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上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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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著名专家学者(7)

至于外缘:一是1912年冬他在“两等小学”毕业后,父亲从北京寄回家信,要他下一年应清华的入学试;尽管父亲于1913年春天在北京去世,这个遗命还是遵行了。二是那时候他的舅父正在南京,主管着一部分省的行政,似乎还直接领导着教育的部分,“朝里有人”,报名固然方便,录取也就不大成为问题。11个名额中,他和舅父的大儿子,即他的表弟,就占了两额,此中不可能没有“关节”。有人好意地推测说,大概他当时的英文程度不坏,其实当时他连动词中现在式和过去式的意义何居,即什么是“时”,都还搞不清楚。

但终于“取上”了。当时清华分高等、中等两科,各4年。高等科的学生,起初大部分是由学校直接考选的插班生,大都来自上海等通商口岸,英文一般不错,其中有不少是南洋、约翰等大学的转学生,来此加上一两年工,就可以横渡太平洋了。这部分姑且不多说。主要的是中等科学生,他们从进校到“出洋”,多者八九年,少亦六七年,养成清华“学风”的是他们,沾染上清华习气最深的也是他们。

他们是由各省考送的,由于各省对美国“庚子赔款”所负担的比额不同,所能遣送的学额也就不一样。而就一省而论,逐年也有些出入:大抵苏、浙、川等省最多,从五六名到十余名不等;边远省份少些,少到几年中才轮到一名,例如新疆。各省遣送,大都经过一些选考手续,表面上公开,实际上至少部分名额受到有权位的人把持,把自己和亲友的子弟取上。在北洋政府年代,清华是由外交部主管的,外交部的官僚利用了职权来玩些花样,也不一而足;最掩饰不了的一例,是曹汝霖把他的儿子作为新疆省的名额,送了进来。掩饰不了的是:(一)他冒了籍;(二)未经哪怕是形式上的考试。

清华中等科的教育

民国初年,全国的学制还没有太肯定,初、高两等小学之上,大抵中学4年,大学4年。清华一面要遵照这学制办事,一面又必须考虑到学生留学深造,一般要在出国5年之内,读完大学研究院,至少博得一个硕士的头衔,然后回国。高中两科的划分,与每科各4年,表面上正符合了国内学制的要求;实际却不然,总计8年之中,前5年或6年所传授的几乎全部是中学程度的课目,后2年或3年才安排上大学的一些基本课目。所以毕业生留美,几乎全都做插班生,而一般插入大学三年级,读2年毕业后,再留3年读研究院。

潘光旦回忆说,他在清华八九年,在最后一两年里,高等科的最高两班就索性改称大一、大二。但清华成为正式的大学,是迟到1925年才开始的。1929年才有第一班学生毕业,那时他已经离开多年了。

当时,中学拖长到6年,大学只有最初2年。而在那几年之中,为了准备留美,必须全副精神用在英语的训练上;要求学生能阅读外,还要能听、能说、能写。因此,就知识传授说,程度是不可能太高的。大学只前2年,又不分科系,当然比不上同时的历史较久而规模更完备的大学,有如南洋、圣约翰;中学也比不上上海某些私立的中学。

上述的情况,多少决定了当时清华师资的两个特点:一是通英文的教师要占到十之八九,其余十之一二是用汉语教学的老先生了;二是学问造诣大都不很高,反正也没有很高的必要。用英语的教师有两个来源。一自然是美国,其中很多的原先就是中学教师,有教过许多年的,有些教学经验;其次是毕业不久或刚刚毕业的大学毕业生,曾经教过大学而在教学研究上有些成绩与地位的居少数,其中个别资历特别老些的是借了休假的机会来逛逛中国的,只呆上一年半载就回去了。

中等科的课程主要是英语训练,全都集中在上午。正课是读本,每周时数最多,附课是文法、作文、默写、拼音,各有各的教师,每周各占2小时。每晚还有2小时的集体而有教师值班辅导的所谓自修。合起来,一天总有5-6个小时专搞英文。如今回想,如果一个学生能坚持爱国而不做洋奴的立场,有着“西为中用”的决心和要求,这4年的训练是很好的,扎实、细致、准确、全面,同学们的感受虽各有不同,每一个人对英语的读、听、说、写,基本上都掌握到了;再加上4年高等科的文学选读和语法修辞等课,和其他课程中的英语的运用,又把所掌握到的巩固了下来,并且更趋成熟。

清华不设专门的会话课,因为没有必要,反正一切用英语教学的课上,师生交谈是不容许说汉话的,美国教师上课,固然只能如此,中国教师上课也必须如此。此外,在中等科的课程里,数学、世界地理、图画、音乐等,也是用英文书,说英语;教图画、音乐的是两个美国女士。

潘光旦回忆说,自己后来有机会参加《辞海》的编写工作,对许多外国地名还不陌生,还能拼写不误,说明当年世界地理一课程还是替他打下了坚实的底子。

他回忆说,当时汉文课程的光景却很惨淡。第一,课目根本不多,只国文、中国历史、中国地理、博物等3-4门,有一个时期还添上练字一课。第二,时间都排在下午1至4时,4时起是体育活动时间,午休根本谈不到,因此,学生精神疲倦,打瞌睡的很多。第三,上面提到过,教学方法与设备一般很差,引不起同学的兴趣。例如,在地理课上,因为没有挂图,教师讲到镇江金、焦、北固三山的位置时,就用自己脸上的耳、鼻、口做比划。又如,在历史课上,教师所讲的和教本或讲义上所印的根本没有差别,只是把文言翻成白话,又穿插上一系列的“于是乎”。历史事件一件接着一件,总有些因果或连续关系,“于是乎”当然是不错的,但总是太多了一些。潘光旦记得在有一堂课上,短短45分钟之内,历史老师竟插上了46个“于是乎”,平均一分钟一个有零。“于是乎,从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不再听讲,而是阅读我自己想看的线装书了。”

由于这些原因,午后的课堂生活和午前的完全成个对比,午前是整齐、严肃、紧张而不碍活泼。一到午后,同一批人,同一个课室,却是凌乱、浮动、松懈而死气沉沉。打盹的而外,有看小说的、写家信的、有吃花生米的……更有在点过名以后,就跳窗溜走的。有一次,一个同班同学,外号刘大汉,忘记了这次是在二楼上课,也跳窗;幸而一楼窗户的伞形布幕半中间挡了一下,挂彩了事,未酿成事故。

同学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其中顽皮和爱捣乱的不在少数,老师的学究气、口头禅、特殊的方音、个别的癖好,对他们来说,都是绝好的刺激,不容不有所反应。于是,有的把课室门半掩,上面安上擦粉板的刷子,让教师进门时来个晴天霹雳的;有的在讲台抽屉里放上几只小青蛙,让教师取粉笔时吃上一惊的;有一个老师喜欢看梅兰芳的戏(那时这位一代艺人已开始出名),班上同学就要求他先谈谈昨夜看演出的观感,可以纠缠上一二十分钟,才得开始讲课。奇怪的是,老先生们对此种不一而足的难堪的现象,至多只是哼上几声,恼而不能成怒,个别的同学可能为此受到过“斋务处”的申斥,被记上一个小过;此外也就无所谓了,富有喜剧性的汉文课目照常进行。

人们不禁要问,是这些老先生的封建修养特别到家吗?是考进清华的中学年龄的孩子们特别调皮吗?当然不是。有些“特别”,是可以肯定的。据一般观察,在别的中学里,汉文课目不景气的情况似乎要好些,乃至教会办的中学在这方面也要比清华“规矩”些。尽管那是伪装,有它的作用,清华倒是老实的,老实得突出。但无论伪装或老实,都是现象。问题的实质是:社会的风气在转变,急剧地转变。上面曾提到,距此不过10多年以前,上海附近地区一般读得起书的人家,还不很愿意把子弟送进洋学堂,更不必说出洋留学了。到此,这种态度似乎已经起了根本变化,从“不屑”一变而为“追求”。这种变化的所由发生,远之可以追溯到鸦片战争以及一系列反帝战争的失败,近之可以归结到辛亥革命前后半殖民地化的日益加深,70年间,量变达成了质变。

清华这一学校的开设和发展,本身就是一个集中表现的典型事例。老先生们,无论感情上愿意不愿意、思想上赞成不赞成,当然不可能不觉察到这一转变。他们认识到,除了本国的文学和一些历史地理的基础知识,不能不姑备一格似的加以传授外,他们纵有满腹经纶,也是不合时宜的了。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敷衍塞责与息事宁人的态度。

同学们,一般地说,当然更自然地随着风气走,正好用汉文课堂上的“逸”来补偿英语课堂上的“劳”了。简单地说,在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态度上,老师们成了失败主义者,而学生们则成为取消主义者,两种人合作,就形成了当年清华汉语课堂上的怪异场面。

但少数同学对这种情况是很不满意的,他们总想多学习些汉文和中国固有的文化;而他们一进清华就看到,依靠课堂教育,这是没有希望的,必须自己想些办法。潘光旦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认为,作为一名中国人,不能对国学没有研究。清华的汉书藏书,似乎一开始就不太少;老先生们,平时在课堂上受气,在课余时间,有学生肯到“古月堂”质疑问难,当然特别欢迎。就时间说,可利用的也还不少。汉文和用汉语上课的钟点都可以利用,你不听讲就是了。晚上自修时间也很好,这主要是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英文课而设的,但英文课既多,一门拆成了许多门,课堂上已经搞得够细致、熟练的了,往往在晚饭前大致复习一遍,加上做些数学习题,也就可以了事。因此,有少数同学就把自修时间全部移作读线装书,临大小楷之用。

这两种时间,潘光旦是一贯地利用的,因此也曾和教课与辅导的老师发生过一两次小冲突。但只要各课目的大小考试成绩都不受影响,他们也就让他自由处理,终于不再干涉了。其次是漫长达将近3个整月的暑假和1个月的寒假,决不轻易放过。他的计划是每个暑假学习1种经书或史书,也曾搞过一整暑假的“说文”。这样,除了生病以外,搞过7-8个暑假,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基础。

在清华毕业生中,凡是汉文程度较好的人,一定是在努力学习英文的同时,不肯随波逐流而独自下过功夫的人,初不问这功夫如何下法,是可以断言的。其中,有些同学在最后出国的时候,还带上一些经常要翻翻的老书。潘光旦至少带过一部缩印的《十三经注疏》。倘若潘光旦没有在国学上下一番苦功的话,很可能他就成了所谓的“食洋不化”,学术上也难有什么大造诣。

清华高等科的教育

高等科的课程说来就比较简单了。所谓国文,或汉学课,还是每年有些,有固定必修的,也有部分选修的。但主要的是若干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所谓人文科学的大学基础课程,后者包括英文文学、西洋史和第二外国语在内。不用说,全部用西语上课,采西文课本,也开始习用指定的西文参考书。在潘光旦读书的几年里,高等科最后2年虽已有“大一”、“大二”之称,还不分科系;教师在最后2年帮助学生选课时,参酌学生的意向、兴趣与过去的成绩,至多把学生分为2类,一类文法,一类理工,从而在专业方向上稍稍加以指引而已。至于选定科系,则是出洋前夕的事。

这时候年老些的美国教师就有更多的事可做了,要约学生谈话,决定要进的科系和美国大学;也通过他们,和美国大学事先取得联系,谈话自不止一次。其中必有一两次取家庭便饭的方式,好让学生懂得如何使用刀叉和一般社会交际的规矩。入国问禁,未入国门之先,就有机会在“美国地”演习一番。

高等科的功课一般也是很认真的。西语教学的课不用说,国文、汉学的课也还差强人意。同学的年龄大些了,懂事些了,体会到自己毕竟是个中国人,将来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读洋书,到国外,只是为此目的而进行的一个手段;即使专为个人打算,如果对本国东西一窍不通,一张“八行笺”也写得疙里疙瘩,将来在社会上不免到处碰壁,寸步难行。因此,一般认为至少够一块敲门砖的汉文准备是必要的。当时外界和学生家属的责难也是有的;在“抵制美货”的运动过去了不多几年以后,就如此其推崇美国,凡事要模仿美国,也确乎是难以理解的事。

潘光旦认为,后来在高等科,汉文课目之所以获得较多的注意,而在出国前后的一两年里,学校之所以特邀梁启超等有名的人物开些临时选修课,如“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鸟瞰”、“先秦政治思想史”等,以及后来之所以搞起一个“国学研究所”来——都是和这些因素分不开的;而就学校当局来说,主要的动机还是想通过这些做法,来杜塞外界的批评责难。

清华高等科的教育虽没有标榜什么,事实上已经走上英、美所谓“自由教育”或“通才教育”的道路。(一)课程与上课钟点不多。在美国,每学期一般是5门或6门,每周上课15至18小时;在清华,当时也不过6-7门,20多个小时;学生有着很多的自由活动时间。(二)自然科学如数、理、化、生物,社会科学如政治、经济、社会学,又所谓人文科学如文、史、哲等3大类的一些入门课、基础课,虽不是每门必修,总是鼓励学生尽量地多读,每一类选上几门。(三)选修课很多,学生可以随意挑,考不及格也无关宏旨,下学期另选一二门,来凑满毕业时所要求的学分总数就行了。这种选修课在某些美国大学里有的已流为“烟斗课”,师生都可以叼着烟斗上课,清华的选修课当时还差一点,没有到此境界。(四)鼓励学生跑图书馆,闯书库,乱翻书,说是跌跌撞撞大有好处,学生自己,在准备成为一个“通才”的同时,会撞出个比较专门的名堂来。清华的藏书一直不太少,当时推为国内最现代化的馆屋建成以后,库藏更充实了,环境更引人了,借阅更方便了,于是这种美其名曰涉猎的读书风气更趋于泛滥。(五)无目的地与缺乏指导地提倡所谓科学研究和论文写作。一到高年级,很多课上就要求学生多看参考书,搞些小题目,从事写作,长短虽不拘,却要别出心裁,不蹈前人窠臼。

以潘光旦个人为例,在出国前的一二年,他就曾经乱抓一阵所谓“精神分析派”的书刊,配合上《虞初新志》里支如增所写的《小青传》,在梁任公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班上,写缴了一篇《小青的分析》,也算是“历史”,也算是做了“研究”,也算是提供了一个“研究的方法”。当时任公先生大为称赞,在奖饰的评语中勉励他“成就其一”,不要学他自己那样的“泛滥无归”,即只要泛滥而有归缩,一个人就是“专家”,而此种专家又不碍其为一个“通才”。同时,一个教德文的美国教授认为,潘光旦在小青这人身上找到了上好的资料,比西洋用来证明这派学说中的同一论点的资料好得多,又向他灌上大量的“米汤”。

任公先生所欣赏的是“方法”,而这个美国教师所赞许的是“资料”,“方法”与“资料”都对了头,岂不是前途无量!所谓“自由教育”的内容与终极,大概言之,就是这一套了。而潘光旦就是这种教育的相当典型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