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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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吴保安弃家赎友(1)

古人结交须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生死,结面那堪共贫贱?九衢鞍马日纷纭,追攀送谒无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来往,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酒肉兄弟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谈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

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救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不肖保安,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微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倘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道:“群蛮今已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次日,拔寨都起。

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扎,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弥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唐兵陷于谷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

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是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营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

仲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睁睁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心打探。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馀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罄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也值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恓恓的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这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独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淜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