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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戏曲旨在演唱现实(1)

世上任何艺术都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戏曲更不例外。从戏曲诞生的漫长过程,人们可以发现许许多多的戏曲故事都来自现实生活。无论《东海黄公》还是“优孟衣冠”,还是《兰陵王》、《踏摇娘》,一个个“戏曲”表演无不与一定社会生活的背景相联系。有的演的就是真人真事,有的演的是传说,但也是对现实生活的加工和改造。到戏曲艺术成熟之后它依旧不能脱离生活,甚至与现实社会联系得更加紧密。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说:“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不管是“以实而用实”还是“以虚而用实”,戏曲创作都要以“实”为基础是定而无疑的。旨在演唱现实,这是中国戏曲的一个悠久传统。

一、僧祖杰终被处死

中国戏曲发展到宋杂剧阶段,以时事入剧讥讽时政几乎成为一种时尚。例如《三十六髻》以优伶满头梳了一个又一个小发髻的化妆上场,与同时梳理别样发髻的其他优伶对话,满头发髻的优伶说她来自童大王家,她梳的是“三十六髻”,还说童大王正用兵打仗,他最擅长用的就是此计。这场演出实际就是讥讽宋朝大臣童贯临阵脱逃的丑行。其他如讽刺权臣蔡京、秦桧的作品数量还有许多。到戏曲成熟,发展为元杂剧和南戏之后,编写“现代戏”就成为一种优良传统。无论杂剧、南戏,伸张正义、旌表贤良都是其编写现代戏的主旨。

中国戏曲最早成熟的样式应该说是南戏,南戏一开始就注重现实社会的问题。比如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就记载了戏文演出恶僧祖杰之事。刘壎的《义犬传》也记载了祖杰之事。明代弘治和嘉靖年间的《温州府志·名宦传·吕师召》也有关于此事的记载。原来祖杰是杨琏真加的党徒,杨琏真加则是元朝初年著名的番僧,被封为江南释教大总统。他依仗朝廷所给予的特权,在江南为非作歹,连《元史》卷二○二都记载说他甚至公然挖掘宋朝历代皇陵和大臣墓计一百零一处,抢夺、盗窃公私财物,杀人、受贿,等等。他的嚣张气焰没有人敢过问,气焰熏灼,延于四方,为害不可胜言。

祖杰在温州乐清县为僧,积累大量不义之财。于是托门走窍,进住著名的江心寺。有一个里正姓俞,因为他不能聚敛苛捐杂税以及承担各种徭役,就自己出家到江心寺当了和尚,法名如思。他的三个儿子有两个也在雁荡山寺院出家。祖杰与当地总管交往密切,这个总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竟然托祖杰为他寻找女色。祖杰寻得一女,因贪图色美,竟然自己占有,不多久,女人怀孕,寺庙里外议论纷纷。于是祖杰就令如思叫他未出家的长子娶那女子为妻。可是祖杰三天两头去与那女子幽会。如思之子不堪忍受邻居嘲讽,就带那女子离家躲避祖杰。祖杰大怒,叫人挖掘俞家坟墓。如思之子告官,反而受到杖打。如思之子又上告,祖杰则先藏兵器于俞家,又告官说如思之子私藏军器,如思之子又被责打。如思不服,告到省里,祖杰再次上下贿赂,如思之子又被杖打。如思要北上到朝廷告状,祖杰就令人将俞家人全部抓起来,包括如思在雁荡出家的两个儿子。俞家七口全被祖杰用船运到僻静处,推到水中淹死。

雁荡山寺院有人知道此事后愤愤不平,他们告到官府,官府因皆受贿赂,推脱应付,不管不问。偏偏有一个印僧录的人穷追不舍,官府不得已,竟给那个人钞二十锭,让他不要再追究了。那个印僧录的人反而把那二十锭钞交到上级官府,官府行文追查,于是具体推人落水的行凶犯一一招供。祖杰闻讯逃跑,两个月后抓捕归案。但是他拒不招供,因为他的同伙带着重金到朝廷打点去了。有了解这一事情的人唯恐祖杰再逃法网,于是他们将此事编成戏文,广为演出,使家喻户晓。当地群情汹汹,官府以众怒难犯,遂将祖杰处死狱中以平民愤。果然祖杰死后第五天,赦免祖杰的圣旨下达,但是已经迟了。

这本戏文的剧本没有留传下来,但是它强烈反映了社会现实,写时代人物事件,表达民众情感,伸张正义声援弱者的创作精神却为后世戏曲继承并发扬光大。举凡现实社会贪官恶吏之秽行,社会民众之美德,往往被人编作戏曲演出,用以鞭挞或旌表。在中国戏曲史上就形成一个以时事入剧的优良传统,并涌现出一系列优秀的时事剧作。

二、“衙内”是什么人?

元代是中国戏曲成熟的年代,那个社会也是中华民族遭受许多磨难的时代。战争频仍,官贪吏暴,盗匪横行,导致了多少家庭悲剧。剧作家们便挺身而出,挥起他们如椽之笔,记录下了时代的真实面貌。元曲家张鸣善曾有《水仙子》散曲一首讥讽时世说:“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真是直言不讳,生动描画了元代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辨、贤愚混淆的混乱状况。更有一位曲家的《醉太平》曲直接呵斥道:“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元杂剧作家有不少人都取材于社会现实,把讽刺矛头直指社会各种黑暗和落后,包括当时的政治、经济制度以及世情民俗。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则是他们的常用手法。他们致力于演唱现实,表现在所有的剧作,不管他们取自何种时代的素材,写什么题材的作品,他们的笔端始终不离眼前的现实。这其中最突出的代表是众多杂剧家都塑造了“衙内”这样的人物。“衙内”本是掌理禁衙的官职,唐代籓镇相沿以亲子弟管领这种职务,宋元时便称官家子弟为“衙内”。

关汉卿《望江亭》的杨衙内自述道:“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普天无处不闻名,则我是权豪势宦杨衙内。”他横行霸道肆无忌惮,连官员之妻他也敢抢夺。潭州太守白士中之妻谭记儿被他看上,为了强占谭记儿,他竟然请得势剑金牌要谋害白士中的性命,真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无名氏《陈州粜米》剧中的刘衙内自述道:“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则我是有权有势刘衙内。”他公然宣称:他打死人不偿命,如同房檐上揭一个瓦。所以他敢于假公济私,派他的儿子小衙内和女婿去陈州放粮。再看他的儿子小衙内是什么人,剧中他自己说:“拿粗挟细,揣歪捏怪,帮闲钻懒,放刁撒泼,那一个不知我的名儿。见了人家的好玩器,好古董,不论金银宝贝,但是值钱的,我和俺父亲的性儿一般,就白拿白要,白抢白夺。若不与我呵,就踢就打,就挦毛。一交别番倒,跺上几脚,拣着好东西就跑。随他在那衙门内兴词告状,我若怕他,我就是癞虾蟆养的。”

武汉臣《生金阁》剧中的庞衙内口吻与《陈州粜米》中的刘衙内如出一辙。他自称:“我嫌官小不做,马瘦不骑,打死人不偿命。若打死一个人,如同捏杀个苍蝇相似。”他强取豪夺、为非作歹,无人敢问。所以他竟公然夺取赶考秀才郭成的妻子,及其传家宝贝——生金阁。最后竟杀死郭成和一个老妈妈,犯下了滔天罪行,他还当没事人一般。可见衙内气焰是何等嚣张。

李文蔚《燕青博鱼》剧中的杨衙内自述说:“花花太岁我为最,浪子丧门世无对。满城百姓尽闻名,唤做有权有势杨衙内。”他夺人之妻,还要把人家丈夫害死,简直丧尽天良,没有心肝。

无名氏《谢金吾》剧中的谢金吾则说:“我做衙内不糊涂,白银偏对眼珠乌。满城百姓闻吾怕,则我倚权挟势谢金吾。”谢金吾乃是番邦安插在宋朝内部的间谍——官为宋朝枢密使的王钦若的女婿。他与王钦若为一丘之貉。该剧就是演述他们如何假传圣旨,拆毁爱国将领杨景家宅院,想使杨景私下三关,借以杀害杨景。好在佘太君明智,又有孟良、焦赞护卫帮忙,才使王、谢奸计没有得逞。

这些衙内个个都是凶神恶煞,他们握有特权可以杀人不偿命。这是当时社会实行种族统治,法律明文规定了的。一个汉人的性命还不如一匹马。如《元史》卷一○五《刑法志》明文规定:“诸蒙古人与汉人争殴,汉人勿还报”,“诸蒙古人因争及乘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剧中的衙内写的或是金代、宋代人,但是朝代不过是假借,实际写的都是元代的社会现实。同样,元杂剧中的贪官污吏,也都是时代官政的写实,和衙内是一种货色。关汉卿《鲁斋郎》中的鲁斋郎自述说:“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王仲文《救孝子》中的巩得中说他为官:“我做州官只爱钞,再不问他原被告。上司若还刷卷来,厅上打的狗也叫。”《窦娥冤》中的桃杌说:“我做州官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还牢末》的尹亨说:“做官都说要清名,偏我要钱不要清。纵有清名没钱使,依旧连官做不成。”《灰阑记》的苏顺说:“虽则居官,律令不晓。但要白银,官事便了。”《神奴儿》、《勘头巾》、《魔合罗》等剧中的贪官都说:“官人清似水,外郎白似面。水面打一合,糊涂做一片。”这些话道出元代官场糊里糊涂、不分黑白、只爱钱财的丑恶现实,所以《窦娥冤》剧中窦娥愤怒得指天骂地,所唱《滚绣球》曲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哪里是窦娥一人的哭诉,那实际上是元代民众共同的呐喊。

元代不仅官场腐败,社会风气也极不正。《冻苏秦》的苏大公说:“钱会说话,米会摇摆。无米无钱,失落光彩。”《来生债》的曾信实说:“无钱君子受煎熬,有钱村汉显英贤。父母弟兄皆不顾,义断恩疏只为钱。”甚至连脱离凡尘的僧人也受世俗污染,变得不干不净。《合汗衫》等剧的长老竟然自述:“近寺人家不重僧,远来和尚好看经。莫道出家便受戒,哪个猫儿不吃腥。”所以《朱砂担》剧中的东岳殿前太尉给元代社会风情下了一个总断:“未曾烧下纸钱灰,人心才动我先知。只言正直为神道,哪个阳间是正直?”一句话,元代社会没有正直,没有道理可言!

元杂剧的写实精神充分表现出戏曲从其诞生的最初阶段,就致力于演唱现实,为后代戏曲创作树立了密切关注社会民生的优良传统。

三、万里寻亲说时事

父子亲情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天然情感。正常社会应当是民众安居,家家尽享天伦之乐。可是遇到非常年代非常时期非常遭遇,人们就不能安居乐业了,往往会出现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的种种悲剧。对于这种社会现实历代戏曲多有记录。

元代以马上取天下,蒙古铁蹄曾经不可一世,当蒙古大将木华黎率领大军南下中原之时,最初给中原民众带来的就是一场灾难——多少家庭因此妻离子散,但是民众的心却永远不可征服。二十六出戏文《黄孝子寻亲记》就记录了当时的一桩时事:

元兵攻打河北建昌,建昌人黄普就集合义兵奋勇抵抗,失败后黄普被元将木华黎杀死。黄妻陈氏又与三岁的儿子黄觉经在兵荒马乱的逃难中失散。陈氏被木华黎俘获,欲纳为妾,陈氏不允,木华黎就要杀死陈氏,幸得木华黎之母救下。后来遇到机会,陈氏逃到河南汝州。黄觉经在老仆陈容夫妇抚养下长大。黄觉经年幼时,其家曾和曾有三家有婚约。陈容欲给觉经完婚,觉经却立誓寻母,不愿先论婚事,于是出走。有三家知道觉经外出,就要把女儿曾庆贞改嫁。庆贞不愿意,竟投水,被人救起养为义女。觉经走遍天涯海角,历时二十八年,终于在汝州得遇其母。两人到寺庙烧香得遇陈容和庆贞,一家人最终团圆。

戏曲讴歌了黄觉经的坚毅,抨击了元兵的残暴,真实反映了时代动乱给人间带来的悲欢离合。这说明民众对元兵残暴行径的不满,实际是利用戏曲在进行声讨。由于黄觉经其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所以《元史·孝友传》也记载了其寻母之事。

还有一个儿子寻父的故事,也是说元代的事。周羽的妻子郭氏貌美,被市井无赖之徒张敏盯上。他一心想得到郭氏,竟丧尽天良诬告周羽杀人,糊涂的判官把周羽发配到遥远的广南。郭氏为保自己的贞洁,不惜毁掉容貌,以绝张敏之想。周羽有一子周瑞隆,在郭氏教导下,勤奋读书,考中进士,官平江路吴县县尹。当他得知父亲被人陷害的事情以后,就毅然辞官,寻找其父。历经波折,在一个旅舍他们父子意外相聚。此事为乡里相传,有人编成戏曲《教子寻亲记》,明代戏曲家梁辰鱼、范受益、王□、吴中情奴、沈予一纷纷改编。戏曲明里是写儿子寻父,实际也是意在谴责社会的黑暗和官吏的昏庸。

又如明代弘治年间浙江萧山人何舜宾因见境内湘湖淤积,就向县里建议清淤,并揭发一些势豪侵占湖地。知县邹鲁接到何舜宾的呈报,反而与势豪串通,接受贿赂,把何舜宾治了死罪。何舜宾之子何兢立誓为父申冤报仇,历经曲折,最后将邹鲁绳之以法。对于何兢的义烈行动,时人记录下来并编演了传奇《邹知县湘湖记》,鞭挞了贪官邹鲁,讴歌了孝子何兢的大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