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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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苏小妹三难新郎(1)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那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到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人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颍滨。二人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

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漫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

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别。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做。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

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

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眼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搁起不题。

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馀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炫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

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二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