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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产房惊魂(1)

史纪

史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处级公务员。发表作品300多万字,出版《古屋深闺》、《夜半人敲门》、《小说家的预言》、《曲终人何归》等9部作品。写诗、散文、文学评论,以写小说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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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任青青带我找到门诊部业务主任尤跃辉,就急急忙忙赶回她供职的医院去了。我顿时有“独留青冢向黄昏”的孤单。

尤主任矮胖,圆脸,油光闪亮,声如洪钟。任青青昨夜在床上说他荷尔蒙过剩,假如不是一看就想起弥勒佛,她也许就会“舍身取利”了。她教我在关键时刻可以“媚”他一眼,会大有帮助的,但切不可一时糊涂把不住舵,那翻船就在顷刻之间,她说你想想,再怎么怀春的女子看到弥勒佛还会心留波澜吗?

“李医生呀,我也给任青青说过了,妇产科医生底薪比较高,3000元,外加药费提成2%,检查费提成5%,手术费提成8%~10%,我们可以给你保底6000元。其实,你只要懂得和病人‘沟通’,一个月拿1万多元易如反掌。”

我就是被月薪6000元诱惑过来的,但是能拿到1万多元的好事青青姐却没有告诉过我。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媚”他一眼!

“不过,李医生,咱俩把丑话说在前头。”弥勒佛一把笑容收起来,就颇似他身后的那一尊护法神了。“你既然出来了,就必须面对现实。民营医院和你所在的国营二甲医院大不相同。你不能指望这里设施齐全,彩超、CT、核磁共振等,还有什么血库、急救室、麻醉师,没有就是没有,但是接生、剖宫产、激光手术还必须做,这就是给你开七八千、一万多元的条件。你要是不能适应,就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算我看在任青青的情分上,祈老板也绝不会答应,我尤主任不能为他赚钱,照样得立马滚蛋。我一眼看到你就很满意,真的,很喜欢!适应了就好,我还是三甲医院下来的哩!原本在长沙市医院当中医科主任,就因为竞争对手走了裙带关系我没当上副院长,一肚子不平才下了海,我呀——”

我诚惶诚恐地听着。我诚惶诚恐是因为我渺小而无助,在这个人群如蚁的城市里没有一张脸与我有关系,我诚惶诚恐还因为我吃过荷尔蒙过剩的男人的大亏,青青姐也许也吃过。

忽然,走廊尽头传来一波嘈杂的声音,接着有凄惨的哭叫响遏行云,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来的是一位身着粉红色制服的圆脸姑娘,她慌张地喊道:“尤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尤主任被迫停止荷尔蒙的释放,不悦地转过头问道:“啥事?”

“新来的产妇生不下来,我看要出事!”

“安医生呢?”

圆脸姑娘顿时气馁,欲言又止,但也不敢离去,求援似的看了我一眼,倒好像是我拖住尤主任不让走似的。

“要不尤主任你先忙去吧?”

“这个安医生!”尤主任站起身子,挥一下手说道,“一同去看看!”

走廊尽头是妇产科一、二、三诊室。每一间有二十平方米,隔成四小间,进门左边是洗手间和诊室,右边是产房和治疗室。产房里只有一张生锈的产床,治疗室里有一台激光治疗仪。此时,诊室里外有几位惊慌失措的护士在窃窃私语,唯一的产妇家属“扑通”一声跪在已经穿上绿色隔离衣的安医生面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救救我女儿,救救我苦命的女儿吧,医生!”安医生却很镇静,大骂声嘶力竭惨叫呼号的产妇:“号啥号啥?哪有生孩子不疼的?

众人见尤主任来了,让开一条路。

我探头往产房一看,顿时无法继续我局外人的冷静,有一种像看到炸药包的恐惧:大出血前兆!

产床上的女人刚二十出头,脸色蜡黄,汗水湿透的头发披散着,双手无力地抓住床沿,声音也渐号渐小了。她叉开的双腿已经搭在产床的脚架上了,宫口全开,羊水已破。不仅污血和羊水一块流淌,而且宫缩一阵比一阵剧烈。我看一眼安医生,她似乎对产妇的危急状态视而不见或者无动于衷。

就好比导火索正在“咝咝”冒烟,每一秒钟都充满危险。人命关天,我在尤主任耳旁说道:“必须立即抢救!”

安医生瞪着我,那惊讶无异于突然看见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出去出去!你是谁?”她用的是打发叫花子的语气。

“她是刚来的李医生。” 尤主任代我回答,而后讨好地一笑,说道,“小安,让李医生处理吧,看看她合格不合格,好吗?”

“你说啥就啥啦?那这一例提成算谁的?”

“当然,当然是你安医生的!”

我想说还是安医生来吧,我当助手,但尤主任说是现场考核,我又能奈何呢?

“安医生,请让我看看病历吧?”我说。

“病历?”安医生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噢,那肝功、肾功化验呢?”

安医生哼了哼不屑回答。

“也没化验血型吗?”

圆脸护士代安医生回答说没有。

天!什么都没有,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那么总有B超单子吧?”

“不就是个接生么?”安医生发火了。

圆脸护士说别的没有,B超机咱有,就是来不及做,产妇是服下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自行流产不成而被人扛进来的。

完了!出师未捷,我李婷半生英名就要毁在这女人手里了!

我深深一声叹息,沉重、辛酸、悔恨,掺和着血泪。

这是什么鬼地方,如此危急病人,没能引起警惕,直到此刻,一切全靠我自己的一双手?

想当初,青青姐说,这里工作是有的,可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我说还准备啥呀,你行我就行,你不行我也行!《百例无事故》评比我可是荣登榜首的!青青姐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如果这里的医院也叫医院的话,那么地狱里也春光无限了!我说青青姐你自己都成百万富婆了还来吓唬穷妹子?青青姐说,你是“墨索里尼永远有理”,我说不过你,你不怕鬼门关,那就来吧,来吧!

罢罢,来到鬼门关下了,不豁出去还能怎么样呢?

“准备抢救药品,要快!”我对圆脸护士说,其实是告诉安医生。“静滴5%葡萄糖500毫升,加止血敏3.0克、止血芳酸0.3克;开第二输液通道,滴注0.9%氯化钠500毫升;准备利多卡因50毫升10支;立即给产妇吸氧……”

众人面面相觑。

是我说话太快没听清楚,是没有抢救药品与设备,抑或想给我来一个下马威挫我的锐气?我的目光从她们脸上滑过,就像滑过一件件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圆脸姑娘终于给产妇挂上加入止血敏的葡萄糖水吊瓶,我一时竟像委屈的人见到天使一样十分感动。

产妇已经无力号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浮肿的脸上肌肉也已经无力调动以做出传达身体感受的表情,艰难地动了动嘴巴,呆滞的目光移动着落在我身上。

宫缩愈来愈激烈,女人并非足月生产,而且是第一胎,产道根本不可能分娩出婴儿的头颅。

这种类型的产妇我见过,唯一的抢救办法是做侧切手术!

可是,不知道血型,也没有血库,没有麻醉师,没有抢救设备,就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呀。

我仿佛看到炸药包在“咝咝”冒烟。

圆脸护士在我耳朵旁说道:“外科卓医生来了!”

我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像看到救星似的。

“赶紧把胎儿弄出来,才能保住大人的命!”他说。

这种手术场景只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才有可能看见。已经来不及给产妇麻醉,众人一起动手按住她的身体,在卓医生的帮助下,我给产妇做了产道侧切手术,硬是把一个女婴抱了出来。而后,又往她臀部注射两支宫缩素,让她分娩出胎盘。

关云长刮骨疗毒传为千古佳话,那是先人们没有看见今天我李婷创造的奇迹!

出乎意料,扔在小浴盆里的未足月的婴儿顽强地表示她的存在,突然“呜哇”一阵啼叫,把大家吓一大跳。

“给打一针安定吧!”我说。

站在旁边的安医生侧过身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掐着婴儿的细脖子提了起来,又用了一下力气,我的心被掐得一阵剧疼;就在哭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婴儿的眼睛猛地瞪圆,正对着我的视线,我禁不住电击般浑身一激灵,心紧缩成一团。我从未如此处理过婴儿,这太惊魂了。安医生大抵看出我的不满,怨懑地说道:“才交2000多元,省着点吧!”

凭良心说,无论怎么严格美女的条件,安医生都可以称得上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女,而且是古代仕女型的,椭圆脸,柳叶眉,杏儿眼,樱桃小口,线条柔和,肤如凝脂。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做法令人难以忘怀。

产妇呻吟着醒过来了,一边挣扎着想坐起身子,一边哭喊:“孩子!我的孩子呢?”

圆脸护士说,是你自己不要孩子的嘛!

苏醒的母性遭遇残酷的现实,产妇长哭一声,颓然倒下。

自行堕胎,没有大出血,孩子本来也平安,不知是产妇的幸运还是我的幸运?地狱里走了一个来回,受尽残酷的折磨,她却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圆脸护士叫来清洁员,处理产房卫生和死婴。清洁员问,扔死婴的钱谁付。安医生回答,还用问么?家属还欠1500元哩!产妇母亲泪流满脸,说没钱了,2000元全交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清洁工说,那你带回去吧,扬长而去。众人看着安医生,没有言语。我只好掏出一百元放在桌上。

一位导医小姐奉命带我去宿舍。

门诊部不大。二楼是诊室,除妇产科外,还有内科、外科、小儿科、五官科、胃肠科等。一楼是大厅,左右两旁是药房、化验室;中间是导医台,有两个腰身迷人、淡妆素服、斜披大红绶带的美眉,笑容可掬,顾盼生辉。

青青姐曾经告诉我,济世门诊部在A市西郊鞋服工业区近千万人的城市,有数倍于本地人口的外来打工仔。青青姐还说,政府有两个难题没办法解决,一是性,二是医院。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五十元可以找一个很靓丽的女孩释放一回,民营医院、门诊部和小诊所也因此应运而生、星罗棋布。老板筹集十余万,进一台B超、X光机什么的,招聘三五十个医护人员,就可以吆喝着开业了,比开个超市或饭馆容易。也不用怕没病人,公办医院少,程序复杂,一项一项全都要排长龙,问两句病情开一张处方让病人等一整天,哪来时间?谁也不会舍近求远,不知深浅地就闯进民营医院来了。我们张大虎口等的就是他们喽!好好干,我们原来的工资十几倍,就怕你不赚!我说傻子才不赚哩!

六楼三房一厅已经住了两个人,一个是B超技师小乔,一个是今天被辞退的姚医生。

姚医生说相见就是缘,她今天结算一个月的工资一万多元,以为老板会扣,不料还一分不少,花吧,捡来的!

姚医生执意请我们去吃海鲜。

等出租车的时候,小乔说:“姚姨,咱们不去海鲜楼了,去一次‘野人谷’吧?”说罢向我吐了一下舌头,看来是一个埋藏很久又很可怕的要求。

茅草屋错落于棕榈树下,两人间居多,美其名曰炎帝轩、共工室、轩辕厅等,男侍尽着虎豹衣服,女侍则穿树叶衫裙,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走进吴刚轩。外看是圆形茅草屋,里面是球体银灰色空间,有嫦娥飞天、白兔捣药、吴刚砍伐桂花树栩栩如生的雕塑。身置月宫,拍手叫绝。食品不厌精,但餐具尽是粗重的石盆、黑陶碗、青铜筷子,别开生面。

“当兽医四个月,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姚医生长叹着说道。

“兽医?”我不解地问道。

“我是说,我们用兽医的办法对待人。”姚医生不满地反问道,“今天下午,你不也是把人当牲畜处理么?”

我瞠目结舌,无法辩白。没打麻药,按住身子手术,这确实不是人干的,可当时来不及了,不这样做,就是一尸两命呀!

“小李,我不是怪你,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像我刚来时那样。不让你干两三个月你不知道,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待下去,难免有一天要蹲大牢。连母婴保健资格都没有,就敢做剖腹产、输卵管吻合术,接生、人流就更不用说了,天天做,两支安定,一支曲马多,就把人拉上床。做了胎儿鉴定是女孩就不要了,打了利凡落引产下来,七八斤重的活婴,一针安定弄死……”

“这个门诊部看来生意很好,老板干吗不把设施搞齐全呢,害得我们手足无措?”

“你傻不傻呀?他们连产科的批文都没有,哪里敢进设备呀?连那台电动人流机都是偷偷进的,用完了马上推到仓库藏起来。他们唯钱是图,根本不尊重生命。听说祈老板又在筹建第三十一家连锁店,当了区人大代表还不够,还谋划要做市政协委员!”姚医生说得激昂慷慨,“还有你小乔,我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我有一句话当做临别赠言吧。你以为你做的那些猫腻人家不晓得?偷偷做胎儿性别鉴定是违法的!做一个鉴定500~800元,提成5%,犯得着犯不着你自己明白。没人举报你,钱赚得乐呵呵,有人举报你,要负法律责任的,懂不懂?什么什么?你敢说你没有?敢说你是老老实实做B超?好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A市男女比例已经达到1.8∶1,后患无穷哪!”姚医生盯着小乔问道,“建议你换一个职位,怎么样?”

小乔低下头去。

我不敢吭声。

小乔说,埋单的时候姚医生数了一大沓钞票,足有3000元。原约定翌日中午等我们下班回来送她去车站,不料想她却自个儿提前走了。“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谁寄?”我怅然半天。

2

傍晚下班,在楼下大厅遇到尤主任,他说,李医生我有事找你,我们去一个地方吧。

我知道,我要被炒鱿鱼了!

但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零三天,也许三个月在他看来已经很长了。幸亏昨日领了工资一万三千元,如果再加上押在他那里的一万二千元,我就有两万五千元,相当于我在原单位一年半工资的总和。有了这笔钱垫底,我还怕啥?和刚来门诊部的心态不可同日而语,可见,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难怪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倒爷们,在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像对待孙子似的。两万五千元,好厚的一大沓,大概要数好一阵子的,也可以花好一阵子的,我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性领过这么多钱呀,担惊受怕,值!走就走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不容你尤主任提起,我要先提出辞职炒了你。他向门口走去,我只好跟上。没料到他的白色桑塔纳就停在楼前,我问去哪里,他说上来吧。

“李医生,三个月来你辛苦了,你干得很好,我很满意。不仅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医疗事故,而且营业额也上去了。你知道,我们济世门诊部,其实就靠妇产科、性病科和胃肠科支撑着,尤其妇产科是顶梁柱,功不可没。其他科都不行,能维持开销就谢天谢地了。”

领导代表组织找人谈话都是先讲大方向,肯定成绩,我见多了,小小尤主任也在耍官腔,我张大耳朵等待他说“但是——”却一直没有听他说出来。他想卖关子折磨人么?这心理未免也太阴暗了吧?有人就是会狐假虎威,一顶破官帽儿给他戴连血都会烧起来,尤主任也是这种小人,且静下心来看他如何把我李婷当垃圾处理掉吧。

“李医生,你年轻、漂亮,有水平,人也爽快,善良,有涵养,前途不可限量呀,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充分发挥你聪明才智的位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我们不同的仅仅是他们有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这个平台几乎都是与生俱来或者后生恩赐,而我们没有好爹好妈好舅舅,我们双手空空,我们到处奔波到处求人。假如我们与他们对调一下位子,我们导演出来的,一定是一出更加威武雄壮的千古绝唱!李医生,人生很长,但关键的步子只有那么三五步或者两三步,要是没有选对,就会蹉跎岁月,老大徒伤悲,临终也会情不自禁掉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我的方向感极差,车子转一圈就分不清东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