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72),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73),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74),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75),而能不营(76),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77)!若趣欲共登王途(78),期于相致,共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79),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80),欲献之至尊(81),虽有区区之意(82),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注释】
(1)颍川:代称山嵚,山涛的叔父,曾就职于颍川太守。(2)知言:知己之言。(3)经:常常。(4)意:心想。(4)河东:地名,今山西省夏县西北。(5)显宗:公孙崇,谯国人,曾为尚书郎。阿都:吕安,嵇康好友。以吾自代:指山涛打算推荐嵇康代替其职务。(6)傍通:善于应付变化。(7)可:许可。怪:责怪。(8)狭中:心地狭窄。(9)惕然:忧心的样子。(10)鸾刀: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11)漫:玷污。(12)并介之人:兼济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介,耿介孤直。(13)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季,春秋时鲁国人。为鲁国典狱官,曾被罢职三次,有人劝他到别国去,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居于柳下,死后谥“惠”,故称柳下惠。(14)达人:通达之人。(15)短:轻视。(16)执鞭:执鞭赶车的人。(17)子文:姓斗,名谷于菟(gòu wū tū),春秋时楚国人。(18)令尹:楚国时的官名,相当于宰相职位。(19)济物:救世济人。(20)达:显达,指得志时。(21)穷:指失意时。(22)君世:做皇帝。(23)许由:尧时隐士。岩栖:隐居山林。(24)子房:张良的字。(25)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26)揆:原则,道理。(27)殊途而同致:所走道路不同而达到相同的目的。(28)延陵:名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子臧:一名欣时,曹国公子。曹宣公逝世以后,曹人要立子臧为君,子臧拒不接受,离国而去。季札的父兄要立季札为嗣君,季札引子臧不为曹国君为例,拒不接受。风:指高尚情操。(29)长卿:指司马相如。(30)尚子平:东汉时期人,传闻他在儿女婚嫁之后,便不再过问家事,恣意游历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台孝威:名佟,东汉时人。曾凿穴而居,以采药为业。(31)孤:幼年丧父。露:羸弱。(32)见骄:被骄纵。(33)驽:劣马,这里形容迟钝。缓:松弛。(34)不能:不愿。能,同“耐”。沐:洗头。(35)胞:膀胱。(36)侪(chái)类:同辈朋友。(37)实:本性。(38)见:被。(39)顿缨:挣脱羁索。(40)金镳(biāo):金属制作的鹿笼头。(41)飨(xiǎng):喂。嘉肴:精美的饲料。(42)阮嗣宗:即阮籍。(43)礼法之士:借虚伪礼法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人。绳:纠正过失。(44)大将军:指司马昭。保持:保护。(45)阙:缺点。(46)暗于机宜:不懂得随机应变。(47)万石:石奋,汉时人,一生以谨慎著称。(48)好尽:尽情直言,不知忌讳。累:过失。(49)惟:思虑。(50)不置:不已。(51)弋(yì):射禽鸟。(52)性:身体。(53)把搔:搔痒。把,同“爬”。(54)章服:官服。(55)机:同“几”,小桌子。(56)瞿然:惊惧的样子。(57)降:抑制。(58)诡故:违背自己本性。不情:不符合真情。(59)会显:会当显著,为众人所知。(60)促中小心:指心胸狭隘。(61)伯成子高:禹时隐士。(62)子夏:孔子弟子卜商。(63)元直:即徐庶。(64)华子鱼:即华歆。幼安:管宁的字。(65)桷(jué):屋上承瓦的椽子。(66)四民:指士、农、工、商。(67)章甫:古时一种绾在发髻上的帽子。(68)文冕:饰有花纹的帽子。(69)外:排斥。(70)事:做。冤:委屈。(71)转于沟壑:指流离而死。(72)悢悢(liàng):悲痛的样子。(73)嬲(niǎo):纠缠。(74)潦倒粗疏:放任散漫。(75)淹:贯通。(76)营:营求。(77)黄门:宦官。(78)趣(cù):急于。(79)重怨:大仇。(80)野人:居住于乡野的人。美:以……为美味。(81)至尊:君主。(82)区区:感情诚挚的样子。
【赏析】
生活在魏晋交替之际的“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政治上正面临着王朝更迭的风暴。“七贤”在政治上亲魏,但随着司马氏日兴,魏廷衰败,他们便分化了。首先是山涛,即山巨源,投靠司马氏做了官,随之他又出面拉拢嵇康。嵇康是“七贤”的精神领袖,出身寒门,与魏宗室通婚,因此对司马氏采取了拒不合作的态度。为了表明自己的这一态度,也为了抒发对山巨源的鄙夷和对黑暗时局的不满,他写下了这篇有名的“绝交书”。这封信分为五段:
第一段,开门见山说明绝交的原因,“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足下故不知之”。交友之道,贵在相知。这里是斩钉截铁地申明与山涛并不相知,明白宣告交往的基础不复存在了。接下来点明写这封信的缘由:“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这里“越俎代庖”的典故用得很活。此典出于《庄子·逍遥游》,原是祭师多事,主动取厨师而代之。嵇康信手拈来,变了一个角度,道是厨师拉祭师下水,这就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的寓意。嵇康特别强调了一个“羞”字:庖人之引尸祝自助,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因为他干的是残忍、肮脏的事情。他就一下子触到了山涛灵魂中敏感的地方。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具有“先声夺人”之妙。行文用典,历来有“死典”、“活典”之别。像嵇康这样,随手拈来,为我所用,便是成功的运用。至此,与山巨源的基本分歧,明白点出,下面就进一步发挥自己的看法。
第二段,作者高屋建瓴,提出人们相处的原则。文中首先列举出老子、庄周等十一位历史人物,借评论他们的事迹阐发了“循性而动,各附所安”的原则。表面看来,嵇康这里对出仕、归隐两途是无所轩轾的,且以“并介之人”推许山涛,但联系上文一气读下,就不难体味出弦外之音。既然在那样的时局中,做官免不了沾染鲜血,那么出仕者的“本性”如何,自在不言之中了。于是,推许成了辛辣的讽刺。当然,这种讽刺是全然不动声色的,而对方却心中明白、脸上发烧。古人有“绵里针”、“泥中刺”的说法,指的就是这种含蓄的讽刺手法,在阐述了“循性而动”的一般处世原则后,作者笔锋一转:“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指出人们根据气节本性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不可强行改变的。这是承上启下的过渡句。
第三段,描述起自己的本性和生活状况来。他写了自己极度懒散的一些生活习惯后,用了一个比喻:“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真是形象至极!禽即擒字。作者自比野性未驯之鹿,他对山涛说:不错,出去做官可以得到“金镳”、“嘉肴”——富贵荣华,但那负面影响我也是知道的,那要牺牲掉我最宝贵的东西——“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因此,我宁可窘迫至死,也不要这富贵的圈套。写到这里,不必再作抽象的议论,作者就已把自己的浩然正气、大义凛然的人生态度,以及不与恶势力妥协的立场,生动地描摹出来了。然而,作者并不肯就此罢笔。
第四段,他进而举出阮籍受迫害之事,指出自己与朝廷礼法的矛盾更为尖锐。嵇康把这些矛盾概括成九条,就是很有名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九条排比而出,如大河奔流,势不可当,丝毫不容对方有置喙的余地。嵇康自己那种“龙性谁能驯”的傲岸形象也就随之出现到读者的面前。这“七不堪,二不可”,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似乎狂得过分一些。而在当时,一则疏狂成风,二则政治斗争使然,所谓“大知似狂”、“不狂不痴,不能成事”,所以并不为怪。在这一大段中,作者渲染出两种生活环境:一种是山涛企图把他拉进去的,那是“官事鞅掌”“嚣尘臭处,千变百伎”、“鸣声聒耳”、“不得妄动”;一种是他自己向往的,是“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游山泽,观鱼鸟”。相形之下,孰浊孰清,不言而喻。至此,已把作者自己的生活志趣及拒不合作的态度讲得淋漓尽致了。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一条,等于是和名教,以及以名教为统治工具的司马氏集团的决裂宣言。这一条后来便成了他被杀的重要原因。
下面一段转而谈对方,以交友之道责之。在列举了古今四位贤人“真相知”、“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之后,作者使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他讲:这个道理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当然您是明白的了。初看起来,是以“达者”相许,然而下面随即来了一个大的转折:“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山涛了:我原以为你是够朋友的“达者”,谁知道你却像那强迫越人戴花帽子的蠢家伙,像那专吃臭尸烂肉的猫头鹰一样。这两句话骂得真够痛快,正是嵇康“刚肠疾恶”本色的表现。如果说开篇处的讽刺还是绵中针的话,这里则是针锋相对了。由此可以想见作者捉笔之际,愤激愈增的心情。
最后,作者谈了日后的打算,表示要“离事自全,以保余年”。这一段锋芒稍敛。因为他是一时风云际会的领袖人物,是司马氏猜忌的对象,故不得不作韬晦的姿态。但态度仍坚定不移:“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可说是宁死不合作了。而对山涛鄙夷之情,犹有未尽,故终篇处又刺他一笔:野人有以晒背为快乐、以芹子为美味的,想献给君王,虽然一片诚意,但也太不明事理了,“愿足下勿似之”。又是不动声色,而揶揄之意尽出。
言志二首(鸿鹄比翼游) / 何晏
作者简介
何晏(?—公元249年),字平叔,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其父早逝,曹操纳其母尹氏为妾,何晏被收养,为曹操所宠爱。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后因依附曹爽,为司马懿所杀,夷三族。其代表作有《论语集解》《道德论》等。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1)。身常入罗网,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2)。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转蓬去其根(3),流飘从风移。芒芒四海途,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
【注释】
(1)太清:指天空。(2)唼(shà):鸟吃食。(3)转蓬:指随风飘转的蓬草。
【赏析】
魏晋之际,是一个玄学日渐兴盛的时期,同时也是诗歌明显地转向哲理化的时期。何晏作为玄学的创始人之一,他仅存的两首《言志》诗,也标志着魏晋诗歌哲理化的开端。
何晏与曹魏政权有着特殊关系:其母再嫁曹操,何晏遂随母入宫,受到宠爱,又娶公主为妻。魏正始(240年—249年)年间,曹魏宗室、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各蓄势力,暗中争权。何晏因其与曹氏的特殊关系,自然地依附曹爽,被任为尚书,一时权势煊赫。但在他内心中,却潜藏着危机感。这二首诗运用比兴手法,抒发忧生之嗟,既是他的心理状态的反映,又是由此出发,对人生处境、人的命运这些根本性的问题,作哲理性的概括。
第一首谈怎样才能“逍遥”,即获得自由的问题,这自然令人想起《庄子》的《逍遥游》。《逍遥游》的开头是一个寓言:海中的大鱼“鲲”化为大鸟“鹏”,将从北海迁徙到南海。它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高的大浪,而后乘驭飙风,直上九万里高空,向遥远的南方飞去。而蜩(蝉)与鸴鸠(一种小雀)嘲笑说:我们鼓翅奋飞,碰到榆树、枋树就停息下来;即使飞不到,也就是掉在地上罢了,干嘛要飞到那么高那么远呢?按《庄子》的本意,大鹏是“逍遥”即绝对自由境界的象征;蜩与鸴鸠,则象征着被狭小的环境所拘囿、满足于卑琐生活的境界。
那么,何晏是怎样看待所谓“逍遥”的问题呢?诗中的鸿鹄是一种大鸟,古人认为它能一举千里,可见其飞翔之高远。这个形象同《逍遥游》中的大鹏是相似的。但何晏的思路却同庄子不一样。他认为,鸿鹄并非不会遇到危险,也并非没有忧患之心。相反,正因为飞得高,更容易遭遇罗网,因此失去自由,乃至夭折而死。所以,与其高飞远游而惊惧不安,倒不如同其他凡庸的水鸟一样,游憩于五湖(泛指大湖泊),随波逐流,啄食萍草,倒可以逍遥自在。这就是说,虽有鸿鹄或大鹏之志,却只能选择蜩与鸴鸠之类的生活。这同《逍遥游》的本意恰好相反。
第二首以蓬草与浮萍为喻。先说蓬草离根,便身不由己,随风飘转。海茫茫,道途遥远,蓬草的飘移也永无终极之时。这是感叹人生于尘寰之中,毫无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被外在的力量所支配,所牵制推移,永无休止。然后说但愿如浮萍一般,在小小的清池中获得安宁。可即使得到安宁,也只是暂时的,姑且及时行乐吧,往后的命运,谁也不能预料。这里流露出来的忧患感、危机感,比前一首更为强烈。
对这两首诗,如从表层上说,也可理解为诗人对险恶的权力斗争的忧虑,以及对可能发生的危机的某种预感。甚至,读者可以指责何晏:既然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又为何贪慕荣华,不能及早抽身,以至最终招致夷灭三族的惨祸?但仅仅这样来看,很容易疏忽了更深一层的问题。
通常,人们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很容易为自己找到精神上的支撑,即相信自己的行为具有道义上的合理性。表面上的“正义”是很容易得到的,而站在这个立场上,即使面临危险,也不会有过多的忧虑,特别是《言志》二首中那一种无所依附的悲哀。
然而,从玄学的思考来看,就无法拿社会的道义观作为人生价值的保证。何晏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是“以无为本”,它包含了这样的意味:一切纷繁的现象,包括功名事业、德行修养,都只是短暂的、可变的东西,因而不具有真实的价值。只有摆脱各种现象关系的束缚,归复到“无”这个精神本体,才能够实现生命的最高意义。换句话说,“以无为本”就是强调人的无限可能性,要求打破社会规范对人的约制和限定。何晏当然无法以被他否定的价值作为自我安慰。
但是,当人们把自由也就是内在可能性的实现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看待时,必然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在现实关系中,自由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后世的人很容易指责何晏,说他本应该早早退出权力斗争的旋涡。然而,以他的身份,以他的社会关系,这一种退出是不可能的;或者,即使他愿意退出,也不一定就能够避免危险。尽管人的内在可能性是无限的,然而现实关系对人的约制却又是强有力的。这二首诗实际是把他的现实境遇,引申到一个哲学问题:自由的不可能性。
悼亡诗三首·其一(荏苒冬春谢) / 潘岳
作者简介
潘岳(公元247—300年),字安仁,后人常称其为潘安,西晋文学家。祖籍荥阳中牟(今属河南)。潘岳才思浩瀚,有“潘才如江”之誉。与陆机齐名,合称“潘陆”。
荏苒冬春谢(1),寒暑忽流易(2)。之子归穷泉(3),重壤永幽隔(4)。私怀谁克从(5),淹留亦何益(6)。黾勉恭朝命(7),回心返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8),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9),回惶忡惊惕(10)。如彼翰林鸟(11),双萋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12)。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13)。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14)。庶几有时衰(15),庄缶尤可击(16)。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