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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来看天堂(2)

很早以前人类中的一些成员就提出为了保持进化的势头,人必须在生理、智力等各方面都更上一层楼。这个观点后来成为了主流。个体人的素质确实有高下之分,这是真的,而且差异相当大,以至于后天的努力难以弥补。进化的本质就是去掉差的留下好的,所以天堂里的人们已不再肩负进化的使命。是的,我们都已不再进化了。因为我们已被淘汰。我们都没有通过测试,因而被认为是不合格产品,没有资格支配资源和能量,没有资格承担进化的使命。他们说我们不能以最高效率运用资源和能量,因而不适合进入主流经济结构,为了以最快速度进化,我们这样的人必须生活在天堂之中。于是我每天除了在窗口呆望日出日落外无事可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前人们以出身来决定由谁掌握社会主要资源,后来则进化为了由手中的金钱数量来决定,现在则换成了由自身素质来决定。似乎是越来越进步了,下一步也许就是不用再决定了。不过那和我已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我知道。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天堂亦不例外。胜者得到一切,这一点仍与从前一样,不同之处只是败者不再失去一切。但败者所能保留的也不过只是生存的权利而已,失去的依然很多,据说不如此人类便不能进步。天堂的创建者认为天堂的存在有可能使人类进化的势头日益减弱,因为促进人类进化的压力在减小,一般说来优胜者与劣汰者间的差别越大,压力也就越大,所以理所当然地不能让天堂里的人们得到太多。首先我们不能进入主流经济圈,不能工作,这是法律;其次不能有孩子,以免传播不利基因,影响人类整体素质的提高,也免得增添新的受害者,这也是法律;再次我们只能享受到部分公民权,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另外不可以继承财产……这些都是法律。听起来似乎并非世界的末日,应该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也有选择的余地。在天堂过腻了你还有个去处,你可以申请到纯太阳能农业保留地去,在那儿可以自食其力,但也仅限于此,而那就将永远失去参加年度测试的资格,从而永远地失去走出天堂的最后一丝机会……

就是这样,世界已经进化成了如此这般的模样。进化这玩意儿又不能后退,所以回想从前没有半点意义。不知将来的人们怎么看待我们的时代,反正我无话可说。现在人类自己已经确认人不过只是物质世界中的一种物理现象,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特殊之处,人的存在应该无条件为进化和发展服务。这种世界观是否正确是否必要,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事,人类的智慧和选择哪是我能说三道四的?所以我不说。

我很想在热乎乎的车座上坐得久一点,眼下我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这种感觉平常可没有。但这空中巴士以很高的精确度准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早不晚。

看着大厦中部有如怪兽影片中巨兽血盆大口般越变越大的巴士站,我清晰地感到我脑中血压正越升越高。

参加这样的测试,个人的主观努力完全无济于事。不知不觉间,你已被测试完毕,被决定了是否能走出天堂。对系统表示怀疑也是毫无意义的事。它已进化了许多个年头,耗费了无数的资源和能量,目前虽不能说已经完美无缺,但也无懈可击了,人完全没有资格与它较劲。

踏上这座大厦的地板,我就感到双腿沉重,似乎这里并非地球的一部分。每天这里都有天堂的来客前来应试,试图走出伊甸园。有人成功了,但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返回了天堂。今天轮到了我。

我吸了吸气,鼓起勇气向上帝走去。

现在我该上哪儿去呢?我倚靠着走廊的墙壁,茫然地想。这一想就是整整五分钟。其实这不能叫做想,因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昏迷了似的。这样的状态我并不陌生,它在我生命中所占据的时间实在太多了,数不胜数……

后来我知道该上哪儿去了。我找到一处公用可视电话,给杰里米发送信息。

杰里米是我的哥哥,总共大我二十分钟,但从小很少有人会认错我们。他头一年就通过了测试,如今正在天堂的门外大展拳脚。鉴于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一般不和他来往,我已记不清上次和他通音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这时,我太想和一个人谈谈话了,只有在这时候,伊琳才会显得无能为力,我现在需要和人交流。

我的信息顺利抵达了杰里米的眼前,这小子总算没有忘了我。

“皮特,怎么是你呀?需要什么帮助吗?”他脸色好不诧异,但惊讶根本没有让他多付出一点时间。

“没事,就是想到你那儿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时间宝贵,所以也就开门见山。

“唔……等一会儿成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说。

“可以,多久以后?”

“七十分钟吧,那会儿我有空。”

“就这么说定了。”我瞟了一眼头上的计时器。我还没有将目光收回来显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后,他就一直这么行色匆匆。

小意思,七十分钟对我而言根本就不算个数。不过对他就不同了,七十分钟内他所动用的能量比我一年所动用的能量还要多得多。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分别。

天堂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站在杰里米办公室外的大厅里向窗外张望。许多建筑许多设施我完全说不出是干什么用的。这时一丝悲戚一丝绝望涌上心头:世界正离我越来越远,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它变得越来越难以理喻。我将头抵在墙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在通话后的第七十三分钟,杰里米办公室的大门为我而开启。

“噢,皮特,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他微笑着冲我说。从他的神色我看出他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一帆风顺游刃有余。

我怀着强烈的嫉妒坐在了他办公桌前的皮椅上。是的,我就是嫉妒。杰里米和他的同类的人生中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东西,首先就是工作和事业所带给他们的尊严与充实。没有劳动,人就不成其为全人,我刻骨铭心地赞同这一观点。他的人生目的明确,而我的人生则是一团混沌,这不能不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能之辈,也就是废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世界却不需要我,那么我为什么要来?他们还拥有许许多多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我真的说不上来,因为我很少愿意就这方面的问题进行思考,那只会使我感到痛苦,他们的幸福就是我们的痛苦。

“呃……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我轻声说。

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旋即垂下了眼皮,不说话。

“凯茜还好吧?”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嫂子和杰里米是同类,但对我很好,她真是个好人,从不歧视我,在我面前从不以贵族自居,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很好。然而我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关怀。我害怕这种关怀。

“她很好。就是没耐心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小乔治完全扔给电子保姆了,这对他可不好啊……”杰里米颇有些犯愁地说。

“那你可以在我们那儿挑个满意的,她可除了相夫教子外别无选择。”我笑了一下调侃说。

杰里米如我所料地板着脸坚决否定了这一提议。按法律规定智者除可拥有一名同类配偶外,还可拥有一名天堂中的配偶,若不与同类通婚,则可拥有三名配偶,以利优秀基因的延续和传播。然而在杰里米的社会中,真这么做的人却不多。因为与天堂里的人通婚被认为是该受歧视的行为,夫妻双方都有可能被社会所不容。杰里米在这方面有童年阴影。我们的母亲就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所以父亲分给我们的父爱也就勉为其难地有些不够了。由此之故,父亲虽有三个妻子和四个子女,到老却落得个单身独影幽居于数百万公里之遥的太空城里。配偶与子女对他爱不起来,社会又不能容他,他也就只有这个去处了。杰里米万不肯重蹈其覆辙,他发誓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做到了。他得到了极聪明的凯茜和小乔治。我注视着桌上小乔治的全息立体图像。那孩子显出了比他父亲更浓郁的灵气。看来杰里米肯定将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冷场了片刻,杰里米把谈话又继续了下去:“珍妮怎么样?还满意吧?”

“没有珍妮啦,”我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伊琳。”

“伊琳……哦,好女孩!”杰里米打了个响指。“真正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解人意。非常优秀的产品。我想你该满意吧?”

“很满意。”我点了点头,“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完美无缺的存在。”

“近于完美无缺。”杰里米纠正说,“还有胜过她的。我就和他们有些业务往来。新产品好像是叫……梅格?……对,梅格!”他又打了个响指。“你想试试吗?我可以在她投放市场前就给你弄一个。”

我摇了摇头。我对伊琳目前还能满意,何必急不可耐地提高胃口呢?我必须珍惜我对她的兴趣,这样我就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想不到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们,伊琳上市才两年嘛。”我说。

“政府有这笔财政拨款么……有钱事就好办。”他随口说。

此后我们又就彼此的情况聊了一阵子,我这边是于他而言无关痛痒的鸡毛小事,他那边是于我而言不着边际的宏伟壮举,我们确实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很快,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寂。干净清新的空气中时间在稳步行走。我对时间不感兴趣,可他不能不理会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流出急切之色。我有点想知道他能忍受我多久。

过了一阵,我开口对他说:“唔……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猜猜。”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

“我在想……小时候的事。”我望着他,“小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朋友,就我们俩一起玩,整天整天地泡在虚拟游戏里……现在想想这种童年可够灰暗。”我苦笑了一下。

他轻轻点了点头,依然不说话。

“可我觉得还是那时候好啊,至少那时我们自己不觉得灰暗……那时我们玩得可真来劲,遇上个喜欢的好游戏就好像过节一样,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心跳的感觉。”我觉得这时候我的声音有点陌生,“说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是并肩作战,从来没有相互对抗过,我们的刀口一直是对外的,是这样吧?”

“没错,我们一向同生死共患难。”他点头说。

“哎,我们最喜爱的游戏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想应该是《千钧一发》,对吧?”

我笑了:“你还记得呀……”

他也笑了:“我不会忘的,你救过我很多次命。”

“你救我的次数更多。”

他的笑容一下子加深了:“我还记得你老是使用无赖秘技,把狙击步枪的弹药改成无限,当机枪使。”

“那有什么办法?我老是打不过那些狙击手嘛。”我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可你总是能打败他们……”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皮,又不说话了。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变大了。

过了一阵我找到了将谈话继续下去的话题:“这游戏现在很难找到了吧?”

“是的,早绝版了。不过你要的话我能给你弄来,能弄到的。你要吗?”他抬起了眼皮。

“不要了。要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已不是小孩子了。”我说。

他点了点头:“对,我们都长大了,那些都过去了。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没办法。”

我们又沉默了。还和他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过去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处。可过去已经过去了。

突然间我不明白我干吗要到他这里来了。难道就是想像小老鼠一样挤在一起取暖吗?可他不是我的同类,他只是我的哥哥。我觉得今天我好像犯了个错误。

于是我起身告辞:“杰里米,来你这儿瞎扯了半天,也不知误了你什么事没有?如果耽误了你什么,那我很抱歉……”一边说,我一边转身离去。

“弟弟……”杰里米的呼唤传入我耳中,但我还是走出了大门,任凭大门无声地将我们隔开。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都过去了。

窗外的景致与半小时前一模一样,但此时我已没有了什么感想,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真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自己:此刻是不是应该哭啊?

不知道……我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