲不出话来了。我立即感到很伤心,这种感觉告诉我,我对您的感情是何其深厚。因此我希望我对您的判断有误。”
“是的,您的判断失误了!”
“是这样吧?”他突然将我的手紧紧攥住,说,“我想告诉您,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出发了,但是我还想与您会面。与前几次相比,此次远行将更危险,耗时更长,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就要出发了。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您,这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即将启程。我会在天刚亮时出发。不过,每次出发前的那一夜,我都会心慌意乱。我知道您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生活的人,向我证明这一点吧!您能够陪伴我度过那最后一夜吗?”
“在您出发之前,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啊!”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说。
“没有机会了。在这半个月里我将闭门谢客,甚至离开巴黎。明天我要去布达佩斯。六天后,我还要到罗马去。我的朋友在那里,在我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找他们,向他们道别。另外,我还要去马德里,那里的一个朋友正在等着我呢!”
“我答应您,陪您度过那个夜晚。”
“实在太好了,我们可以喝希拉兹酒了。”
晚会后的几天,马思琳开始感到身体不舒服了。我在前面讲过,她经常会感到疲惫,但是她一直硬挺着,没有表现出来。而我也没有注意这件事,因为我认为她怀有身孕本来就会这样。开始时,我请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大夫。他并不糊涂,就是对病情一无所知,还对我们说,根本不必担心。可是,看到马思琳身体发热,情绪烦躁,我就决定另请高明。我请来了公认的医术最高明的特大夫。他认为我们应该早些请大夫医治,并对马思琳的饮食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他还说,马思琳早就应该遵循这个规定了。马思琳过于争强好胜,不知道休息,结果导致过度疲劳。在一月底分娩之前,她必须躺在帆布椅上度过每一天。医生的规定非常难以服从,她的身体比她说的还要不舒服,因此她才会完全按照医生的规定去做。她一直硬撑着,现在她的意志被一种教徒式的遵从击溃了。这导致她的病情在几天之内变得更加严重。
我愈发细心地照料她,还告诉她,特说过,她的病并不严重。可是,她一直非常惊慌,最后我被她吓坏了。天哪!我设想的幸福,原来是那样不堪一击,我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当初我全身心地埋首做学问,突然有一天,现实带给我巨大的痛苦,其实我不知道,现在的魅力被未来消除了,而过去的魅力又被现在消除了。自从我们在索伦托过夜后,我的生命,我所有的爱,都已经消失了。
我答应陪伴梅奈尔科的夜晚很快就到了。我知道,马思琳需要我的照顾,我不该丢下她不管,让她独自度过一个冬天的长夜,但是,我还是尽最大努力让她明白,我已经做出了承诺,绝对不能出尔反尔。那天晚上,马思琳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我仍然放心不下她。照料她的是一位女护士。可是,刚刚走到街上,一种不安之感再次出现在我的身上。我想要把这种感觉赶走,同时又恨我过于懦弱,无法成功摆脱。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后来变为高度紧张,这使我极其兴奋,这种感觉与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很像,但又有所不同,它更接近幸福感。时间差不多了,我大步流星地向梅奈尔科家里走去。鹅毛般的雪花不断地落下来。我在刮着风,下着大雪的黑夜里走着,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终于感到全身畅快淋漓。我在体会着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我的脚步声使得梅奈尔科走到楼道上迎接我。他的脸在颤抖,脸色苍白,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他帮助我把大衣脱下来,又强迫我将湿了的皮靴脱掉,还拿出柔软的波斯拖鞋给我穿。在火炉旁边,摆着一张独脚圆桌,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糖果。房间里点着两盏还不如炉火亮的灯。梅奈尔科首先问我马思琳的身体怎么样,我轻描淡写地说,她身体没什么事。
他继续问道:“那你们的孩子怎么样了,是不是要降生了?”
“还早呢,两个月之后才会降生。”
梅奈尔科俯身面对着炉火,好像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他沉默了很久,使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道:“必须要做出选择。把自己的想法弄清楚才是最关键的。”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问他说:“您不是即将出发吗?”
“可能吧。”
“难道您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
“您简直多此一问。您有妻子,很快就会有孩子,就留下来吧!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每个人要经历的,最多只有一种。看到别人的幸福后,就羡慕不已,那完全没有必要,就算真的获得了那种幸福,也无法享受。千万别要现成的幸福,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去获得。我明天就离开了。我是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来制定这种幸福的,对此我十分清楚。您有家庭的幸福,那种幸福是平静的,您就好好守住它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需求来制定自己的幸福的,”我大声说,“可是,我的需求有所增长。现在,我被我的幸福牢牢地套起来,有时,它勒得我呼吸困难。”
梅奈尔科说:“这种生活您很快就会习惯的!”之后,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把我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苦涩地笑了笑,说:“人总是以为自己占有了其他东西,其实他们不知道,实际上是其他东西将他们占有了。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希的兹酒的,所以赶快倒酒吧;波斯人把这种粉红色的果酱当作下酒菜,快吃吧!我今天晚上要与您好好地喝几杯,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还要跟您好好地聊聊,就把这一夜当成漫漫长夜吧!您知不知道现在的诗歌,特别是哲学,为什么会变成毫无生命力的死文字吗?就是因为它们与生活脱节了。在古希腊,生活直接被理想化,这就造成了哲学家的生活就是他的哲学实践,艺术家的生活就是美妙的诗作,两者相互配合,相互影响,可以让糊涂的人清醒过来。可是现在,美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人们为了做出明智的选择,早就把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对他说:“智慧在您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您为什么不写回忆录呢?——要不,”我看到他笑了笑,就继续说,“写一部记录您旅行的作品不是也很好吗?”
他回答我说:“我不写回忆录,是因为我不喜欢回忆,我觉得回忆会让未来无法来到,并且让过去进入我的生活之中。我把昨天彻底遗忘后,才强制自己过此时此刻的生活。我决不会满足于曾经的幸福。对于死去的东西,我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总认为不再存在就相当于从来也没有过。”
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这些话让我火冒三丈。我非常想把他拉住,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况且,我觉得我在生自己的气,并没有生梅奈尔科的气。于是,我选择了沉默。梅奈尔科一会儿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向炉火俯下身去,一会儿什么也不说,一会儿又说:“我真希望我们贫瘠的头脑能够把记忆很好地保存下来,可是这根本做不到。最绚丽的腐烂了,最精致的坏掉了,最香甜的最后变成危险系数最高的了。一般来说,当初是甜蜜的东西,最后都会让我们后悔莫及。”
他停了下来,沉默了很久,之后继续说道:“悔恨、痛苦、遗憾,这些都要从背后看到的过去的欢乐。我不爱往后看,就像鸟儿展翅高飞,脱离自己的影子那样,我总是尽可能地摆脱自己的过去。啊!米歇尔,无论什么时候,快乐都在等待着我们,但总是找到空巢,并且独自占有,快乐要独身的人去寻找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像是艾梅拉斯的神泉水,也像逐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按照柏拉图的记载,那种神泉水根本不是瓦罐所能装得住的,无论什么瓦罐都不行。让每时每分都把它送来的一切带走吧!”
除了上面那些话外,梅奈尔科还讲了很多话,在此我无法将他的话全都复述出来。我的头脑中记载着他的很多话,我越想把它们全部忘掉,却记得越清楚。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因为他的这些话独具匠心,以前我从曾听说过,而是它们把我的思想揭露出来。要知道,我用了一层层纱布把我的思想掩盖起来,还认为这种思想已经彻底被消灭了。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我在大清早就把梅奈尔科送上了火车。我向他挥手作别,之后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很想回到马思琳身边。一路之上,我心烦意乱,对倾听纳尔克那无耻的快乐深感后悔。我希望这种快乐并不是真的,而是装出来的,并尽力否认这种快乐。让我生气的是,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回答他时所说的几句话,反而让他对我的爱情与幸福更加怀疑。我将我那并不稳固的幸福紧紧地抓在手中,用梅奈尔科的话来说就是将我的“平静的幸福”紧紧抓住。哎!我想不出办法赶走我的忧虑,却又故意用这种忧虑来供养我的爱情。我向未来望去,我看到我的孩子向我微笑了。我的道德因为我的孩子而重新形成,并不断加强。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
哎!早上我回到家里,刚刚走进客厅,就被眼前的混乱吓了一大跳。女护士走过来婉转地对我说,尽管按照时间来算,我的妻子还没有到预产期,但是她在昨天夜里感到非常难受,之后又感到剧烈的疼痛;她认为事态严重,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接到消息后,深夜就赶了过来,直到现在,他仍然在照看我的妻子。女护士看到我面无血色后,就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不像夜里那样严重了,而且……我向马思琳的卧室冲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刚进去后,我只看到大夫向我比划着,让我不要喧哗。之后,一张陌生人的脸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情忐忑,轻轻地来到马思琳的床前。她的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刚一看到她的样子,我还以为她已经离开人世了。不过,她的脑袋转向我这边,虽然她的双眼仍然没有睁开。在昏暗的角落里,那个陌生人在忙碌着。他将几件东西收拾起来,藏起来。我看到药棉和发亮的仪器,还看到了……我把它当成了被血迹污染的床单。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向大夫倒了过去。他把我扶住了。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明白。
“是不是孩子?”我惊恐万状地问。
大夫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向我耸了耸肩。我立即懵了,倒在病床上放声大哭。天哪!未来就这样让人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我感到自己脚下的地突然塌陷下去,前面只有一个虚空的大洞,我在里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几乎不记得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开始时马思琳的身体很快就有所好转。年初放假时,有几天我没什么事,差不多整天都陪在她身边。有时我写些东西,有时看看书,或者小声地读一些东西给她听。每次出去我都不会空手而归,肯定会给她带回鲜花。我还记得,当初我生病时,她温柔又体贴地照料我,所以当她生病时,我也精心地照料她。我的照料使得她经常微笑,看起来心情很好。将我们的希望摧毁的那件不幸的事,我们根本没有提及。
没过多久,马思琳得了静脉炎。刚刚有所好转后,又突发栓塞。她的性命堪忧。我还记得某个深夜,我低下头去仔细观察她,感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时,自己的心跳也停了下来;当她的心脏恢复跳动时,我的心脏也恢复跳动。我凝视着她,希望用热烈的爱把我的生命注入到她的生命之中。很多夜晚,我都这样陪在她身边。当时幸福早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但是,她脸上偶尔出现的笑容,让伤心的我感到了些许安慰。
我又开始讲课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备课、讲课的力量来自哪里。我几乎已经忘了过去的事,所以根本不清楚每个星期是怎样度过的。不过,我要向你们讲述一件小事:
那件事发生某天上午,当时马思琳突发栓塞不久。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发现她的病情好像有所好转,但是按照医生的吩咐,她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就连胳膊也不能移动。我俯下身子把水喂给她喝,等她喝完水后,我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她说话的能力受到影响,说话时声音非常小,但她仍然指示我打开摆在桌子上的一个匣子。我打开后,看到廉价的小首饰、布片、带子使这个匣子显得满满当当。她想要什么?我把匣子拿到她床前,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放到她的眼前。我每拿出一件东西,就问她是不是这个。可是,我问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我发现她有些着急。“哦,我知道了,马思琳!你不是想要这个小念珠?”她努力微笑一下。
“你是害怕我无法将你照顾好吗?”
“我的朋友!”她小声对我说道。我和她在彼兹克莱的谈话立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还想起,她让我接受“上帝的救援”,我没有接受,之后她就小心翼翼地责备我。我用强硬些的口气对她说:“我的病能够痊愈,完全靠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