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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诗歌的孩童时代(4)

《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萧统编的《文选》,作者姓名已经失传,创作的具体年代也不能确定。从内容来看,这些诗歌不是一时一地所作,也不是一人所作。很多学者认为它大约产生于东汉桓、灵之际,作者多为中下层文人。

这十九首古诗书写游子求仕过程中漂泊无依,或写他们思念家乡,如《涉江采芙蓉》、《明月何皎皎》;或写渴望功名,如《今日良宴会》、《回车驾言迈》;或写知音难遇,如《西北有高楼》、《明月皎夜光》;或写及时行乐,如《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等。或许是因为外出的游子更思念自己的妻子,他们于是揣摩思妇心理,写出了思妇对游子的思念:有的劝丈夫珍惜婚姻,莫要变心,如《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有的因久无音信,而自我宽慰,如《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有的直接抒发相思的愁苦,如《迢迢牵牛星》、《青青河畔草》;有的写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思妇经受不住寂寞,发出“空床难独守”的感叹。在这些作品中,青春的苦闷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爱情的苦恼、事业的折磨、生命的感慨以及时序的流变被自然而然地融合到诗中,良宵之会是那样的短暂,秉烛夜游是那样的难得,纵情放志也无法减轻对家乡的思念,翘首企盼换来的只是长长的哀叹,在无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中,游子、思妇最细腻、最柔软的情感得到了多侧面的描述,其情感真挚深沉、含蓄蕴藉。

这些诗歌的出现,奠定了文人诗长于抒情的特点,使之成为与乐府民歌“缘事”传统不同的叙述倾向。这些诗歌物我转换自然,象神兼备;口吻移代自如,浑然无痕,时空跳跃衔接,情气充盈;生活片断撷取,眼光独到;句式变化生动,淡如家言,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浑雅之美。①

文人诗在建安时期形成了创作的高潮。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涌。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曹丕、曹植以及建安七子都纷纷把文人诗作为创作的重要体裁。

作为当时文人集团的领导,曹丕大量创作五言诗歌。有的写宴游,如《芙蓉池作诗》、《于玄武陂作诗》等,文辞富丽,用语工整,尤长于景物描写;有的言情志,如《黎阳作诗》三首,写南征的艰辛和自己靖乱的志向;有的写爱情,如《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代刘勋妻王氏杂诗》、《杂诗》等,情思缠绵委婉,感人肺腑,最能体现曹丕诗歌的清怨之美。①

曹植的诗歌以220年曹丕称帝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与曹丕一样,诗歌多写贵公子的恃才傲物,倜傥不羁,歌唱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其感情基调乐观而自信,充满了浪漫气息。如《白马篇》,塑造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形象,正是自己风采和性格的写照。后期他受到曹丕父子的迫害,因而多写悲愤之情、伤感之叹。如《野田黄雀行》、《赠白马王彪》,写朋友惨遭迫害而自己无能为力,满是愤懑之情;《浮萍篇》、《美女篇》、《种葛篇》等,以思妇、弃妇自喻,表达个人清白心迹;《仙人篇》、《五游咏》、《远游篇》、《升天行》等游仙诗,书写的则是自己现实无奈之余的出世成仙的幻想。

曹植前期的富足生活和显赫地位,对他的文采、襟怀和气质作了充分的陶冶,使他积累了丰富的辞采和高傲的骨气;而后期的迫害和遭遇,又为他的诗歌注入了饱满的情感力量和愤懑之气,使他的诗歌既有曹操的古直悲凉,又有曹丕的婉约纤丽,能够将风骨与文采完美结合起来,故被誉为“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②。他成为建安时期最杰出的诗人。

与此同时,建安七子也用各自不同的气质和秉性来创作大量的五言诗。他们仿佛群星拱月一样,与曹丕、曹植一起,形成了星光灿烂的建安诗坛。孔融的《杂诗》(远送新行客)写悼子之情,哀痛欲绝;王粲的《七哀诗》言汉末动荡,深沉痛切;刘桢《赠从弟》三首,风格刚劲,妙绝时人;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用对话写夫妇生离死别;阮瑀的《驾出北郭门行》,用白描写孤儿遭后母虐待。这些诗作都质朴刚健、情气充盈。

最值得注意的是蔡邕之女蔡琰(图1-3),用她的亲身遭遇创作夹叙夹议的五言《悲愤诗》。女诗人用悲痛的情感叙述了董卓作乱、自己被掳,沦落胡地、思念家乡,回国之前母子生离死别,回国之后所见家破人亡的经历,以及自己对后半生的忧虑。场景描写刻骨铭心,心理刻画细致深沉,人物语言个性鲜明,全方面地展现了汉魏之际文人诗歌所能达到的艺术成就。

所以说,建安时期是中国文人诗歌得以成熟的时期。他们以大量成熟的五言诗创作,使诗歌取代辞赋,诗歌开始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的主流并奠定了主导地位。同时,文人诗歌充分吸收了乐府民歌和辞赋的养分,将情感的表述作为诗歌创作的主要倾向,并由此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长于抒情的艺术特点。

曹魏时期,由于建安年间那种高扬奋发、积极进取的精神已基本消失,而士人们又多注重文集的编纂和思想的阐述,因而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有所消歇。但到了正始年间,诗歌又开始出现新的发展。这是由于当时司马家族正在篡夺曹魏政权,大量排除异己,士人们更多关注个人的性命和家族的命运,因而他们再不敢采用“缘事”的方式揭露时弊,而是结合着景物来抒写个人感伤,从而形成了曲折隐晦的艺术风格,特别是采用托喻寄兴的手法来抒发感慨、寄托情怀。这不仅推动了五言诗的抒情化倾向,而且也推动了五言诗的文人化。这其中,“竹林七贤”的代表阮籍和嵇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阮籍(210—263)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图1-4)。他年轻时有强烈的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①他本来是同情曹魏皇室的,但看到曹爽、司马懿的明争暗斗,遂不敢涉足政局。曹爽曾召他为参军,他托病辞官归里以自保。司马懿独擅朝政后,杀戮异己。阮籍虽然心怀不满,却无能为力,不愿抗争。他以不涉是非、明哲保身为宗旨,表面上接受了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当过从事中郎、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甚至还为司马昭自封晋公、备九锡写过“劝进文”。但他内心很痛苦,常常用醉酒佯狂的办法来躲避矛盾。司马昭欲为其子求婚于他的女儿,他就借醉六十天,使司马昭没有机会开口,只好作罢。阮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正是为了避祸保身。他的这种处世风格影响到他的《咏怀诗》,这八十二首诗正反映了他无奈、敏感而苦闷的内心。他是曹魏后期明哲保身一类知识分子的代表。据说他能用青白眼:对他讨厌的人,眼睛向上或向旁边看,露出眼白,表示轻视;对他喜爱的人,就正视,青黑的眼珠在中间,表示尊重。就是这样一位爱憎分明的诗人,却在无奈中度过了苦闷的一生。

阮籍的代表作品是《咏怀诗》八十二首,这八十二首就是他苦闷的象征。例如《咏怀诗》第九首,他写了出东门,望首阳山,想到了坚持操守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然后写良辰不再,秋霜飘零,自己登上山冈,感觉寒风习习,阴云密布。“鸣雁飞南征”有自己的归宿;“□□发哀音”,□□是一种留鸟,却只能在无边的秋色中哀鸣。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通过描写这些景物表达了“凄怆上我心”之感。假如结合他的遭遇,我们就能看出他心里是很难受的。他的诗歌最常出现的意境是秋天、秋夜,最常采用的意象是孤鸿、翔鸟,最典型的情感特征是孤独、苦闷。这孤独、苦闷的情感特征也是他诗歌的内在特质。

嵇康(223—263)由于个性刚烈,所以诗风以峻切为特征(图1-5)。但他在体裁上,多采用四言诗,如《赠秀才入军》,虽然对四言诗的文人化做了探索,但由于四言诗歌已经不再作为诗歌的主流,因而他的探索也只能看成一丝回光返照。

需要提及的是,在汉魏诗歌的文人化过程中,七言民谣这种形式,已经引起了一部分诗人的主意,例如司马相如的《凡将篇》、史游《急就篇》等,就采用七言韵语作为形式;东方朔也有七言射覆语,《文选注》还引用了东方朔、董仲舒、刘向的一些七言诗。除了张衡,东汉戴良《失父零丁》也可以看成用七言写成的诗歌,另外班固、张衡等人赋作的结尾附诗中,也有不少七言诗。由于采用流行曲调作为结尾的“乱辞”是上古诗文的习惯,所以尽管留存下来很少,我们还是要意识到七言诗歌,在汉魏时期已经初步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