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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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背德者(14)

此时她正在旁边的房间里睡觉。月亮在很早之前就挂在天空中了,现在平台上笼罩着月亮的清辉,明亮得让人害怕。我的房间地面铺的是白石板,月光照在上面,显得更为明亮。窗户敞开着,月光从那里钻了进来。房间里的光亮及房门的阴影,我都分辨出来了。月光在两年之前比现在照进来得更远。没错,就在它此刻延伸到的地方。当时我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就起床了。我的肩膀靠在这扇门上。我还记得,当初棕榈树也同样一动不动。我在那天晚上读到了什么话?对了,是基督对彼得所说的话:“此时,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将去哪里呢?我忘了对你们说,我上次前往那不勒斯时,有一天,我一个人去了罗斯图姆。哦!我真想对着那些石头,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古迹的美看起来朴实,活泼,却被人抛弃了。我已经感觉到,艺术已经离我远去。但是,是什么取代了它?代替者不再像过去那样显得和谐与活泼。现在,我已经不认识我服务的神秘上帝了!新上帝啊!还是让我认识我所不知道的美的种类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坐驿车出发了。与他们一起出发的还有洛克迪尔,他像国王那样开心。

谢卡、科菲尔特、姆莱耶……每一站都异常沉闷,没完没了的路更加沉闷。说实在的,我还以为这些绿洲看起来要舒服很多,没想到看到的全是黄沙和石头。走着走着,我看到开着与众不同的花朵的矮树丛,有时还能够看到几株试栽的受到暗泉补给的棕榈树。现在,我不喜欢绿洲,我喜欢沙漠。沙漠是光彩夺目,让人的荣誉和名声变得没有意义的地方。在这里,人工的东西显得丑陋不堪。现在,其他地方都让我厌恶。

“非人性才是您所喜欢的。”马思琳说。看她那顾影自怜的样子!她的目光实在太过分了。

第二天刮风了,天空变得灰暗。马思琳很不舒服,呼吸着干燥灼热的空气,使她的喉咙受到相当大的刺激,她的眼睛也被强烈的光线晃得看不清东西了。她正在受到敌对景物的伤害。可是,再走几个小时就到图古尔特了,我们已经无法返回。

在这次旅行的最后阶段,虽然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但我并没有留下深刻的记忆。我已经忘了第二天旅途的景色,以及刚刚抵达图古尔特做过的事情。不过,我那迫切而急促的心情,我依然记得。

上午冷极了。干燥而灼热的西罗科风在傍晚时分刮了起来。由于一路上过度劳累,马思琳在抵达旅馆后就睡下了。我本打算找一个环境好些的旅馆,但找到的那家非常差。夕阳、黄沙和苍蝇使得旅馆的每个地方都显得又脏又暗。从早上起来,我们就几乎没有吃过东西。因此,我马上命令旅馆的人准备饭菜。可是,马思琳觉得每一样饭菜都的难以下咽,我劝了她很久,但她仍然吃不下去。我们带着茶点。煮茶这些事只好由我负责了。她在晚餐时只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杯茶。当地的水不干净,煮的茶也不好喝。

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最后只是装装样子。我陪在她身边,直到天黑。突然我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懒惰啊!灰烬散发出来的气味啊!伤痛啊!我简直不敢看她,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不是去看她的眼睛,而是紧紧看着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无论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痛不已。她也不看我。我能够感到得到她的恐惧,就好像这种恐惧出现在我身上。她不停地咳嗽,后来睡着了,但不时地颤抖。

天气可能会在夜里发生变化,此时还不太晚,我想去找一个谁能够帮助我的人,所以就出去了。旅馆前的街道、图古尔特广场,甚至连空气都有些奇怪,使得我认为我并没有看到它们。很快我就回到客房。马思琳睡得很香。我刚才的惊恐纯属多余。我总觉得这块不同寻常的土地处处都隐藏着危险,这实在过于荒谬。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之后再次出去了。

我在广场上看到白色的斗篷在悄悄地巡逻,车辆在安静地行驶。风带着断断续续的音乐吹过来。洛克迪尔向我走过来。他说,他知道我肯定还会出来,所以就在那里等我。他笑了起来。由于经常来到图古尔特,所以他十分熟悉这里,知道该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听任他的安排。

我们借着夜色走进一家摩尔咖啡馆。我刚才听到的音乐,就来自这里。我看到一些阿拉伯女人,她们在跳舞——其实只是在简单地移动。——其中一个走到我面前,把我的手拉住。她是洛克迪尔的情人。在洛克迪尔的陪同下,她把我带到一间狭窄僻静的房间里。那里面除了一张矮床之外,没有其他家具。我们坐到床上。屋里有一只白兔,它被关了起来。开始时,它非常害怕,后来就恢复平静了。有人为我们送来咖啡。喝完咖啡后,洛克迪尔与兔子玩了起来,我就像进入梦乡那样轻而易举地被那个女人拉了过去。

我完全可以隐瞒这件事,或者弄虚作假。可是,如果那样,我的叙述就变成虚假的了,对我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一个人返回旅馆,洛克迪尔在那里过夜。已经是深夜了。西罗科风裹挟着沙子刮了起来,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是依然炎热,风抽打着我的双腿,让我睁不开眼。我突然想马上回到旅馆,就跑了起来。或许她已经醒了过来,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吧?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窗户里没有亮光,她还在睡觉。我等了一会儿,等风小些才打开门,之后悄悄地走进黑暗的房间。什么声音?是她在咳嗽吗?真的是她吗?我把灯点亮。

马思琳半躺半坐地依偎在床上,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胳膊紧紧地抓住床头的栏杆,将她的身体支撑起来。鲜血布满了她的双手、衬衣和床单,脸也被血迹弄脏了。她的眼睛圆睁着,大得让我感到害怕。虽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觉得这比任何濒临死亡的人的呼喊都更加恐怖。她的脸上布满汗水,我找了一个地方,强迫自己吻了一下。我的嘴唇上一直沾着她的汗味。我把毛巾沾上凉水,把她的脸和额头擦干净。我觉得自己的脚被她床头下面的坚硬物品咯了一下,就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这才发现那是当初在巴黎时,她让我递给她的小念珠。小念珠刚才从她手里掉了下去,我把它放到她展开的手里,可是她没接住,念珠又掉了下去。我不知所措,想要找人来抢救她。她的手却紧紧地抓住我,不让我离开。她认为我打算离开她吗?

她对我说:“哦!你就再多等一会儿吧!”看到我想说话,她又说,“我很好,你不用对我说任何话。”

我再次把念珠捡起来,放进她手里,可是念珠再次掉了下去。其实,她是故意把念珠扔掉的。我跪到她身边,让她的手紧紧地搂住我。

她的身体一半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半靠在长枕上,任由我拉着她的手。她似乎是在打盹,但双眼却一直圆睁着。

一个小时后,她再次坐起来,从我的手中抽回她的手。之后,她抓住自己的衬衣,撕开了绣着花边的领子。她无法呼吸。快到凌晨时,她再次吐血……

我已经把我的这段经历全都讲了出来。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非常差,黄沙把那里的一半都给吞噬掉了。我把我剩余的微乎其微的意志,全都用来带她离开那个荒凉之所。她很喜欢坎塔拉的一座私人花园,我把她埋葬在花园的树阴下。她在那里安息了不到三个月,我却觉得已经超过十年了。

米歇尔沉默了很久,我们也都默不作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以为,米歇尔把他的经历讲给我们听,就使它变得合乎情理了。在他不慌不忙的解释过程中,我们什么也没说,好像成了帮他出馊主意的同伙。他的声音在整个讲述过程中都没有颤抖,他的动作和语调都没有证明他感到伤心。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他的廉耻心不允许他在我们面前流泪;也许是他想在他们面前掩饰他悲伤的心情;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因此而难过。直到现在,廉耻心、意志、冷漠、骄矜在他身上所占的比例,我都无法搞清楚。

过了一段时间,他说:“说句实在的,我现在仍然很年轻,这一点让我感到惊慌。我经常产生一种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的感觉。现在,带我离开这里,让我的生存变得有意义吧,我自己再也寻觅不到生存的意义了。或许我解脱了,但这又能怎么样?我拥有了这种没地方可用的自由,反而更加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了。请你们相信,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憎恶了自己的罪愆——如果你们愿意用这个词来称呼我的所作所为的话。不过,有一点我还要证明给自己看——我只有在使用自己的权利,并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

“当初你们认识我的时候,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埋藏在我的心中,现在我知道了这种信念的作用,是它铸造了真正的人,而我却失去了它。我觉得是这里的气候造成了这个严重的后果。这种持续不断的晴天,是最会令人失去勇气的。任何研究在这里都无法进行,人产生欲望之后就要寻欢作乐。灿烂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把我包围起来,让我感到寻欢作乐就在眼前,每个人都在这样做。为了打发白天漫长的时间和让人难以忍受的闲暇,我只好睡觉。看看这些白色的石子,我把它们放在背阴的地方,然后攥到手心里,用它们的凉意让自己镇静下来。等到它们的凉意完全消失,我就再把它们放回背阴的地方,把其他石子攥到手心里。时间就这样流逝,夜晚到来了……

“带我离开这里吧,靠我自己的力量,我根本做不到。我的一部分意志已经出现了问题,根本不知道离开坎塔拉的力量来自哪里。有些时候,我担心被我消除的东西出再次出现,报复我。我希望重新开始,希望从我剩余的财产中挣脱出来。看,还有盖儿留在这面墙上。在这里,我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一个旅店老板给我准备一点儿食物,他拥有一半法国血统。一个孩子为了得到几苏的好处和一点儿亲热,早晚把食物送到我这里。你们进来时吓跑了一个孩子,我说的就是他。他跟我在一起时非常忠诚,就像狗一样,不过就是特别害怕见到陌生人。她的姐姐是乌拉特—纳伊山区人,长得天生丽质,每年冬天都会来到君士坦丁,向往来于此的客人卖身。我来到这里的前几个星期,有时候会让她陪睡。可是,她弟弟小阿里在一天早上来找我时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事。那个孩子特别气愤,连着五天都没有来找我。按理说,他姐姐的生活方式及收入来源,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前她说起她的姐姐,丝毫没有感到羞愧,难道是我让我妒忌了吗?再者说,这件荒诞的事情也该结束了,因为我既担心失去阿里,又感到厌倦了。自从被发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陪我睡过觉。她并不生气,但是每次碰到我时,都会开玩笑说,与她相比,我更喜欢小阿里,还说我之所以会留在这里,主要就是因为小阿里。可能她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