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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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妇女与儿童的发现(8)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子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正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上,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惟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还是必要的。

我没有研究过妇女问题,倘使必须我说几句,就只有这一点空话。先前的人,一个傀儡,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

十月二十一日。

家庭为中国之基本

中国的自己能酿酒,比自己来种鸦片早,但我们现在只听说许多人躺着吞云吐雾,却很少见有人像外国水兵似的满街发酒疯。唐宋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叉麻雀。从这两点看起来,我们在从露天下渐渐的躲进家里去,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是无疑的。古之上海文人,已尝慨乎言之,曾出一联,索人属对,道:“三鸟害人鸦雀鸽”,“鸽”是彩票,雅号奖券,那时却称为“白鸽票”的。但我不知道后来有人对出了没有。

这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拿一匹小鸟关在笼中,或给站在竿子上,地位好像改变了,一点也不管,其实还只是一样的在给别人做玩意,一饮一啄,都听命于别人。俗语说:“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就是这。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别的;即在同性中,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

不过我们也并非满足于现状,是身处斗室之中,神驰宇宙之外,然而画中人物,抽鸦片者享乐着幻境,叉麻雀者心仪于好牌。檐下放起爆竹,是在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剑仙坐在书斋里,哼的一声,一道白光,千万里外的敌人可被杀掉了,不过飞剑述是回家,钻进原先的鼻孔去,因为下次还要用。这叫做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所以学校是从家庭里拉出子弟来,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

八月十二日。其一,教成社会人才的地方,而一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交家长严加管束”云。

“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一个人变了鬼,该可以随便一点了罢,而活人仍要烧一所纸房子,请他住进去,阔气的还有打牌桌,鸦片盘。成仙,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这变化是很大的,但是刘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运动到“拔宅飞升”,连鸡犬都带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务,饲狗,喂鸡。

我们的古今人,对于现状,实在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的。变鬼无法,精神萎靡,成仙更佳,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药只做爆竹,指南针只看坟山,恐怕那原因就在此。

现在是火药蜕化为轰炸弹,烧夷弹,装在飞机上面了,我们却只能坐在家里等他落下来。自然,坐飞机的人是颇有了的,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日“听话”,但他那里是远征呢,他为的是可以快点回到家里去。

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一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 十二月十六日。

华德焚书异同论

德国的希特拉先生们一烧书,中国和日本的论者们都比之于秦始皇。然而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

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并不专重“秦人思想”,倒是博采各种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儿;始皇之母,只因为衣裤郎当,赵女也,赵重妇人,所以我们从“剧秦”的遗文中,也看不见轻贱女人的痕迹。

希特拉先生们却不同了,他所烧的首先是“非德国思想”的书,没有容纳客卿的魄力;其次是关于性的书,这就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沈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而可比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之类的大事业,他们一点也做不到。

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阿刺伯人攻陷亚历山德府的时候,他决不会飞鸣,就烧掉了那里的图书馆,那理论是:如果那些书籍所讲的道理,和《可兰经》相同,则已有《可兰经》,无须留了;倘使不同,则是异端,不该留了。这才是希特拉先生们的嫡派祖师——虽然阿刺伯人也是“非德国的”——和秦的烧书,是不能比较的。

顽劣,钝滞,骂人固可,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预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打人亦无不可,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彩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卣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伤你们为什么不去拚命呢?

这回是不必二世,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只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门徒们在奥国一被禁止, 连党徽也改成三色玫瑰了。最有趣的是因为不准叫口号,大家就以手遮嘴,用了“掩口式”。

这真是一个大讽刺。刺的是谁,不问也罢,但可见讽刺也还不是“梦呓”,质之黄脸干儿们,不知以为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

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看见了讲到“孔乙己”,就想起中国一向怎样教育儿童来。

现在自然是各式各样的教科书,立刻毫无能力。其二,但在村塾里也还有《三字经》和《百家姓》。清朝末年,有些人读的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神童诗》,夸着“读书人”的光荣;有些人读的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的《幼学琼林》,教着做古文的滥调。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再上去我可不知道了,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但也并非没有,但听说,唐末宋初用过《太公家教》,久已失传,后来才从敦煌石窟中发现,而在汉朝,是读《急就篇》之类的。

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

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重的了,苍蝇成群的在飞,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甚而至于打扑,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

《自由谈》的投稿者,常有博古通今的人,我以为对于这工作,是很有胜任者在的。不知亦有有意于此者乎?现在提出这问题,盖亦知易行难,遂只得空口说白话,但到外面,而望垦辟于健者也。

八月十四日。

男人的进化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有发达的骂詈,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那时候,是霸王,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代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使他畏葸退缩,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嫖妓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就看见便溺器,却要比嫖妓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

关于妇女解放

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还有,现在有些太太们,可以和阔男人并肩而立,在码头或会场上照一个照相;或者当汽船飞机开始行动之前,是任其跋扈,到前面去敲碎一个酒瓶(这或者非小姐不可也说不定,我不知道那详细)了,也还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此外,又新有了各样的职业,除女工,为的是她们工钱低,又听话,因此为厂主所乐用的算外,别的就大抵只因为是女子,所以一面虽然被称为“花瓶”,仿佛一个奴才,一面也常有“一切招待,全用女子”的光荣的广告。男子倘要这么突然的飞黄腾达,单靠原来的男性是不行的,他至少j乍变狗不可。

孔子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也要算犯奸淫”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烈女去。.礼教婚烟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女人未必多说谎

侍桁先生在《谈说谎》里,以为说谎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弱,那举证的事实,是:“因此为什么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

那并不一定是谎话,可是也不一定是事实。”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我们确也常常从男人们的嘴里,听说是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多,不过却也并无实证,也没有统计。叔本华先生痛骂女人,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发见了医梅毒的药方;还有一位奥国的青年学者,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我忘记了他的姓氏,做了一大本书,说女人和谎话是分不开的,然而他后来自杀了。我恐怕他自己正有神经病。

我想,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但是,数目字的统计自然也没有。

譬如罢,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孩子成队的在闹,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

今年是“妇女国货年”,振兴国货,也从妇女始。不久,是就要挨骂的,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因为国货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责骂,男人们的责任也尽了。

记得某男士有为某女士鸣不平的诗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个是男儿!”快哉快哉!

一月八日。

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吃食担,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而至于侮辱。我们看看孔夫子的唠叨,就知道他是为了要“养”而“难”,“近之”“远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缘故。这也是现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般的叹息。也是女子的一般的苦痛。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小童挡驾”

近五六年来的外国电影,是先给我们看了一通洋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蛮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线美。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但是,眼界是要大起来的,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终于几条腿不够了,于是一大丛;又不够了,于是赤条条。这就是“裸体运动大写真”,虽然是正正堂堂的“人体美与健康美的表现”,然而又是“小童挡驾”的,他们不配看这些“美”。

为什么呢?宣传上有这样的文字——

“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说:她们怎不回过身子儿

来呢?”

“一位十足严正的爸爸说:怪不得戏院对孩子们

要挡驾了!”

这当然只是文学家虚拟的妙文,因为这影片是一开始就标榜着“小童挡驾”的,他们无从看见。但假使真给他们去看了,他们就会这样的质问吗?我想,也许会的。然而这质问的意思,有剧烈的捣乱,恐怕和张生唱的“眙,怎不回过脸儿来”完全两样,其实倒在电影中人的态度的不自然,使他觉得奇怪。中国的儿童也许比较的早熟,也许性感比较的敏,但总不至于比成年的他的“爸爸”。心地更不干净的。倘其如此,二十年后的中国社会,那可真真可怕了。但事实上大概决不至于此,所以那答话还不如改一下:

“因为要使我过不了瘾,可恶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