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干草堆里的爱情: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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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狐 狸(12)

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尽管他现在已经拥有了她,而她好像也已经离不开他了,只有依靠着他才能生活下去。跟他在一起时,她根本没有轻松自在的感觉,尽管她并不想跟他分开。她好像在被身边的所有事物凝视并压迫着。她已经嫁给了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是他的战利品。更何况,她也明白,自己——自己已被他拥有。然而,她却没有得到幸福。挫败再度降临到了他头上。他明白自己尚未取得百分百的胜利,虽然她已经嫁给了他,虽然现在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让他完全拥有她,她想让他完全拥有她,这就是她想要的,而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好像真的已经完全拥有了她。

某种缺失存在于他们中间。她的心好像受了伤,正在流血,显得十分衰弱,眼前全新的生活并未对她起到任何作用。她经常会长时间地坐在那里朝大海张望,每到这时,她就会让他握住自己的手,她看上去稍微有些形容枯槁,她的双眼一片漆黑,眼神空洞而受伤。当他跟她讲话时,她就会扭头朝他看过来,一抹浅笑在她的面庞上浮现出来,这种笑容对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有的女人在上一段恋情失败以后,对新的恋情尚未适应之时,就会颤抖着微笑起来,看上去相当怪异,此刻玛奇展露出来的笑容就跟这种怪笑一模一样。她的想法还是跟从前一样,她认为自己应该找到一个努力的方向,并找出一件具体的事情来做。可惜无论是努力的方向还是具体的事情,她都找不出来。他带给她的这段全新的恋情想要将她彻底淹没,但这件事却叫她觉得难以容忍。她理应自觉地为爱情付出努力,但前提是她真的爱他。自觉地努力对当今堕入爱河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这样一种绝无叫她感觉很疲倦。然而,这种自觉地为爱情努力的行为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个事实。因为爱他,所以要努力地为他付出,这样的爱情并非他想要的。他会为此沉下脸来。叫她努力去爱他,这不行,他不愿意这样做。她只能保持缄默,温顺地在爱情的海洋中沉没下去。当她坐在小船上向下看时,总会看到海藻在水中漂来荡去,看上去是那样柔软,它们的根毛全都非常柔嫩,而且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官,但这些海藻到死都不会从水面上探出头来,它们将永远待在迷迷蒙蒙的海水之中,它们所有的感觉都来自这里,而她自己就跟这些海藻一样,她没有别的选择。海藻永远都不会探出水面。当海浪将它们冲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它们必定已经死去了,被冲上来的也只是它们的尸体,因为只要它们活着,就断然不会朝水面上的世界看一眼。它们在水中,在波浪底下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它们的根部和茎部说不定非常强壮有力,连钢铁都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但是它们却始终淹没在波浪底下。它们在水中漂来荡去,动作是那样的温柔,但说不定此刻的它们是相当有韧性,而且是相当危险的。与地面上坚韧的橡树相比,生长在水下的海藻说不定要更强韧,要想毁灭它们,难度可能要更高。然而,它们必须生活在水中,一生一世都要如此。她只能效仿海藻,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但在过去,她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与此完全背道而驰。过去的她必须要担当起所有的责任,终日劳心劳力,因为她既要维持生计,还要爱别人。为了将来,她每天都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连吉尔的身体健康和幸福快乐也是她要担当的责任,毕竟吉尔是她的挚爱。事实上,过去的她甚至有这样一种感觉,全人类的利益都是自己的责任,自己理应担当起这个责任,当然这只是她从属于自己的那个微不足道的角度得出的结论。过去的她一直在受到一种能量的驱使,这种能量源自一种高尚的思想:她觉得全人类的利益都是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至少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小的世界中是这样的。

她遭遇了挫败。即便是从属于自己的那个微不足道的角度来看,她也是个失败者,这一点她很清楚。她未能满足自己的责任感。这件事简直太难了。这件事一开始好像非常高尚,并且极易做到。然而,它实现的难度会在你不断努力的过程中持续增加。过去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让自己的挚爱获得幸福。但结局却会在你不断努力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惨不忍睹。这真是太恐怖了。她渴望实现的理想好像距离自己非常近,她努力了一辈子,就是想将这个理想变为现实。但她却始终都未能如愿以偿,尽管她后来已经尽了全力。

最后,她没有得到任何收获,自始至终,她的理想都是那样的朦胧,可望而不可即,她总也无法将它变为现实,她总也做不到。她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生活、幸福与快乐,却在她努力追求的过程中变得难以实现,最终全都从她面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眼下她已经一无所有——而理想和结果却是她希望得到的。她一直在为了追求某种理想拼尽全力,那种理想与她之间的距离应该并不遥远,为了将它变为现实,她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尽管这么做并不会让人觉得身心愉悦。她甚至都无法将幸福赐予吉尔。对于吉尔的死,她觉得十分开心。原因就是,她永远都无法将幸福赐予吉尔,这一点她一早就意识到了。吉尔会一天比一天更瘦弱,因为她永远都无法摆脱焦躁的情绪。对吉尔来说,痛楚的程度永远都不会变浅,只会日渐加深。这就是永恒不变的事实。因此当吉尔去世时,她觉得非常开心。

这种情况不会因为吉尔嫁给了某个男人而发生任何改变。女人往往会竭尽所能让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中充满快乐,为此她会拼尽全力取悦自己的丈夫。但她一般都不会如愿以偿。她只能赢得一些小小的胜利,在钱财或是野心方面,但这样的胜利却十分愚昧。为了能让自己的挚爱获得幸福,她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可惜她却不断地在自己最希望获得成功的那个方面遭遇惨败。要是你做了某件事情,那么就有可能让你的挚爱获得幸福,而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然而,你每次的尝试都会遭遇惨败,即便你在做那件事时是那样真诚。在获得幸福这个方面,情况永远都在不断恶化的过程中,即使你在追求理想时可以拼尽自己所有的气力,甚至可以完全不顾惜自身。幸福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叫人心烦意乱!

事情发展到后来,玛奇眼中的全部生活和所有事物都已变成了一个深渊,里头空无一物,恐怖异常,而在此之前,她曾在热情与责任的驱使下拼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她的遭遇可真叫人同情。幸福是一朵花,但是含有剧毒,它盛放在一道裂缝之中,叫你难以伸手触碰。它是蓝色的,并轻轻地晃来晃去,模样十分讨人喜欢,但是当你伸出手去想将它抓在手中时,你就会意识到自己身下就是陡峭的悬崖,极其危险、恐怖,令你为之心惊肉跳,并且这种意识会随着你对它的欲望的不断加深变得越来越强烈。要是你继续向前伸手,你就会像堕入地狱一般从那座悬崖上摔下去。你没有采摘那朵花,你只是摘了很多别的花。那朵花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深渊,连它的花托都是一条深沟,叫人看得心惊胆寒。

不管你是想将幸福赐予别人,还是想将幸福赐予自己,你都要完整经历这样一个追求幸福的过程。只要你极力想向前伸出你的手,那么掉入那个空荡荡的深渊里去就是你最终不可避免的结果,因此在追求幸福时,你总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它同时象征着你堕入了虚无缥缈的地狱,尽管这一层象征意义非常恐怖。

女人?——得到幸福就是所有女人的共同理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理想吗?她和全人类的幸福,就是她追求的所有理想。她没有其他的理想,这就是她唯一的理想。于是,她背负起这样的责任,开始追求自己的理想。它就在彩虹下面,它就在那里,她能够看到它。它若是不在那里,那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那儿辽阔无边,她也能够看到。它距离她并不遥远,的确是这样的。

但你会在彩虹的边缘处坠落,并将永生永世处在坠落的过程中,因为那里有一个无底深渊。你本身以及你所有的努力都将被一个空洞的深渊吞没,它就位于那辽阔的远方,而你并不能对它的空洞起到一丝一毫的填补作用。一切都是幻想,罪魁祸首就是幸福!

玛奇一度向着那遥远的理想进发,心中充满了希望,她真叫人心生怜悯。在她行走的过程中,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那种空洞是多么的恐怖。这种感觉最终变为痛苦,她的精神世界随即变得一片混乱。

不过,那些终究都已成为了过去,对此她觉得很欣慰。她明白自己已不必再付出艰辛的努力,现在她可以在沙滩上坐着向西遥望大海,她很愿意这样做。从今往后,她都不用再努力了,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幸福。吉尔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去得那样平静。她真叫人同情,真叫人同情。死亡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这一点毋庸置疑。

玛奇的命运不是死亡,年轻人会为她做出安排,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任由他这样做。但这并非年轻人想要的全部。他想要她扼杀掉自己的全部热情,与他的生活融为一体,将自己寄生在他身上,对他再无任何戒心。至于她自己——她只是想作为一个女人,在最后一座里程碑上安坐、凝视,她只是想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旁观、了解与被了解,就是她现在想要做的所有事情。她希望他在自己身旁守护着,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至于他!凝视、旁观与了解,这些全都不是他想叫她做的。东方人会把女人的面孔用面纱遮掩起来,他也想将她这颗女人心用面纱遮掩。他希望她自己的灵魂可以安心入睡,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托到他手上。他想要抢走她的全部,她一切的努力,甚至是她活在世上的理由。他希望她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一切努力奋斗的念头,臣服于他脚下,对他千依百顺。他希望她唯一的身份就是他的女人,仅此而已,为此他要她将所有的感觉都抢走。

她就仿佛是一个打盹的孩子,她觉得疲倦极了,真是疲倦极了。孩子好像把睡觉当成了赴死,尽管已经昏昏欲睡,但还是强撑着不愿睡过去。她的眼睛好像睁得越来越大了,因为她执着地挣扎着不想睡觉,并因此变得神经紧绷。她不要睡着,她一定要支持住。了解、思考、判断、决定,这一系列事情都是她想要做的。自己的生活究竟该如何继续下去,要由她自己来掌控。她不能失去自我,她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所有事情都让她觉得枯燥乏味,她实在累得要命。她好像就要睡着了。她可以靠在年轻人身上安眠。

但她却不断地瞪大双眼,在这个位于康沃尔郡西部地区的陡峭山崖的山洞中眺望西面的大海,山崖上一片荒芜的景象。加拿大和美国就位于西面。她想要眺望前方的景物,她想要了解它们。年轻人的前额上流露出了一些疑惑,眼神看上去也有些不悦,此刻他就在她身边坐着,双眼瞪得很大,正朝下头的海鸥那边望过去。让她入睡,在属于他的生活中安然入睡,这才是他想要的。她会缓慢地死在那里,因为她不想入睡,她强迫自己支撑下去,并因此变得神经紧绷。她不要入睡,无论如何都不要入睡,无论如何都不。与她分手才是自己当初应该做出的选择,这个悲伤的念头偶尔会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杀死班福德真是大错特错。丢下班福德和玛奇,叫她们同室操戈才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可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不过是因为太焦躁了。他要去西方,但眼下他还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想带着玛奇离开英国,赶赴西方,他迫切地想要这样做,为此他简直产生了一种痛楚的感觉。他要从这里的海岸上远走高飞!他好像已经被英国的毒液伤到了,不管这伤痛是深是浅,他都已对英国深恶痛绝。他坚信她会入睡,只要他带着她从他深恶痛绝的英国离开,从海面上横穿过去,她便会臣服于他脚下,最后将自己的双眼合起来。

最终,他会在那一刻完全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因为他终于得到了她。他感觉自己现在尚未拥有那样的生活,并为此暗自恼火。他要想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必须让她向自己臣服,让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入睡。年轻人和男人生活的全部,以及姑娘和女人生活的全部,会在那一刻最终属于他和她。眼下,他神经紧绷,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等到那一刻降临时,他就不会这样了。那时的她既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自立自强的女人——需要将男人的重责揽上身。她甚至必须要将自己的内心一并交托到他手上,从此她根本不必再为自己的内心世界负责。他固执地等下去,等着她屈服的那一天,他明白那一天终会到来。

他们在山崖上的乱石堆里坐着,他跟她说:“等到了加拿大,你就会感觉舒服一些了,我们会从海上赶到那边去!”

她好像觉得海天相接的地方十分虚幻,一直在朝那边张望。听到他的话,她扭回头来,面部表情很紧张,看上去怪怪的,这是一个固执地不肯睡觉的孩子的面部表情,她就这样看着他。

她问:“我可以吗?”

他心平气和地答道:“你可以的。”

她的眼皮已在睡意的作用下被迫变得无知无觉,这时正缓慢地下垂。可她非常坚持,再度睁开眼说:“说不定我可以的,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自己并不确定。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我根本就不确定。”

他有些痛苦地说:“真希望我们可以早点儿动身!”

劳伦斯大事年表

1885年9月11日,出生于英国汉诺丁。

1902年,感染肺炎,结束工厂生活,转行做教师。

1911年,出版第一部作品《白孔雀》。

1912年,出版《逾矩的罪人》;结识老师的妻子弗莉达,两人私奔至德国。

1913年,出版《儿子与情人》,引起争议。

1914年,回到英国,行动受监视。

1915年,出版《虹》,一经出版,即遭查禁。

1916年,出版《意大利的黄昏》。

1917年,出版《瞧,我们走过来了》。

1918年,离开英国,游历世界。

1919年,出版《海湾》。

1920年,出版《一触即发》、《误入歧途的女人》。

1921年,出版《爱恋中的女人》。

1922年,出版《亚伦的手杖》、《英格兰,我的英格兰》。

1923年,出版《小甲虫》、《袋鼠》。

1924年,出版与斯金纳合作的小说《灌林中的男孩》。

1925年,出版《烈马圣莫尔》。

1926年,出版《羽蛇》、《太阳》、《欢乐的幽灵》。

1927年,出版《墨西哥的早晨》。

1928年,结束游历,回到欧洲治病;出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出版后引起轰动。

1930年,死于法国芒斯,骨灰被妻子带回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