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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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前两句展开自由联想,在“透明的葡萄”和“雪山幻想”(6)

骆一禾的诗歌构想总是比较宏大开阔。他反对拘囿于个人的情感、经验世界,咀嚼一己之悲苦,“用显微镜对自己的伤口加以细细观察”,对自我和孤独过度玩味,认为那是一种病态,他毕生呼唤和追求“健康”的文学。诚如诗人郑敏所说:“诗应该是诗人介入人类共同命运的‘入口’,而不是诗人退出人类共同命运的‘出口’。” “因为诗的原则一般是精神生活的原则”所以诗的困境就是精神的困境。在骆一禾看来,生命作为历程大于它的设想和占有者,任何个体都是历史链条中无名的一环,人不可与历史背景、整体生命脱节;缺乏历史感、整体感,则缺乏自身清明、生命自明。他强调诗应当冲破诗人自我以及为作诗而作诗的技艺的“围栏”;应当是生命在说话,带着血色的脉动;应当作为世界的构成因素而关心着世界、意义和人生;应当负起对人类的精神归宿、对人的灵魂道路的抉择和确立的崇高责任,负起克服主观和客观、人和自然、意识和无意识、自我和世界分裂的责任。不管这种叩问和建构“精神乌托邦”的努力在当代显得多么虚幻和软弱,它毕竟给这个贫困时代注入了“灵魂”因素,而把人类引向深度生存的形而上问题,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缺失的。

(黄绍君)

麦地……………………………骆一禾

——致乡土中国

我们来到这座雪里的村庄

麦子抽穗的村庄

冰冻的雪水滤下小麦一样的身子

在拂晓里她说

不久,我还真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呢

那些麦穗的好日子

这时候正轻轻地碰撞着我们

麦地有神,麦地有神

就像我们盛开花朵

麦地在山丘下一望无边

我们在山丘上穿起裸麦的衣裳

迎着地球走下斜坡

我们如此贴近麦地

那一天蛇在天堂里颤抖

在震怒中冰冷无言享有智谋

是麦地让泪水汇入泥土

尝到生活的滋味

大海边人民的衣服

也就是风吹天堂的

麦地的衣服

麦地的滚动

是我们相识的波动

怀孕的颤抖

也就是火苗穿过麦地的颤抖

1987.11.15

[鉴赏]

本诗作于1987年。骆一禾、海子的“麦地”系列的诗歌大都写于85年—88年这个时间区段。此一时期人们普遍面临着生存价值的危机,普遍感到身世飘零、精神孤独,而中国诗坛“新生代”的反理想、反崇高卷起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各种主义“藩镇割据”。他们却一直寂寞着(海子的部分诗作除外),特别是骆一禾一直在几乎湮没的危险中,坚持着朴素、热忱的“麦地劳作”,深入麦子与民族精神间的本质意蕴。他试图为“新生代”寻找一个可以寄托自己理想的家园。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诗人寻找而由骆一禾(还有海子)最先找到并且说出的。我们于这个事实中难觉出诗歌与他的灵魂、生命的关系。他的这种专注也是通过麦子自身生命与大地的对应关系后,对由此放射开去的民族大灵魂的投入。

“麦地”作为乡土的代表,是个包容性极大的词,当它在诗歌中行走时,是一种散发迷人光泽的精神氛围,是温馨如昨又恍若隔世的心灵家园。生为赤诚的麦地之子,20世纪末的骆一禾也自愿做一个乡土中国风景线上的行吟歌者。试图从具体物象入手透视一部中华民族的农耕史、心灵史。

早在十八世纪,当工业文明初露曙光时,启蒙先驱卢梭就警告说:文明与科技同样也会毁掉人类精神的宝藏,它提出著名的“回到自然”的口号。现代人处在都市硕大无朋的水泥空间,处在电子计算机亿次/秒的速率中,无不感到一种愈来愈重的精神压迫和畸化。被土地和大自然悬离的空茫、焦虑、莫名躁动、无力感、漂泊、无家可归的困惑,引诱人们向往一种坚硬、踏实、永久的精神居所。于是“我们来到这座雪里的村庄/麦子抽穗的村庄”,从瑞雪孕育中的麦地和村庄看到了麦子抽穗的“好日子”,看到了一种澎湃的生命和强旺的生机。麦地——生命,村庄——生命。我们不由得由衷慨叹:“麦地有神,麦地有神”,呵,乡土,迷人的乡土,永远的乡土!乡土才是人最初和最终的神性家园,是辽阔天地间最美好的居所。而麦子蕴含天、地、人三者之灵气,更是中国这个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这时,我们才恍然顿悟:“不久,我还真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呢”。于是在“一望无边”的麦地,我们“穿起裸麦的衣裳”,完全地“贴近麦地”、融入麦地。那种由农夫在大地上稼穑时对着太阳和庄稼所涌起的、并一代一代沉积在民族情感之根中的东西在我们胸中苏醒了。

下面的诗段“那一天蛇在天堂里颤抖……”,可以看成是以《圣经》故事为原型,蛇引诱人偷吃了禁果,从此人被逐出了伊甸园,天堂已不可居,人只有归依大地,“是麦地让泪水汇入泥土”,使失乐园的人们“尝到生活的滋味”。这也象征着蒙昧时代的终结,农耕文明的开始。然而,人类文明也如大自然一样有它的春夏秋冬,骆一禾并没有一味沉浸于龙的故事、回味龙的光荣,他有着相当深刻的现实忧患,清醒地看到了华夏文明历经几千年,已带着自身沉疴,“乡土中国”必须自强不息,“寻找新的合金,才能焕发新的精神活火。”希望的创造在于每一个依然穿着“麦地的衣服”的中国“人民”“在此,人民不是一个抽象至上的观念,……而是一个历史地发展的灵魂。”

他们有着开放的胸襟,敢于走出农业文明的封闭状态,面对蓝色海洋、面对世界新文明的激荡;但这种革新不是对过去的一概否定,不是远离乡土、背弃神性家园,而是像凤凰涅槃一样,像麦子收割过后火烧秸秆以肥田为的是孕育下一个丰收年一样,“火苗穿过麦地的颤抖”固然有些疼痛,为的却是新生。

骆一禾的麦地诗歌是一种群体生命的抒写,他把麦子视为宏观的生命源头和文化背景,于其中领受恩惠,当他把麦子放大成一个客观宇宙时,也把自己放大成与之对应的对话者。深入人生、深入广阔场景中民族的心理之根,以麦子的光芒照耀现实生命的空缺进而抵达乡村中国血汗生命的精神领空,这便是他诗歌的主题。骆一禾麦地诗歌的本质指向,是人类生命永恒的家园,是精神处于悬置状态的现代人类对劳动者与大自然化合状态中呈现出来的健康、朴素美感的追求。由此,他也完成了由一个纤弱的麦地少年到大地歌手的生命转化。

(黄绍君)

麦地……………………………海子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直没有声响

和你俩不一样

在歌颂麦地时

我要歌颂月亮

月亮下

连夜种麦的父亲

身上像流动金子

月亮下

有十二只鸟

飞过麦田

有的衔起一颗麦粒

有的则迎风起舞,矢口否认。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麦浪——

天堂的桌子

摆在田野上

一块麦地。

收割季节

麦浪和月光

洗着快镰刀。

月亮知道我

有时比泥土还要累

而羞涩的情人

眼前晃动着

麦秸。

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

收麦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们一起干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妻子们兴奋地

不停用白围裙

擦手。

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

我们各自领着

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

的孩子在河流两岸

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

洗了手

准备吃饭。

就让我这样把你们包括进来吧

让我这样说

月亮并不忧伤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

[鉴赏]

海子(1964一1989),原名查海生,安徽省怀宁县人。出版有长诗《土地》、短诗选集《海子骆一禾作品集》、《海子诗全编》和《海子的诗》等。海子的诗探求将激情与理性、个人的体验与人类文化精神的结合,常常在对土地的抒写中表现出清新、朴素的诗风。

《麦地》一诗通过对种麦、看麦、收麦等的抒写,对土地、劳作和粮食寄予了深深的恋情,并暗含着对健康生命的崇拜。在诗人笔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的汗水像“金子”一样的闪亮;当“我”看麦子睡着时,月亮陪伴着“我”,连风和云都“收拢翅膀”依偎着“我”;收割季节,我的情人也顾不得“羞涩”来帮我一起割麦。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收割麦子,共同的劳作使“我”和“仇人”消除了彼此的隔阂, “握手言和”。妻子们因收获而兴奋,全世界的孩子们因收获而有了饭吃;无论是穷人或富人都在做着美丽的麦地和粮食的梦。善于营造暗示性意象表达独特的生命体验是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如“端着大碗”的意象被描写的那样神圣和神秘,显然隐含着诗人对人类的健康生命的赞赏,以及对生命的基本欲求的肯定。把麦浪称做“天堂的桌子”,不仅赞美了粮食,也暗含着对“民以食为天”的古训的肯定。又如对“月亮”这一意象的营造更有其妙用:她柔和、甜美,普照大地,美化一切。在诗中,她是作为一个与麦地和劳作者共存的人格化的意象出现的。她是麦地的伙伴,是劳作的见证者。她理解“我”,同情“我”。她的存在营造了一幅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图,使健康的生命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因此,诗人描写、歌颂月亮,也隐含着对麦地、劳作和健康生命的歌颂。

(王大武)

亚洲铜……………………………海子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惟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

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鉴赏]

《亚洲铜》是海子的代表作。诗人来自浑厚而贫瘠的黄土地,该诗以“亚洲铜”命名,“铜”的意象隐射中国北方绵延的麦地、广阔的黄土地。该诗从开始就以一种暗语加民瑶体的形式出现:“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住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从“祖父”到“父亲”到“我”的家族的延续,延续的终极焦点是根于这片共同的乡土,强调人对土地的认同,只有“亚洲铜”这片深厚的黄土地才是提供诗人想像的悠远明净的领地,才是诗人灵魂的停泊之地。“你是惟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语调平静淡然,把死亡作为单纯的生命现象描述,改变了中国八十年代诗歌在描写死亡时的沉重、严肃与沉郁,而将死亡看做单纯自然的过程。

第二节开头,诗人仍以“亚洲铜,亚洲铜”这样的并列隐喻作为抒情基石,意象显得突兀、奇诡,已超出了民谣的内涵。接下去诗人的视野由家族转向自然:“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青草”被称为黄土地“亚洲铜”的主人和野花的呵护者,以渺小生命的坚强自足来昭示自然界中旺盛的生机。诗人把世界作为一种秘密来揭示,诉诸人的理性思维层面,依靠的是感性的意象,“野花的手掌”、“青草的腰”这些细腻的、感性的词增加了诗的感召力。这样,诗的内涵显得饱满丰富,充满张力。

第三节将“白鸽子”比喻成屈原的“白鞋子”,来暗示诗人高洁的灵魂。这样的比喻奇巧新颖,诗人回避了自杀的沉重,用一种轻松明畅的语调,显示了对世界不同于日常经验的再体认,把屈原这位被放逐的先知作为后代诗人精神追寻的痕迹。

最后一节诗人运用了大胆的想像,把“月亮”、“鼓”连在一起,把“月亮”比喻为“黑暗中跳舞的心脏”,设喻奇妙。击鼓、跳舞、心脏、月亮,四个意象并列出现,渲染出一种初民的原始诡异的文化图腾体系性统摄景象,从中看出海子对史诗建构的追求以及超凡的造型力,在充塞于天地间的鼓声中,“月亮”俨然天地人共同的心脏,而这心脏又与土地“亚洲铜”认同。月亮构成生命力的象征,构成宇宙核心。全诗以“亚洲铜”始,“亚洲铜”终,层层叠进的意象在逼向高潮之际复归于原点。

这首诗写于1984年,诗人独立于当时的主流话语,远离历史经验,远离当时常见的诗主题,面对八十年代初诗歌意象内涵的衰竭,另辟蹊径,转而求助于“幻象”,不直接对历史发言,不求助于传统认识,而依靠个人感情、直觉、宗教经验来书写,开辟了另一个崭新的想像空间,悠远的历史意蕴、清新质朴的民谣风味、明朗疏淡的意象世界、纯净生动的语言风格和丰富的民间想像力共同成就了一首抒情杰作。

(林凤)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西川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鉴赏]

西川(1963-),本名刘军,祖籍山东。1985年毕业子北京大学英文系,现执教于中央美术学院。著有诗集《隐秘的汇合》、《虚构的家谱》、《大意如此》等。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称西川的诗歌“有一种强烈的宗教感和热烈的抒情性”

此乃知人之论。西川对宗教确实十分热衷,且有研究,比如佛教,《无量寿经》、《大般涅经》等即为他所熟悉,在散文随笔中多有称引,这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作家中似不多见。宗教有一个突出特点是神秘,西川生命中神秘体验也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的事情已经屡次发生在我身上。”究竟是宗教诱发了他的神秘体验,还是神秘体验决定了他对宗教的亲近?这二者间的互动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使他愈来愈敬畏,即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星空所以令人敬畏,恐怕就因为它的神秘。西川1985年途经青海湖边的一个小站:比尔盖(地图上标示比尔益),当其仰望星空的时候,产生了与康德一样的感情,这是一种带有宗教性的感情,一种皈依上帝的感情:“我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我的隔壁,梦见星光和大海/梦见伯利恒的玛利亚/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