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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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夜(6)

“不知何故,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我的脸又变红了。可能正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他会针对这件事向我提出疑问,所以我感到很羞惭,并且再度有了受辱的感觉。我真想马上走掉,不再理会他,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这样做。

“他说:”请听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跟你说这些,还请见谅。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好心,请你相信我。你的祖母对你的善意,不会比我更多。你与所有女孩都没有交往,这是真的吗?”

“过去我跟一个名叫玛申卡的女孩交往过,但是她已经去了普斯科夫,所以眼下我已跟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交往。”我这样对他说。

“他问:”我想请问一下,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戏?”

“看戏?祖母会怎么说?”

“他说:”你溜出去,不要让她知道……”

“我说:”这怎么能行?要欺骗我的祖母,这种事我可不干。再见了,先生!”

“他没再纠缠,只说:”好吧,再见了。”

“晚上他来到了我们的房间,当时我们刚刚吃完晚饭。他坐下来,跟祖母聊了很久。他问祖母是否到过什么地方,是否有旧相识。忽然之间,他说:”戏院正在上演《塞维尔的理发师》,因为此前我的朋友想去看,所以我就在那里预定了一个包厢,时间就定在今天。不过,这些戏票现在已经用不上了,因为我的朋友又不想去看了。”

“祖母大叫道:”《塞维尔的理发师》!莫非就是那个理发师,以前曾经演过的?”

“他说:”是的,正是那个理发师。”说着,他还瞧了瞧我。我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意思,我的脸色随即变得绯红,我的心一阵狂跳,热切期盼着某件事的发生!

“祖母说:”原来是这样,以前我还演过这部戏里的罗茜娜,不过是在私人家庭中上演的。因此,对于这部戏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租客问道:”那你今天是否还想去看这部戏?我的戏票是否白买了,就全看你的决定了。”

“祖母说:”去,为什么不去呢?娜丝晶卡可是连戏院的大门都没迈进过呢。”

“上帝啊,我真是太开心了!我们马上开始换衣服,做准备,然后出发。祖母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取悦我,她其实是个心地很善良的老太太。另外,她自己也想欣赏一下音乐,虽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再说了,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自己花钱买戏票的。

“我不想跟你说,我在看完《塞维尔的理发师》之后有什么感受。那天晚上,我醒悟到,那名租客今早只是为了试探我,才会邀请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因为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看我,眼神中充满了热情,而当他跟我讲话时,语气明显是想讨好我。哎呀,我简直开心极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又骄傲又兴奋,就像发了烧一样,心跳得厉害。整整一夜,我都在睡梦中念叨《塞维尔的理发师》的台词。

“我原本以为,他对我的热情会与日俱增。然而,这种想法竟是错误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极少看见他。基本上,他每个月只现身一次,目的就是邀请我跟祖母去看戏。我们总共去看了三次戏。祖母这样约束我,让他对我心生怜悯,这就是他邀请我们去看戏的全部原因。这使得我在看戏的过程中并无愉快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读书和家务的兴趣都已消失了,整天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有时笑,有时哭,有意激怒祖母。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距离生病已经不远了。租客不再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因为演戏的旺季已经结束了。我们每次相遇都是在楼梯上,他默默地弯下腰,向我致意。看上去,他并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当他走到走廊上时,我依然驻足在楼梯的中间位置,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每回遇上他,我身上的血液都会一股脑儿汇聚到头部,因此,每当这时,我的脸色就会涨得通红,跟樱桃的颜色差不多。

“说到这里,整件事已接近尾声。去年五月份,那名租客又来到我们的房间,那一天距离现在刚好一整年。他对祖母说,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内,他将会居住在莫斯科,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在这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妥当了。听他说到这里,我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当时我的面色惨白,就像昏死过去了。可是,祖母根本看不到这一幕。他交代完这件事,又向我们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

“我该如何是好?我满心愁苦,思来想去,总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等到后来,我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等当晚祖母进入梦乡时,就去向他问个清楚明白,因为他翌日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就是那件事发生的背景。我将几件连衣裙和用来换洗的衬衣装进一个包裹中,我就拿着这个包裹朝租客所住的阁楼走去。当时,我就像只剩了半条命一样。我觉得自己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完了那道楼梯。在我将他的房门打开以后,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并将视线定格在了我身上。我在他眼中就像一个鬼。当时我的双腿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急忙给我倒水喝。我的心跳得厉害,以至于头痛不堪。我就这样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我马上将那个包裹放到他的床上,随后,我坐在他身旁,以手掩面,痛哭起来,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他站在我眼前,面色惨白惨白的。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忧伤,我的心简直都要碎掉了。看样子,他已在一瞬间领悟了我的心意。

“他说:”请听我说,娜丝晶卡,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我没有钱,也没有正式的工作,我的生活十分潦倒。要是我们真的结了婚,我们的生活将无以为继。”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一直在交流。最后,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告诉他,我无法再跟祖母生活下去,我要从祖母的控制下逃脱出去,我不想再被她用一枚别针囚禁在这里。我说,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如果他点头,我可以马上跟他到莫斯科去。那一刻,我的心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羞惭、爱情与骄傲一起沸腾起来。我倒在他的床上,那模样就仿佛癫痫发作。我恐慌极了,只怕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请求!

“他坐在那里,接连几分钟都没有说话。随后,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将我的手抓在他的手中。

“他含着眼泪对我说:”亲爱的娜丝晶卡,我的好姑娘,请听我说,我对你发誓:当我有条件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请求你赐予我幸福。眼下能让我幸福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请你不要对此提出质疑。请听我说,我现在要到莫斯科去,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时间,我都将在那里度过。我希望能利用这段时间,为我的事业奠基。我发誓,当我重返此地时,我会让我们得到幸福,当然了,前提是那时候你对我的爱意依然没有消失。但是,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利,这是完全不可行的。在此我要强调一点,要是这件事在一年以后的进展并未如我所料,那么就一定会拖延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勇气让你受我的誓言束缚,因此,我所假设的这一切都是在你始终爱我的前提下发生的。”

“这就是他跟我说的全部。翌日,他便离开了。他请求与我立下一个约定,将这件事对祖母完全保密。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快说完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整年。三天前,他就已经回到了这里,但是,但是……”

我急不可耐地叫道:“出了什么事?”我太想知道结局是什么了。

为了回答我的问题,娜丝晶卡简直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但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现身!他甚至没有给过我任何消息……”

话说至此,她忽然沉默了。过了一阵子,她低下了头。忽然之间,她以手掩脸,大哭起来。见她如此,我简直就要心碎了。

结局竟然是这样的,这真叫我始料未及。

我胆怯地开了口,并让我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婉转一些,我说:“娜丝晶卡!娜丝晶卡!不要哭了,就当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说不定他还没到这里呢,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呢?……”

娜丝晶卡说:“他已经来了!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他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已经约好了。除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对话,我们还订立了一个约定。随后,我们便来到这边的河岸上漫步。那时已经十点了。我不再哭泣了,就与他在这条长椅上坐着,听他跟我说话,我的心甜如蜜。……他跟我说,他回来以后,会在第一时间到我们家里去。他会向我求婚,一旦我答应下来,我们就去向祖母讲明这一切。我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但他就是不现身。”

她无法自控,再度哭起来。

“上帝啊,你要怎样才能不这么痛苦,对此我能做些什么?”我着急得要命,简直手足无措,于是我一面大声说出这句话,一面从长椅上纵身跃起,“请向我明示,娜丝晶卡,我去找到他,跟他说几句话,这样行吗?”

娜丝晶卡忽然仰起头来,对我说:“这怎么能行?”

我旋即意识到什么,忙说:“当然不行,当然不行,哦,我想到了,不如你写一封信吧。”

她马上说:“不,不,我没法写!”说着,她又垂低了头,连瞧都不再瞧我一眼。

“为什么没法写?为什么?”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当然了,娜丝晶卡,信有很多种类,看你要写的是哪一类!你应该明白的。……啊,我又想到了,娜丝晶卡!请你务必要相信我!我向你提出的建议并非信口开河。你完全可以做到。第一个步骤你已经完成了——现在你为什么又……”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真那样做,就像是在对他死缠烂打……”

“亲爱的娜丝晶卡呀!”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插话道,“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既然他已经对你许下了承诺,那么你就有权这样做。而且,他是个君子,情感十分细腻,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推测出来的。”我越说越神采飞扬,因为我觉得,无论是我的观点,还是证明这观点的依据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的承诺束缚了他自己:他承诺,自己日后的结婚对象一定会是你,与此同时,他又给了你充分的自由,就算是此刻,你也完全可以拒绝他。……即便现在你要求他解除当初的承诺,占据优势地位的一方依然是你,我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你完全有权利迈出第一步……”

“那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写?”

“写什么呀?”

“写信啊。”

“我会写:”亲爱的先生……”

“一定要写”亲爱的先生”吗?”

“是的!一定要这样写,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在我看来……”

“好的,请写下去!”

亲爱的先生!

请你体谅我……

没必要恳请他的谅解!所有事情都已经通过真相表露出来了,不必再拐弯抹角,就这样往下写好了:

现在我写这封信给你,证明我是这样缺乏耐心,还请见谅。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一直满怀对未来的憧憬,我觉得非常幸福。但是到了此刻,我连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因为这种时间上的拖延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你会为此责备我吗?眼下你已经回来了,你的心意说不定也已经有所改变。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既无怨言,也无责备。我之所以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向你表明这一点。即便你没能约束好自己的心,我也不会因此责备你。因为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焦躁的情绪在这些文字中展露无遗,但当你看到它们时,你既不会嘲笑我,也不会为此发火,因为你是一个德行高尚的人。这封信的作者是一名身世凄苦的姑娘,她从不知道该如何约束自己的心,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亲人,她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教诲与提醒,请你务必要谨记这一点。请你不要责怪我,我的灵魂可能已被怀疑侵袭,尽管这侵袭可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你不会如此狠心,让这样一个姑娘遭受她不应遭受的一切,即便只是精神上的指责。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对你的爱都是如此刻骨铭心。

娜丝晶卡的双眼闪闪发光,显得开心极了,只听她大叫道:“太好啦!我们两个的想法完全吻合!天哪!一定是上帝派你过来帮我的,眼下我所有的担忧都在你的帮助下得到了解决!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感谢我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派我过来的是上帝?”我望着她那张开心的小面孔问道,这一刻,我的精神也很振奋。

“没错,我很感激你,即便原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娜丝晶卡呀!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甚至会为别人陪伴在我们身边而对其生出感激之情。我是如此的幸运,遇到了你,我将一生一世铭记你,因此我对你也心存感激!”

“好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跟他曾经约定,他回来以后,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他会在我们的朋友家中给我留一封信。我们那些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他们都是很朴实、善良的人。但是,由于有的话不方便写在信里,所以不排除他不能用信向我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会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在当天的十点钟到此处来。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但无论是他的信还是他本人都没露过面。我根本无法在早间时分出来,因为祖母对我的看管实在太严格了。等到明天,请你亲自把我这封信交给我们那些善良的朋友,他会从他们那里看到这封信的。若是他给我写了回信,那么就请你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帮我带到这里来。”

“但是信在哪里!你要先写完这封信,我才能去做这件事啊!恐怕要拖到后天才能把这件事办完了。”

娜丝晶卡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她说:“信……信……但是……”

她的话就停在了这里。她转过脸去,不再面对我,但我已经看到她的面色就像玫瑰那样红。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手里多了一封信。原来,她一早就写好了这封信,并将其密封起来,随时准备交托出去。某种回忆随即在我心中荡漾起来,它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甜美,如此的打动人心。

我唱道:“罗——茜——娜——”

她跟我一起唱起来:“罗茜娜!”我开心极了,简直忍不住要给她一个拥抱。她笑起来,脸色红透了,一颗珍珠似的泪珠儿在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轻颤着。

她飞快地说道:“好了,好了!是时候跟你说再见了!我已经把信交到了你手中,你只要把它送到这个地址就行了。好,就这样吧!明天见!明天见!”

她一面颔首,一面使劲握住我的双手。随后,她便飞奔回一条小巷,她家就在那里头。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

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但是耳畔却依旧回响着她的声音:“明天见!明天见!”

第三夜

今日天色阴沉,暗无天日,还在下雨。当我老了,我的世界就会变成这副模样。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某些怪异的想法和阴森可怖的感受。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一些让自己迷茫不解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一方面没有解决的能力,另外一方面也没有解决的欲望。我根本没义务去解决这些问题!

今天我不会再去见她了。昨天晚上我与她分别时,周围雾气萦绕,空中则浓云密布。我跟她说,明天的天气肯定不好。她不想说任何悖逆自己心意的话,因此她选择了沉默。明天必将是阳光普照的一天,她心中暗想。她是如此的幸福,以至于在她的天空中找不到半片乌云。

她说:“如果真的下雨,我就不能过来了,那么我们就没法碰面了!”

她果真没出现,而我先前还以为她不会介意今天的雨呢。

我们在昨天第三次会面,那也是属于我们的第三个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