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弗兰克·诺里斯
作者简介:
弗兰克·诺里斯(1870-1902),美国作家。生于芝加哥一个富裕商人家庭,少年时代在欧洲学习艺术。回国后入加利福尼亚大学,毕业后以记者为业。长期生活在美国西部,自称加利福尼亚州人。开始创作时倾向浪漫主义,如描写海上传奇的《“莱蒂夫人号”上的莫兰》(1898)。后来的小说受到左拉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如《麦克提格》(1899)和《凡陀弗与兽性》(写于《麦克提格》同时,1914年才被发表)。
克拉鲁斯号缓慢地向前航行,它即将靠近那个谁也不愿意靠近的岛屿,因为,之前有一艘船靠近那个岛屿之后,船上的人都死了。人们认为,那艘船现在成了幽灵船。
没有人听我的意见,不要靠近那里,然而,当克拉鲁斯号在岛屿边上停靠之后,一夜之间,再也没有人愿意为它领航,没有船长愿意驾驶它出航,没有加煤工为它加煤,没有水手在它的甲板上忙碌,它再也嗅不到海水的味道,因为它见过了幽灵船。
克拉鲁斯号缓慢地向前航行,把船舷两侧的海水搅得翻滚。每天天空都是淡蓝色,太阳一刻也不停息地照射着海中移动的那个小圆点。每天海水都是深蓝色,海面上风平浪静,光滑得好像一块花岗石板,明亮得像一块有色玻璃。大海不断地延伸,我们四周都是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每天,船上烟囱冒出的黑烟都把航行带起的白色浪花遮蔽起来。中午时,哈丁伯格船长会在操舵室悬挂的海图上扎一个针孔,告诉我们已经在茫茫大海中行驶了很远。每天,人类世界、文明、报纸、警察和电车车轨都在慢慢地从我们的记忆里消退,我们孤独地在大海中航行,在茫茫大海里被人遗忘。
“在这浩瀚的大海里航行真快乐,”阿利·巴赞说,“至少不会踩到旁边人的脚。”
“我们没有留下一丝航迹,”哈登伯格告诉他,“这对我们也是很幸运的事,没有人曾行驶到过这里。你不能漫无目的地行驶,否则会迷航。”
“就像在一个讨厌的气球里一样。”斯特洛克说。
我只能说克拉鲁斯号的这次航行其实是不合法的,它从事的是一桩已经有200多年历史的肮脏的买卖。这次冒险非常有利可图,但必须以违反法律准则为代价。
我们要前往的那个岛屿令我们充满恐惧。在克拉鲁斯号这次航行的200年前,曾经有船到过那里——那是一艘类似哈得逊河上的那种高船首的小吨位帆船,船员在岛上登陆,在干完了计划好的肮脏勾当后,这艘船就离开了那座岛。当那座岛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被杀害的人从海里钻出来站在船的前面,船的甲板上长出像霉菌一样的东西,船员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恐惧中备受煎熬。在一周时间内,20名船员相继死去,到了第二个星期就只剩下6个人活着。
这6个幸存者惊恐地决定弃船逃跑,他们乘坐小船又重新回到岛上,记录下经历的一切之后都全部死去了。
这6个人弃船的时候船上还悬挂着风帆,亮着船灯,他们是在恐惧中逃走的。根据他们的记录所说,他们坐上小船前往小岛时海上吹起风来,他们用力划桨,但那艘弃船跟在他们后面行驶,好像有东西不愿意遗弃他们或者这艘船不愿意被遗弃。直到风停了,那艘弃船才慢慢停下。六名船员把这艘船甩在后面,它静静地停在海面上,注视着他们远去。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这艘弃船的下落。
或许它的故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对这个事情的看法是这样的。这6个不幸的船员携带着他们那点可怜的战利品返回岛上时,这艘船成了他们最后的朋友。它是一个守护者,到最后都在保护和帮助那6个船员。而现在,200年后,我们几个人,包括3个黑人和我自己都没有任何探究这件事的权力。这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这样的话,我们和掘尸者没有什么不同。
当我听见其他人抱怨海上孤独的航行时,开始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是个船员,只能强行忍受着这种船上生活。但是16天来,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地平线和茫茫无际的大海,简直令人发疯,我感到自己的神志已经开始错乱。
航行在这茫茫大海上,看不见任何其他船只,人的精神几乎要被碾得粉碎。让一个充满怀疑的人漫无目的地在海上航行16天,整天看到的只有太阳,听到的只是船员的抱怨,岂能不产生疑虑。
然而我们不需要有人陪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秘密行动。但是我想,即使这3个黑人也会欢迎哪怕一艘小船的经过。
第七天,哈登伯格船长和我为了改善一下船上的伙食,准备用吊锚杆捕捉几条在船头游弋的小鲸鱼。哈登伯格船长算了算我们还要航行的天数。
“我们现在离那个岛有800多千米,”他说,“这艘船航速达到了13节,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但是你知道,我能更快地抵达那片陆地。”
“怎么会呢?”我立即弯下身问道,“指望有个好天气?”
“迪克森先生,”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不管怎么说,大海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天生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我了解大海,而且知道它的感受。伙计,往远处看,什么都没有看见是吗?除了我们整天都能见到的千篇一律的地平线之外,什么都没有是吧?桌子上的玻璃杯像尖塔一样平稳,我想这艘船的性能还是和起航那天一样好。
“而如果我现在在家里,我就是一个只会吃格洛斯特干酪的傻子——你明白吗?我要转左舵,我肯定我会这么做的。为什么?因为我了解大海,迪克森先生,我了解大海。”
我以前也听其他老船长这么说过,于是我向哈丁伯格讲述了一位船长曾经在亭可马里外平静的海域里翻船的经历。我问他,刚才他对大海的感觉给了他什么提示没有(因为在公海上的任何先兆都是不祥之兆,至少不是好兆头),但是他却含糊其辞。
“我不知道,”他略有愠怒,好像有很大的困惑,边说边卷着绳子,“我不知道。有该死的东西在接近我们,我敢赌一顶帽子,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迪克森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空中有一只大鸟,转眼就不见了。”他突然大叫起来,倚在旁边捶起他的膝盖:“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它。”
那天晚上晚饭过后,我们抽起烟,在舱室里又谈起了同样的话题。此时,哈丁伯格正在驾驶室里当班。阿利·巴赞开口说话了。
“是我的话,”他说,“如果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的话,我就立刻诅咒。”
他边说边笑,可是正在此时,厨房里的一个平底锅掉在了地上。他吓了一跳,随口骂了一句,向厨房的方向看去。
斯特洛克情绪也很沮丧,好像在前天就已经这样了。
“我说,玻璃杯不错。”他说,“我猜海上没有风,但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我们的船也不妙。”
不知道是这次谈话让我精神紧张,还是大海的感觉已经找上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晚饭后,睡觉前,一种奇怪的忧虑感袭上我心头。等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时,我变得十分易怒,这倒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我突然找不到火柴了。其他人也多少感到有点不舒服。
我心中的不安难以名状,我觉得我们被什么东西监视了。
我们船上的成员稀奇古怪,先前我只提到过3个黑人伙计和我自己。我们船上还有几名加煤工,另外还有一名轮机长。但是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因此就不把他算在内了。我和3个伙计从早到晚都忧郁地站在船中间的甲板上,无声地、急躁地挑战着各自的神经,直到滑轮的吱呀声让我们惊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利器架在脖子上。我们没事儿就会吵架,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在我的航海生涯中从来没有跟像这3个家伙一样讨厌的船员共过事。
我们只有一次意见统一过,就是在那个中国厨师不小心糟蹋了一炉饼干的时候。哈丁伯格提议拿出我们仅剩的啤酒喝上一点儿,我们站起来为彼此的健康干杯。
我记得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甲板上直到很晚——那天真的很古怪——一直讲述着各自的经历,最后我们又下到船舱打起了纸牌。
我们让斯特洛克留在驾驶台——他正在当班——竟然忘记他对打牌也十分上瘾。当时大概是凌晨一点钟,我听见他吹了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我放下牌说:“听!”
接下来一片寂静,我们先是听到船上引擎发出闷闷的飞速运转声、排气装置抑扬顿挫的斯斯声以及哈丁伯格马甲里大怀表的滴答声。接着,甲板上的驾驶台里传来斯特洛克拉长的声音——简直是夜晚里的哭嚎——“喂,喂,有船。”
牌顿时从我们的手中滑落,我们就像变成了石头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紧接着,我们兴奋得有点失常,一路跌跌撞撞、骂骂咧咧地跑上了甲板。
天空低垂着一轮满月,发着红光,海上没有一丝风。海面平静得就像冷却了的火山熔岩,就连船头都劈不开海面的浪花。
我记得我站在那里张望着空旷的海面——投在海平线上的月光就像一条着了色的彩带——我皱着眉头,表情相当愚蠢。这时跑在最前面的哈丁伯格大喊起来:“不在那儿——上驾驶台来!”
我们跑上去,加入斯特洛克。等我追上去时,其他人正在问:“在哪儿?在哪儿?”
他还没来得及指给我们看,我就看见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我听见哈丁伯格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架,就像捕兽的夹子。阿利·巴赞小声咕哝着:“仁慈的上帝呀,您怎么送来了这么一条船?”
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张口说话,我们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后拖着一动不动的黑影。我们挤作一团,越过左舷向远处眺望着,相互顶了对方一肘,这其中蕴含了许多意义。
我们看到的船——噢,离我们还不及半英里——与时下所有船的设计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