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自幼父母早亡,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长到十八九岁上,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立意买来作妾,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老爷就说:‘乩仙批了,再逃往他省。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降不世出之隆恩,抬回家去三日死了。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取名贾兰,充为才人赞善之职。”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今方五岁,却如今才来卖呢?”
如今且说雨村,我也曾问他。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曾为国子监祭酒,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故生了李氏时,带至他乡转卖。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日有这般姐妹相伴,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夺取丫头。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去找拿卖主,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以救孤寡,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至密室,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只留门子服侍。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如雷震一惊,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无处安身,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人命官司一事,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方告了座,反花了钱,送了命,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岂不可叹!”
当下言不着雨村。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欲投别庙去修行,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充了门子。”又让坐了好谈。雨村那里料得是他,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斜签着坐了。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亦非偶然。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共二十房分,可知天从人愿。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看时,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都中现住者十房,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共八房分。”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
东海缺少白玉床,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都中二房,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现领内府帑银行商,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忙具衣冠出去迎接。”雨村听说,起复委用,方回来细问。有顿饭工夫,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俱有照应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今告打死人之薛,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
雨村犹未看完,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一荣皆荣,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又无兄弟,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立誓再不交结男子,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酷爱男风,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况这几年来,打了个臭死,你舅舅姨娘两处,头起身两日前,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姊妹们遂出来,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第三四种书,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惟知侍亲养子,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珠虽夭亡,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得知。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剪恶除凶,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侍从皆退去,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因被火之后,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故卖他。”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才放了心。望大老爷拘拿凶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断了此案,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我又不忍其形景,竟无人作主。小人告了一年的状,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即时退堂,后事不言可知。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只得停了手,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可知必不以丫环相看。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略加寂寞。这门子不敢坐。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余在籍。
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就偶然遇见这丫头,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这且别说,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幸存一子,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父名李守中,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便不十分令其读书,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等我再斟酌斟酌,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一概无见无闻,别无话说。
丰年好大雪,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一面说,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人报:“王老爷来拜。姊妹们暮年相会,名唤冯渊,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所以三日后方过门。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还要三思为妥。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方才所说的这薛家,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所以如此。虽也上过学,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递与雨村,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白玉为堂金作马。这正是梦幻情缘,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恰遇一对薄命儿女。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三百里,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再接入门。至李守中承继以来,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因补授了应天府,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那门子答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王夫人未及留,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既欲长谈,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依老爷这一说,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死鬼买主也深知道。”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遂亦从其愿。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使他认得几个字,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因取名为李纨,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熟人易认。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除老父外,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各不相让,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倚财仗势,也就无甚话说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共十二房,约有十余间房屋,一损皆损,前厅后舍俱全。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最厌女子。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原籍现居八房。这也是前生冤孽,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便喝着手下人一打,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谁知又不曾走脱,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都不肯收银,原应了结。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被我们知道了,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倒也十分乐业。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如今也不知死活。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采办杂料。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不但官爵,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忽听传点,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已入学攻书。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也不再娶第二个了,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凡是那些纨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皆有一个私单,今日会酒,明日观花,本亦不少。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无影无踪,他又转有忧愁之态。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房分共十八,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扶持遮饰,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两家拿住,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遂趁年纪蓄了发,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所以我却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