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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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夜(1)

一个“梦想家”,与一位姑娘在四个晚上进行了心灵沟通。最终,姑娘与有情人终成眷属,但那个人却不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梦想家”。

……它之所以会被塑造出来,

难道就只为了抵达你的内心世界

哪怕只在那里停留一会儿?……

伊凡·屠格涅夫

第一夜

这个夜晚十分美妙,只有当我们年轻时,才能拥有这样的夜晚。仰望着满天闪闪发光的星辰,你便忍不住要扪心自问: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莫非还有人心急气躁,想要发火吗?只有年轻人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他们的专利。不过,衷心希望上帝能让你将这个问题在心中叨念上几遍!……某些先生总是喜欢肆意妄为,胡乱发火,一提到他们,我就不由想到,今天从早到晚我都表现得很好。某种难以理解的苦闷情绪从今天一大早就缠上了我。忽然之间,我感觉大伙儿都对我不理不睬,他们抛弃了我,让我陷入孤独。我口中的“大伙儿”究竟是何人?任何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对此提出疑问。我在彼得堡差不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尽管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年。不过,我为什么要交朋友呢?彼得堡城内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这样熟悉,我是否要在这里结交朋友,不会对我与彼得堡的关系造成任何影响。这导致我在城内所有人都收拾好行李,赶赴别墅避暑之际产生了一种遭到遗弃的感觉。我很惶恐,因为这里只留下了我自己。我在城里游逛了三天,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情绪低落极了。那些总是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地点,诸如涅娃大道、街心公园、河岸等地的人,现在统统都消失了。那些人我全都认得,尽管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差不多把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认认真真观察了一遍,所以他们对我而言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看到他们欢笑,我也会欢笑;看到他们忧伤,我也会忧伤。每天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我都会在封坦卡河岸边遇见一名老者,我们差不多就要结为朋友了。他总是表情肃穆,像在考虑什么问题。他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手杖被上面的节分为了好几段,顶端还装饰着金子。他经常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将左臂挥来挥去。对于我的存在,他也有所察觉,并与我心灵相通。我相信,要是偶尔有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封坦卡河岸边,他一定会觉得很失落。有时候,特别是当我们都很高兴的时候,我们甚至还会相互颔首,打个招呼。我们曾经接连两天没有碰面,等到第三天,我们终于又看到了彼此。我与他都打算摘下帽子,向对方致意。然而,就在两个人的手都已经举起来的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即放下手,从对方身边走过去,彼此都心领神会。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对于那些房子,我也已经相当熟悉了。当我经过它们身边时,它们好像都跑到了我面前,它们身上的窗户也都朝我望过来。有一些话险些要从它们口中跳出来,这些话要不就是:“你好啊,最近身体怎么样?我的身体好得很,等到五月份,就会有一层新房子出现在我身上了,这多亏了上帝保佑。”要不就是:“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等到明天,我就要被翻修了。”要不就是:“我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一场大火几乎把我烧成了灰烬。”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很喜爱其中一些房子,另外还有一些房子跟我的交情非常好。有一座房子计划要找建筑师来修整一下自己,时间就定在今年夏天。为了避免建筑师在修整过程中出什么差错,今年夏天我每天都要专程去探望它,但愿它能得到上帝的庇佑!……除此之外,还有一座房子让我念念不忘,它是由石头砌成的,体型很小,设计得很别致,表面呈现淡淡的玫瑰红色,看上去非常吸引人。每当它望着自己的邻居时,总是显得很骄傲,因为它的邻居模样生得十分呆板。但是每当它望着我时,却总是显得那么和善可亲。偶尔我会从它身旁经过,每到这时,我就会觉得快乐极了。上周我又经过它所在的那条街道,跟这位故友见了面。哪曾想它忽然痛苦地大叫道:“我就要被涂成黄色了!”这帮家伙真是心肠歹毒,又蛮不讲理!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逃脱他们的手掌心,就连柱子和屋檐也是一样。就这样,我的朋友被涂成了黄色,那模样就跟一只金丝雀差不多。我几乎为此暴跳如雷。我那可怜的朋友惨遭毁容,身上涂满了中国帝王龙袍的颜色。我一直没有勇气再去探望它,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对彼得堡非常熟悉,至于熟悉到何种程度,通过以上描述,想必大家都已经了解了。

我一直觉得很不安,但引发不安的原因是什么,我在三天后才弄明白。这件事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街上的人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一走到大街上,我就觉得心里很难受。然而,回到家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得到缓解。接连两天,每到傍晚时分,我就开始努力思考,我身处此地,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原因是什么,此地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我家的墙壁是绿色的,已经被熏得一片漆黑。我家的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那是玛特廖娜的杰作。我望着墙壁和天花板发起呆来。如果今天椅子摆放的位置与昨天不一样,即便只有一把椅子是这样的,也会叫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因此,我将家里所有的椅子和其他家具都认真审视了一番,暗暗思索着,莫非椅子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随后,我又观察了一下窗户。只可惜,无论我做什么,都毫无收效……我的不安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在这种情况下,我便叫玛特廖娜过来,像父亲斥责女儿那样,将她斥责了一番,因为这里打扫得实在不干净,尤其是天花板上还挂着蜘蛛网。可是直到现在,蜘蛛网依然没有被动过,照旧挂在天花板上。因为那天面对我的斥责,她的反应就是一言不发,只莫名其妙地瞧了瞧我就走了。让我不安的真正原因,我直到今天早上才搞清楚。无非就是因为那些人全都滚到别墅去避暑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这话可真是粗鲁,但我真不想说什么文雅的话了,因为我现在的情绪委实太低落了,还请见谅……彼得堡的居民要么正在准备启程去别墅避暑,要么已经走在前往别墅的路上。在我看来,所有五官端正,一看就让人充满敬意的先生,在雇了一辆马车之后,马上就会化身为值得尊敬的家长。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就会卸下所有的负担,返回避暑别墅,跟自己的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现在大街上的所有行人看起来都迥异平常,瞧他们那模样,不管遇到何人,恐怕都会说上这么一番话:“先生,我们到这里来,只是恰好路过而已。我们将会在两个小时以后返回我们的别墅避暑。”洁白、纤细的手指在窗户上敲击几下,然后将窗户打开。每当这时,窗户后面就会探出一张漂亮的面孔,姑娘开口将兜售盆花的小贩叫过来。置身于此情此景之中,我立即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这座城市的公寓如此闷热,这些盆花根本不是用来摆放在其中,供人们观赏的。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人们带到那些用作避暑的别墅中去。这样的发现是很新颖,很特别的,而我已经成了这种发现的行家。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避暑别墅,我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而且不会出现丁点失误。有些人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他们的言行都温文有礼,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考究、时髦,他们乘坐的马车都装饰华丽,这些人要么来自石岛,要么来自药房岛,要么来自彼得高夫大道。那些看上去十分稳重、善解人意的居民,则来自帕尔戈洛沃或是更远的地方。那些看上去十分快乐、悠闲的人,往往是要到十字架岛去。有时候,我会同时遇到好几辆运货马车,每辆马车旁边都跟着一个懒懒散散的车夫,拉着马缰绳。各式各样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例如桌椅和长沙发等——这些长沙发包括土耳其式和非土耳其式两类,全都堆在马车上,形状像一座小山。在山顶上通常都会坐着一名女厨子,她年纪老迈,精力衰退得厉害。由她负责看管的这些财物都是属于她的主子的,但她却珍而重之,简直已将它们视为属于自己的珍宝。有时候,我也会在涅娃河或封坦卡河上看到一些满载着家具的船正驶向黑河或是坐落在那里的岛屿。在我的心目中,无论是这些运货马车还是运货轮船,其数目都在不断增长,一辆马车变作十辆,十艘轮船变作一百艘。好像所有人都在启程赶赴别墅避暑。一种混杂了羞惭、委屈和悲伤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因为好像有一个危险的信号已经发出,那就是彼得堡即将变成荒芜的大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别墅避暑,但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管是哪一辆运货马车,也不管雇佣马车的那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是谁,我都愿意上前追随。可惜,我没有收到任何人的邀请。他们从来都不认识我,他们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

我一直走,走了很长时间,距离原地已经十分遥远。我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所在的地方,事实上,我一向都是如此。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已经抵达城门下。我一下子变得很开心,我从木杆子路障那里迈过去,穿过农田,穿过草地。我感到自己心中的重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充斥着我的整个身心,驱走了我此前的疲倦感。路边的行人看着我,他们个个都显得那么和善可亲,简直像要向我问好。他们每个人都在抽雪茄,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他们都这么开心。这一刻,我也开心得忘乎所以,这种开心的程度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我常年居住在城市中,四面的城墙让我心中抑郁,呼吸困难,明明身体健康,也像生了病一样。我离开那座城市,就好比一下子抵达了意大利,身心都饱受来自自然界的刺激。

彼得堡的大自然在春季到来时显得生机勃勃,上帝赐予它的所有力量都被释放出来。某种让人情绪激昂却难以言表的东西盘桓在它内部,它换上了一身新衣,长出了鲜绿色的新叶,绽放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我由它联想到一个病弱的姑娘,这真是匪夷所思。某些时候,你根本就瞧不见这个姑娘,但当你看到她时,你就会很同情她,对她产生怜爱之情。随后,她突然变得很美丽,不管用什么词汇都无法形容她的美貌,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你一面为此感到吃惊,一面为她的美貌感到沉醉,但除了这些,你还会忍不住扪心自问:这双眼睛原本充满了哀伤与忧虑,此刻却变得魅力四射,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这张原本惨白、瘦削的脸,因何会变得面泛红霞?她的胸部忽然变得曲线曼妙,这又是什么造成的?这位姑娘先前是那般可怜,但是此刻她忽然容光焕发,充满生机,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的笑声美妙而动人,这一切的起因又是什么?你朝四下观望着,希望能找到什么人,有一种假设在你心中浮现出来……然而,这种情况只维持了极为短暂的一段时间,等到翌日,可能一切就又恢复原状了。你会看见她的眼神之中再度充满了忧虑,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她的面色惨白,顺从与胆怯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展露无遗。她感到既郁闷又懊悔,短暂的欢愉过后,留给她的只有尴尬……美丽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后匆匆消失,永不再来。你不禁为之扼腕痛惜。你还没来得及爱上她,她就已经像昙花一样,在刹那间枯萎了。这给你带来了永难弥合的遗憾……

可是,与白天相比,夜晚的时光对我而言要精彩得多!现在我就要把具体情况描述出来了。

我返回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晚上十点钟,我才回到家中。我沿着运河的河岸一路走回去,大街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我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人,当他觉得幸福的时候,如果没有朋友或是熟人能与他分享,那么他就会给自己唱歌。我同样如此。因此,我一路走一路唱。忽然之间,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怪事,这让我简直意外到了极点。

有一个姑娘就站在附近,她将自己的手肘搁在运河岸边的栏杆上,并将自己的身体倚在上面。看起来,她好像正在凝望着河中浑浊不堪的河水,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经被她遗忘了。她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帽子,那帽子看上去非常可爱。另外,她身上还裹着一条很大的黑色披肩,那披肩看上去也十分美丽。我心想:“这个姑娘的头发肯定是黑色的。”在经过她旁边时,我的心跳得厉害,连气都不敢喘一口。但是,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我暗想:“这真是件怪事,她这么聚精会神,一定是在想事情。”我一下子呆在原地,双脚就好像在地下生了根一样。一声被压抑的哭泣声传到了我的耳中。那个姑娘哭了,她的哭泣声在一分钟以后又接连不断地传到了我的耳中。我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在面对女性时,我一向都表现得很胆怯,但是这一刻与以往有着很大的区别!……我扭身向她迈出了脚步。我并没有叫她一声“小姐”,因为我知道在俄国的任何一部描写上层社会的小说中都会用到这个称谓。我正在思考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称呼她,就在这时,她忽然醒觉了。她环视四周,随即醒悟过来。然后,她便低头望着脚下,沿着河岸走了出去,转眼间就与我擦身而过。我马上尾随着她。她从河岸离开,穿过大街,走上了人行道。我的用意,显然她已经察觉到了。我不敢从大街上穿过去。我的心在发抖,就像一只小鸟落入了人的手中。就在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良机,帮我脱离了眼前的困境。

忽有一名身穿燕尾服的先生走到了那个陌生的姑娘身旁的人行道上。尽管他已经很老了,但是他走路的姿势却显得很不稳重。只见他扶着墙壁,走得十分小心,身体摇晃得厉害。姑娘们晚上回家时,要是不想被人送回去,只想独自走回家,那么她们在路上就会因为惶恐而走得飞快。眼下那位姑娘就是这种走法。原本那名左摇右摆的先生是绝对不会去追赶她的,但是由于受到我的命运之神的指使,他不得不做出这种反常的举动。

我那位先生忽然一言不发地奔跑起来,朝着那位陌生的姑娘就是一通猛追。姑娘飞快地奔跑着,速度堪比疾风。那位先生虽然步态不稳,但是很快就追上了她。姑娘的一声尖叫传来——哎呀……我的右手恰好拿着我那根好手杖,真是感谢上帝。我的手杖呈一段一段的,中间连着一个又一个的节。我迅速抵达了那条人行道,迅速让那位粗鲁的先生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明确的认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那个让自己不能再说任何话的缘由是如此的强大,无可辩驳。等到我与那位姑娘在前面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以后,远远落在后头的他才朝我抗议起来,用词十分粗暴。然而,我们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我对陌生的姑娘说:“为了阻止他再来胡搅蛮缠,请把你的手臂给我,让我挽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