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1699400000025

第25章 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6)

但大节顾言也没守住。那天周五,中午顾言喝了两杯酒,是米酒,陈小美做菜剩下的。陈小美那天做了米酒烧老鸭、咸鱼茄子煲、清炒马兰头和菌菇汤,鲍敏也过来了——陈小美现在时不时地会请鲍敏过来吃顿饭,是答谢她照看顾米的意思。虽然是学生,他们不用“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至少也要“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不然,不符合儒家礼尚往来的精神——这又是陈小美在讨好顾言了。儒家精神陈小美其实是不管的,尤其是对一个学生,有什么好来往的?但陈小美知道,顾言讲究这一套,既然顾言讲究,陈小美也就要讲究了,夫唱妇随,这几乎成了陈小美的潜意识。陈小美虽然是大学老师,受了很现代的教育,骨子里却还是很传统很传统的,传统到有几分奴颜婢骨的意思。

那天陈小美一走,顾米就睡着了。他吃了一小碗鸭汁拌的饭,吃得全身桃红,两眼迷离,有些醉了。鲍敏就趁这个机会和顾言讨论她毕业论文的事,她想研究张爱玲,用拉康的镜像理论。顾言有些不以为然,张爱玲太华丽了,而拉康的镜像理论现在又太时髦了,顾言既反感华丽,又反感时髦。做学问是不能追风的,最好要逆风而行,别人向东,你要向西;别人向南,你要向北。观点不一定正确——搞文学,又不是搞科学,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关键是创新,要有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歌精神。这是做学问的诀窍,也是秘密,这秘密顾言在课堂上是不讲的,也不好讲,但现在他喝了酒,而且鲍敏又是入室弟子了,讲讲也就无妨。他建议鲍敏先读读他的几篇论文,然后再确定是否写张爱玲。他的论文在书房,也就是卧室,顾言起身去给鲍敏拿,鲍敏本来坐在客厅里等,但顾言找论文的时间有点长,书架上的书实在太多,堆积如山,要找出那一本,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鲍敏于是就进去了,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站在边上,表现出帮忙的姿态。鲍敏那天穿的是靛青色的束腰连衣裙,带白花,整个人,就是一个很古典的青花瓷瓶了。顾言转脸的时候,就有些挪不开眼了——当然,也不是真挪不开眼,顾言这个人,一旦节制起来,还是很能节制的。不过他现在不想节制自己,陈小美不在家,而他又喝了几杯酒。那就趁着酒兴,不妨让自己的眼睛小小地自由一下。反正眼睛邪一邪,是小节。论文终于找出来了,鲍敏就站在书架前翻阅,好像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顾言也不出去,也弯腰和鲍敏一起看他的论文。这一弯,就正好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这东西刹那间让他想起沈南了,沈南那儿,也是洛阳的白牡丹,很丰硕的。顾言一阵恍惚,恍惚的顾言就忘了大节和小节的区别,竟然用下巴去蹭鲍敏的头发了,鲍敏的头发,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如绸缎一般,闪着光芒。

鲍敏倒是松了口气,他到底,到底还是没有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纪录!差不多有小半年了吧?她往潇湘馆跑。也算难为他了,除了多看她几眼,这么长时间他真没有什么失态的行为。她几乎都有些沮丧了。拉康说,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人与镜子的关系。鲍敏一直喜欢照镜子的,那些镜子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岂止是不让她失望,简直让她迷信上了自己。世界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只要她愿意,倾城倾国也是可以的。

然而顾言这面镜子,却动摇了她这种认知,她原来是夜郎自大了,说什么倾城倾国?说什么所向披靡?一个已婚的顾言都倾不了,都披靡不了,还说其他?

一时鲍敏都有些悲观了。或许失败才是绝对的,所以力拔山兮的项羽,最后遭遇了乌江;所以横扫欧洲的拿破仑,最后遭遇了滑铁卢。和他们比,她鲍敏的失败算什么?

可顾言竟然不是鲍敏的乌江、鲍敏的滑铁卢。

幸福如低压电流一样,由头到脚麻过鲍敏的全身。然而这幸福却和生理无关,这是精神的幸福。或者说,它由生理发动,最后到了精神那儿,然后又由精神折射回来,回到生理这儿。这样回旋往复之后,一向清醒的鲍敏,刹那间亦有些晕头转向了。

她身子一软,倒在了顾言的怀里。

在鲍敏这儿,这一倒其实不关风月的,这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松懈,也是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意思。蹭蹭头发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即便是猫呀狗呀的,若男人喜欢了,也会蹭蹭它们的毛发,来表达自己的宠爱之情。所以她还需要别的论据,能论证出对手已经彻底缴械了的论据,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她随时还要全身而退的。

····

如果不是小张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事情应该不会往前发展的。小张那天让徐江北去菜市场买了条鳜鱼回来,想清蒸了吃,临到蒸之前,却发现生姜没了,生姜没了还怎么清蒸鳜鱼呢?小张可是个讲究的人,从来不苟且的。再说,苟且一条普通的鱼也就罢了,苟且三十块钱一斤的鳜鱼就实在过分了,那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样的事可是会遭雷劈的。所以小张就决定到陈小美家来要点儿姜。陈小美家别的东西小张不以为然,但厨房里的调料总是又齐全又讲究的。门是半掩的,她敲了敲——她后来对别人叙述这事的时候,总强调自己是先敲了门的,但里面没反应,她以为陈小美带着顾米午休了,那时已是一点钟,正是午休的时间,她忘了是星期五,陈小美有课。所以她直接就推门进去了,反正她家的厨房她是很熟悉的,姜放哪儿蒜放哪儿她都清楚。谁知道一开门就看见顾言和鲍敏搂抱在一起呢,卧室的门也是大开的,正对着厨房。她其实真不是成心的。

师大起了轩然大波,尤其中文系,更是波涛汹涌。俞非和马理智那段时间整日都泡在资料室里,慷慨激昂地议论这件事情。俞非现在不走《世说新语》路线了,开始用《拍案惊奇》的手法,内容决定形式嘛。《世说新语》那种言简意赅的艺术手法根本不能表现这戏剧性事件,必须要用起伏跌宕的《拍案惊奇》的话本形式——虽然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拍案惊奇的,不过师生恋嘛,再奇,能奇过鲁迅和许广平?能奇过沈从文与张兆和?可人家鲁迅和许广平有《两地书》,沈从文和张兆和还有胡适这个媒妁,顾言和鲍敏有什么呢?不过一个半掩着门的搂抱!这格调别说和鲁迅、许广平比,和沈从文、张兆和比,简直连老渔都不如,老渔之前还有满城风雨呢,他们呢,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什么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就是了!平日看上去那么正经的人,比孔子还要正经,比《论语》还要《论语》,结果,竟然不过是一部《金瓶梅》,应该说,比《金瓶梅》也不如的,人家好歹光明正大,好歹名实相符,他们呢,封面是《论语》,内容却是《金瓶梅》,挂羊肉,卖狗肉,吆喝桃,暗卖李。

鲍敏没想到,照镜子竟然照出这样严重的后果,还真是倾城倾国了,不过,倾的不止是顾言的城,还有她的。母亲的历史竟然在她的身上又重演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来是为一千多年后的她们母女写的。天知道,自懂事以来,她一直多么厌恶和嫌弃她的母亲呀!那个喜欢描眉画眼,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从来都是她的耻辱。为了和母亲划清界限,她事事都和母亲反着来的,母亲浓妆艳抹,她素面朝天;母亲姹紫嫣红,她一袭青衣。甚至因为母亲爱看《西厢记》,她也恨屋及乌地连《西厢记》都不碰一个指头,她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呢,竟然连《西厢记》也没读过,说出来,不把中文系的教授们惊诧死?然而还是没用,到最后她依旧重蹈母亲的覆辙了,她们不是形似,是神似。骨子里的东西,原来是没办法斩草除根的。

鲍敏本来要全身而退的,现在退不了了,只能破釜沉舟往前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她别无选择,只好做许广平了,也只有做许广平,这事件的性质才会不一样,鲍敏和母亲才会不一样。

可顾言却不肯做鲁迅。鲍敏没想到,顾言竟然不肯做鲁迅。她都愿意做许广平了,而他,却不肯做鲁迅。任凭她软磨硬泡,任凭她梨花带雨,都没用,顾言铁石心肠地仍然做他的顾言,做陈小美的老公,做顾米的父亲。

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他以前从来不陪陈小美买菜的,菜市场在师大的北门外面,走个来回,怎么也要几十分钟,他那么忙,哪有时间浪费在这种体力劳动上面?他是从事精神生产的人,劳动的意义在于创造出有时间价值的精神产品。但现在顾言偶尔也降贵纡尊地和陈小美一起搞搞体力劳动了,他对陈季子的老婆说,陈小美力气小,拎不动菜篮子。这话说得,把陈季子的老婆都感动了。他以前也很少带顾米出来玩,都是陈小美带的。潇湘馆外面有一个小沙堆,沙堆边上有个小花坛,顾米经常拿把塑料铲子在那儿铲沙子玩,或者蹲在花坛那儿捉蚂蚁或蚯蚓,有时还会把沙子或者蚯蚓偷偷地放进陈小美的衣服里,把陈小美吓得一惊一乍。两岁的顾米,都知道爸爸是不能捉弄的,而妈妈是可以捉弄的。然而现在顾言也会蹲在花坛前了,和顾米一起捉蚂蚁或蚯蚓。

一家人的样子,是很温馨、很幸福的样子。甚至陈小美,看上去也是幸福的。这幸福有些不正常了,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老公发生了这种事,作为老婆的,总应该有些反应吧?不说当众甩顾言一个大嘴巴子,那有些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了;也不说寻死觅活,那太激烈太市井了;但至少应该和顾言冷战一段时间吧,学校里的夫妇都习惯冷战的;或者和印度的圣雄甘地一样,采取非暴力的绝食方式。这也是反抗的一种姿态呀,可陈小美呢,却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该干吗干吗,这也太掩耳盗铃了吧?太鸵鸟了吧?或者她是在人前装的?人前和顾言恩恩爱爱;人后呢,再悲恸欲绝,人们这样猜测。然而小张说不是,门对门住着呢,她家什么事小张看不见呢?也是,顾言和鲍敏在卧室里搂抱都被小张看见了,顾博夫妇家还会有什么事是小张看不见的呢?所以,关于这件事,小张是绝对的权威。小张说,陈小美是真的波澜不惊呢,那事发生第二天,她就做了胭脂鸭。第三天,又包了荠菜虾仁水晶饺。这两样东西都是顾言偏爱吃的,但因为做工复杂,他们家一般也只在周末吃。陈小美包水饺的时候,小张还听见她哼哼周杰伦的《菊花台》。《菊花台》当然是悲伤的歌,尤其那一句“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很符合陈小美当下的心境,但小张知道,陈小美绝对没有借题发挥长歌当哭的意思,因为陈小美的腔调一点儿也没有悲伤也没有弦外之音,完全是和尚念经的那种哼;再说,在顾言东窗事发之前,她也常哼《菊花台》的,她似乎不会唱其他的歌。这真是有些诡异的,姚丽绢说,许是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俞非他们再一次义愤填膺了。本来他们还是很同情陈小美的,但现在,连陈小美一起鄙视了,这是一对什么鸟夫妇呢,男人拈花惹草,女人姑息养奸,本应该拼个鱼死网破,他们却琴瑟和谐,高调合唱起道德颂来了——真那么道德,那为什么还要和女学生勾勾搭搭?

只有陈季子知道,这事和道德无关,和顾言的婚姻经济学有关。陈季子是顾言的领导,也是顾言肝胆相照的朋友——肝胆相照是陈季子自己先说的,顾言本来是个很矜持的人,既然系主任都这么表白了,他一个普通老师,再矜持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于是他也就和陈季子肝胆相照了,肝胆相照的结果,就是说出了他和鲍敏的事。顾言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轻易离婚呢?离婚是最彻底的破产,这太不经济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和鸟一样,衔泥结草,好不容易有一个巢了,自己又让它破碎,有病?哲学系的老卜就是有病的,为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女人,轰轰烈烈地离了婚,离婚时净身出户,房子留给了前妻,存折也留给了前妻,他和雀斑女人在外面租房子住,过起了白手起家的穷日子。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老卜以为他们唱的是《天仙配》呢!可结果人家雀斑女人不肯和他唱《天仙配》了,在寒窑里还没住满半年,就飞走了。撂下老卜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住在寒窑里,又没脸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呢,他难道连马也不如?何况,就算他愿意做匹没有自尊的马,也不一定能吃上回头草了,因为老卜的前妻扬言了,说,她那儿也不是菜园子,哪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所以,老卜最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成了弃夫。这是何苦?

陈季子也觉得老卜何苦。倘若老卜早一点听过顾言的婚姻经济学理论,或许就不会离婚了。这理论真有建设性的意义,是安定团结的理论,是构建和谐社会的理论。应该发扬光大的。不仅要在已婚的老师那儿发扬光大,还要在未婚的学生那儿发扬光大——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呀,一个领导,眼光总要放得比群众寥廓些。

因为他的寥廓,顾言现在不仅是中文系的名人,而且是师大的名人了。他的婚姻经济学,甚至校长都知道了。陈季子有一次在酒桌上和校长说,或许应该让顾博士开门选修课,就叫《婚姻经济学》,校长哈哈大笑,说,开嘛,老陈,你先在中文系开,然后再推广到全校。

这当然是调笑,然而,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理论也正是以这种调笑的方式风靡师大了。

⊙文学短评

这是一篇直截了当的把婚姻与经济挂钩的小说。中文系教师顾言、陈小美夫妇,尽管在外貌上绝不般配,但是在顾言博士的经济学原理的支撑下,外貌不美、做饭一流的陈小美却是最为合适婚姻伴侣。婚外情、离婚及其他种种,都因为与经济学原理不相符合而被顾言博士摈弃。爱情、浪漫和不着边际的梦想与情感,在经济学大行其道的今天,都丧失了存在的意义。婚姻终于与经济建设的中心完全同步了,这是婚姻的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