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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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饕餮的海(7)

在具体的创作中,诗人采用了一系列技巧,将乞丐的生活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在结构上,先进行情景、场面的铺设,然后突出矛盾的中心,最后又复归似平静的不平静。诗的第一节是引子,提出设问:春天来了会怎样呢?接着第二节人物开始出场,他所涉的环境:关帝庙、偃月刀、袜子、酸枣树,一切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充满了一种田园似的质朴,但一转到第三节,“而主要的是”一下将矛盾集中化,冲突被推向高潮:连最基本的生存欲望都不能满足,“藏在牙齿的城堞中的那些/那些杀戮的欲望”是要扑出来的,这节情绪高度紧张,达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第四节节奏稍有缓和,对生活状况再度描述,但语言中所含的力量已明显减弱。第五节以小曲的形式插入,充满嘲讽意味,起着次功能性的作用。最后一节与第一节相呼应,情绪看似已趋向平淡,却不再有梦想、有希望。这样的结构,完全借用了传统戏剧的结构,形式上增加了新颖性,增强了诗所表现的力度,使读者的情绪可以随之起伏。此外,诗人还用了反讽的手法、陌生化的语言及西方的语式结构,使充满民谣气息的内容得到提升,体现了文人创作的高超。太阳是“大家的太阳”,“只有月光,月光没有篱笆”,自然界的、超人的东西是乞丐可以拥有、享受的,也不过是像酸枣树那样卑微无人注目,不过是得到些清冷的月光罢了。人们用篱笆把自己都圈起来,分割了世界,没有一丝联系。把头像铸在金币上。把官印抛到尘埃中,这纷争有什么意义,对乞丐有什么作用呢?他只能唱着小曲,看着酸枣树,不再有任何奢求。这些反讽的运用,让读者从乞丐似无心的告白中体味到生活的辛酸和无望。陌生化的语言、西方式的执拗,僵硬有力地表现出乞丐生存的困境: “与乎死虱般破碎的回忆/与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与乎藏在牙齿的城堞中的那些/那些杀戮的欲望”。

痖弦是写人物诗的高手,他对于来自底层的小人物有着可贵的同情心。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作者运用戏剧情境,在冲突中显示人物的命运,揭示人物的不幸,表现出对他们深沉的同情和对社会的愤懑,很值得人钦佩。

(徐敏)

麦坚利堡……………………………罗门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

太阳已冷星月已冷太平洋的泡沫被炮火煮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威廉斯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嚣里你们的无救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围成园排成林绕成百合的村

在风中不动在雨里也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史密斯威廉斯在死亡紊乱的镜面上我只想知道

哪里是你们童幼时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那地方藏有春日的录音带与彩色的幻灯片

麦坚利堡鸟都不叫了树叶也怕动

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

空间与空间绝缘时间逃离钟表

这里比灰暗的天地线还少说话永恒无声

美丽的无音房死者的花园活人的风景区

神来过敬仰来过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

而史密斯威廉斯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

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看不清岁月的脸

在日光的夜里星灭的晚上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

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给不朽看给云看

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的昏暮

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

你们是哪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鉴赏]

罗门(1928—)原名韩仁存。海南文昌人。1940年进空军幼年学校。1948年毕业后转杭州笕桥空军飞行官学校学习。1949年去台湾。1951年考入台湾民航局,任民航图书管理员、民航局高级技术员,业余开始创作。1954年起在《现代诗》上发表处女作《加力布露斯》。翌年同著名诗人蓉子结婚。1967年《麦坚利堡》获菲律宾总统马科斯金牌奖。1977年辞去台湾民航局职业,专事创作。著有诗集《曙光》、《第九日的底流》、《死亡之塔》、《旷野》、《隐形的椅子》、《日月的行踪》、《有一条永远的路》等,诗论集《现代人的悲剧精神与现代诗人》、《诗眼看世界》、《时空的回声》等。

在不长的篇幅里,描写和诅咒战争给人们带来生命摧残的诗,像《麦坚利堡》这样,读了之后,能够给人一种永恒的悲怆,令人感到心灵巨大颤栗的,是不多见的。

诗后曾附“题注”,告诉了我们这样一段过去的历史:麦坚利堡(Fort Mekinly)是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七万美军在太平洋地区战亡的。美国人在马尼拉城郊,以七万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别刻着死者的出生地与名字,非常壮观也非常凄惨地排列在空旷的绿坡上,展览着太平洋悲壮的战况以及人类悲惨的命运。七万个彩色的故事,是被死亡永远埋葬了……作者与友人往游此地,并在史密斯、威廉斯的十字架前拍照。这段叙述的经历,给了诗人构思的情感基础。在那远离都市喧嚣的死亡境界中,诗人感受到了“这里的空灵有着伟大与不安的颤栗”。全诗用汹涌的激情和惊人的意象,传达了这种“颤栗”。

作者直面死亡,描写死亡,思考死亡,从头到尾,唱出的是一支“被死亡的感觉重压着”的安魂曲,而在这悲哀中,传达出一种顽强地维护人类生命价值的人道主义的深情。

开头两节,强烈控诉和诅咒战争:“战争坐在此哭谁”?这里是它的“笑声”,使七万人在此长眠于地下的“地带”。第二节,渲染了这个墓地的寒冷和死亡的无情。太阳、星月和被“炮火煮开”的太平洋的泡沫,都是那样的寒冷。死者已无法返回故乡。连被运回的他们的名字,也“比入冬的海水还冷”。上帝也无法救助死亡的“喧嚣”。史密斯、威廉斯,两个普通士兵的名字,成为七万死难者代表的符号。诗人以冷的感觉,进入了对于死亡处境的正面描绘。第三节,是诗人的联想与追问。“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战争都哭了伟大它为什么不笑”,这是照相的游客们的追问,也是诗人对人类野蛮行径的嘲讽。接着,诗人在死亡之地想像着每个被埋葬的生命都有他们的美丽与快乐,第四节写得最好。诗人尽情地描写了这里的寂静无声。在这可怕的寂静里,人类存留着一个“死不透的世界”,如诗人在“题注”说的,“山林的鸟被吓住不叫了。静得那么可怕,静得连上帝都感到寂寞不敢留下”。越是这样写宁静,控诉之情也越是激越。这是一个生与死隔离的世界,死亡在这里是惟一真实的存在。在死亡的宁静笼罩里,连麦坚利堡,也变成了一个“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诗的最后一节,用冷酷的意象,将死亡的控诉推向情感的高峰。七万条彩色的生命,留给人们的是什么?人的生命像“圣品”,被死神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给升满的星条旗看给不朽看给云看”。诗在这里由无声的宁静转向有声的呼喊。麦坚利堡成为一座“悲天泣地的大浮雕”,永恒地立在这里。而埋在这里的“史密斯、威廉斯”们,却永远无法归去,“你们是哪里也去不了/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诗人如此动情地描写死亡,如此深刻地创造出控诉战争的“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将这场大惨剧展示给人们,就是为了给后来者以不再重演悲剧的大警醒。诗人将繁复的死亡意象。令人震撼的警句和场景的渲染结合在一起,展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永恒的创伤,并引向哲理性的思考,构成了这首诗巨大的震撼力与感染力。

(舒穆鲁)

窗……………………………罗门

猛力一推双手如流

总是千山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

遥望里

你被望成千翼之乌

弃天空而去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听里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里

六十一年十日

[鉴赏]

罗门是一个以充分现代的哲学和诗学意识为思想支撑的诗人,他拒绝操作明显道德话语进行写作,但对生命和人类充满着人文关怀。在他的诗中,经常贯注着对“现代生命现象的压抑”的深切忧患和对“第三自然”的“追求”。

这首诗,就体现出了罗门诗的上述特征。对城市现代文明的虚伪和堕落的厌恶使得罗门的这首诗表现出了下面两个非常明显的主题意向:

首先,在文明世界和自然世界的比照中。罗门强调和表达了他对于后者的精神选择和价值肯定。在毫无生机和生命自然特性的现代文明的“窗”内世界中,个体生命为一切的文明所负累、所折磨。对文明进化中同在的异化悖谬的痛切忧思是促使个体“猛力一推”的基本动因与出发点,“猛”“推”都意在强调对突破文明世界压抑的强烈欲望。“双手如流”,则揭示由身体的解放带来的精神上的舒畅流动。 “千山万水”借代窗外完整而又丰富的自然世界,“总是”显示在这个世界里,时间进程几乎就是一个无历时差异的平面,一切在这里呈现和保持了最原初和最理想的自然生存状态,这种明亮、纯洁、充满自然活力的美丽自然牵引住诗人的眼光和思维,像脱缰的野马兴奋不已,它们又岂能再乖乖地重新回来忍受狭窄的“窗”的世界的压抑。

其次,此诗也表现了个体生命渴慕由有限性向无限性的升华。 “眼睛”和思维从窗内文明世界的狭小空间中挣脱出来后,诗人恰恰获得了他表达的自由,并使想象空间的构成成为可能。

第二节在上节的起点上,就首先突出“望”(即想)的过程。随着视野的不断扩展,精神的自由度也愈来愈大,它简直就像一只脱落形体的“翅膀”而飞的“千翼鸟”,它冲入高空,自如飞翔的凭借不在有限的形体,而在那无所限制的精神。这样,诗人通过想象将无限的东西引入到了有限的具体“鸟”之中,并使之充满“弃天空而去” “已不在翅膀之上”的神性,诗人陶醉在这种对大自然世界的梦幻般的想象之中,借着想象的翅膀继续飞翔,自然世界便在“聆听里/你被听成千孔之笛”,生命也因此在倾听自然神灵发出的这种博大宽广而又精深的语言时获得了向上引升的力量和意志能量。在强烈的情感倾向中,诗人将笛子的可视长度意象转化为乐声那看不见的“音道”意象,继而又将精神化的“音道”变成拉长了的“望向往昔的凝目”,这种往后的回视,即使过去的原始人世界成为抗争人类生存异化和文明堕落的方舟、堡垒和精神符号,又表明了诗人拼尽生命的全部力量拯救和人类的乌托邦式的理想冲动。

但是显而易见,完全回归自然、回到原始世界,这个乌托邦理想在实质上恰恰是同社会最终的发展方向相对抗的,因而,即使进入了这个空无的世界,也许,你会“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甚至再回到现实的空间也不再可能。

全诗三段,窗内与窗外世界的二元对立思维结构却始终贯穿着整首诗。此外,为了实现从目视的三维空间向灵视的多维空间的超越,

诗人还将电影蒙太奇手法运用于诗歌意象组合,全诗以“窗”这个主导意象为基点,由内向外裂变出一系列意象,这是意象的发散式蒙太奇组合。诗歌由视觉意象转为听觉意象,从听觉意象又转向视觉意象,这既是通感的灵活运用,又是意象的转折式的蒙太奇组合。它既生动地体现了空间时间化的特色,又拓展了诗的艺术审美空间。

(贝贝)

错 误……………………………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鉴赏]

郑愁予(1933—)原名部文滔,河南人。1949年去台湾。1955年服设。1956年参与创立现代派诗社。1958年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在基隆港务局任职。1968年赵美,曾任爱荷华大学讲师,耶鲁大学教授。

读郑愁予的诗是需要非常奇特的想象力的。读这首诗时,诗中的“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的“我”,就未必指涉现实中的诗人郑愁予,而可能是一个在行军时路过家门的军人,也可能是一个在外四处闯荡的商人。尽管他们的身份不同,但他们的离家飘泊,导致钟爱他们的女人魂牵梦萦、望眼欲穿的等待这一点却是共同的。

思妇闺怨,是中国传统诗词中经久不衰的一个主题。白居易、温庭筠、柳永等就都有将倚楼而望的思妇的离愁状写得声情并茂,幽怨悱恻的佳作传世。此诗之所以被杨牧称为“站在中国诗传统的高处”。正在于它染上着浓厚的古典气息的哀怨和惆怅,以及含蓄内敛而又缠绵忠贞的情色。但细究起来,此诗无论在主题或意象上,都对古典同类诗词有所突破。

首先,这首诗不再是从思妇的视角出发。去状写思妇在寂寞中等待的内心世界,而是从“过客”的视角出发,去想象思妇的期冀和幽怨。全诗三段,包含着的却是两个相互矛盾的世界,一是现实世界,它受到存在的有限性法则的制约,另一个则是想象的世界,它折射着个体生命的绝对真实性。诗中首先出现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场景,“我” “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这两句写“过客”所处的时空,前一句过客“走过”的匆匆和后一句妇人在季节里漫长的“等”形成对照,已经埋下了等待的错误的伏笔。接着出现的是“过客”想象中的女子幽居在闺房中的时空。第三段,诗歌又从想象世界回归到现实世界。正是借助于想象,过客沉入到对家和妇人无意识的梦幻之谷,将种种经验中的琐碎事物集中、凝聚成为一个个美丽而又动人的意象和场景,想象中的妇人的坚贞执着和现实中过客的飘泊不定产生尖锐的冲突,浓化和加重了“过客”的歉疚心理。“达达的马蹄”本来最容易使听者联想到飘泊在外的“归人”,然而,现实却总是这样无情地将想象碾成碎片,因为“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于是“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不仅是针对思妇而言,更是针对“过客”而言。因为,“达达的马蹄”不仅没有释解思妇的愁怀,也同样没有缓解“过客”的思家之苦。这是双重的无奈,双重的“美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