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感动的是,当船在马赛靠岸时,傅斯年从伦敦渡海,穿越法国,赶到南岸来再次为俞平伯送行。当然,傅斯年的意思是想再次挽留俞平伯继续回到英国留学。但此时的俞平伯已归心似箭,无论傅斯年怎么劝,也是不愿意回去的了。由此可以看出傅斯年对俞平伯的情谊有多深;同时对俞平伯的来去匆匆,他也实在是难以理解。
这回国的一路上,俞平伯的孤寂之感,更胜于去时了。一是归心似箭,二是少了个傅斯年这样的好同学。这一路上,他做诗、填词不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新诗是《仅有的伴侣》(太长,不引)。
4月5日,俞平伯又填了《玉楼春》一阕词,遥寄夫人许宝驯,题目为《和清真韵寄环》:
“画画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
这还真有归乡之心更切的味道,实在是掐着指头数日子,就盼着早日回到夫人许宝驯的身边。从中也正看出一个诗人有别于一般人的地方。
4月19日,俞平伯终于抵达上海,次日就回到了杭州岳父母家,见到了由北京特地赶来的父母亲和夫人。其欢快的心情,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啊!
【名家小传】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以字行,字平伯,乳名僧宝,原籍浙江德清东郊的南埭村(今城关镇金星村),出生在江苏苏州马医科巷曲园中的乐知堂。现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红学家。
俞平伯是清代朴学大师俞樾之曾孙,从小聪明好学,深得曾祖父宠爱。1915年进北京大学文学系预科学习,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成员。1919年自北大毕业后,曾赴日本考察教育。回国后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此后历任上海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1947年加入九三学社。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等职。
俞平伯最初以创作新诗为主。1918年以白话诗《春水》崭露头角。次年与朱自清等人创办我国最早的新诗月刊《诗》。至抗战前夕,先后结集的有《冬夜》、《西还》、《忆》等。亦擅词学,曾有《读词偶得》、《古槐书屋词》等。在散文方面,先后结集出版有《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俞平伯散文选集》等。其中,《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曾传诵一时。
自1921年开始研究《红楼梦》,2年后亚东图书馆出版专著《红楼梦辨》。1952年又由棠棣出版社出版《红楼梦研究》。1954年3月复于《新建设》杂志发表《红楼梦简论》。同年9月遭受非学术的政治批判,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然仍不放弃对《红楼梦》的研究。1987年应邀赴香港,发表《红楼梦》研究中的新成果。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论著合集。另著有《红楼梦八十回校本》、《论诗词曲杂著》等。
梁实秋在清华大学:八度春秋,影响至深
梁实秋在清华读过8年书,由14岁到22岁,自然有不可磨灭的印象,难以淡忘的感情。他曾写过一篇《清华八年》,叙述了8年的求学经历,偏重他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
清华园印象
梁实秋回忆,北平清华园的大门,上面横匾“清华园”3个大字。字不见佳,是清朝大学士那桐题的。遇有庆典之日,门口交叉两面国旗——五色旗。通往校门的马路是笔直一条碎石路,上面铺黄土,经常有清道夫一勺一勺地泼水。校门前小小一块广场,对面是一座小桥。桥畔停放人力车,并系着几匹毛驴。
门口内,靠东边有小屋数楹,内有一土著老者,学生们背后呼之为张老头。他职司门禁,学生们中等科的学生非领有放行木牌不得越校门一步。他经常手托着水烟袋,穿着黑背心,笑容可掬。学生们若是和他打个招呼,走出门外买烤白薯、冻柿子,他也会装糊涂点点头,连说“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回来”。
校门以内是一块大空地,绿草如茵。有一条小河横亘草原,河以南靠东边是高等科,额曰“清华学堂”,也是那桐手笔。校长办公室在高等科楼上。民国四年(1915)梁实秋考取清华,由父执陆听秋(震)先生送他入校报到。陆先生是校长周诒春(寄梅)先生的圣约翰同学。学生们进校先去拜见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梁实秋念,他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梁实秋没有念错,校长点头微笑。
河以北是中等科,一座教室的楼房之外,便是一排排的寝室。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编了号的监牢。梁实秋起初是和6个人住一间房,后来是4人一间。室内有地板,白灰墙白灰顶,四白落地。铁床草垫,外配竹竿6根以备夏天支设蚊帐。有窗户,无纱窗,无窗帘。每人发白布被单、白布床罩各二;又白帆布口袋二,装换洗衣服之用,洗衣作房隔日派人取送。每两间寝室共用一具所谓“俄罗斯火炉”,墙上有洞以通暖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可通。但是火炉下面可以烤白薯,夜晚香味四溢。浴室、厕所在西边毗邻操场。浴室备铝铁盆十几个。浴者先签到报备,然后有人来倒冷热水。一个礼拜不洗,要宣布姓名,仍不洗,要派员监视勒令就浴。这规矩好像从未严格执行,因为请人签到或签到之后就开溜,种种方法早就有人发明了。厕所有九间楼之称,不知是哪位高手设计。厕在楼上,地板挖洞,下承大缸。如厕者均可欣赏“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的景致。而白胖大蛆万头钻动争着要攀据要津,蹲蹬失势者纷纷黜落的惨象乃尽收眼底。严冬朔风鬼哭神号,胆小的不敢去如厕,往往随地便溺,主事者不得已特备大木桶晚间抬至寝室门口阶下。桶深阶滑,有一位同学睡眼朦胧不慎失足,几遭灭顶(这位同学梁实秋在抗战之初偶晤于津门,已位居银行经理,谈及往事相与大笑)。
大礼堂是后造的。起先集会都在高等科的一个小礼堂里,凡是演讲、演戏、俱乐会都在那里举行。新的大礼堂在高等科与中等科之间,背着小河,前临草地,是罗马式的建筑,有大石柱,有圆顶,能容千余人,可惜的是传音性能不甚佳。在这大礼堂里,周末放电影,每次收费1角,像白珠小姐主演的《黑衣盗》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美女蒙难,紧张恐怖,虽是黑白无声,也很能引发兴趣,贾波林、陆克的喜剧更无论矣。梁实秋在这个礼堂演过两次话剧。
科学馆是后建的,体育馆也是。科学馆在大礼堂前靠右方。梁实秋在里面曾饱闻科罗芳的味道,切过蚯蚓,宰过田鸡(事实上是李先闻替他宰的,他怕在田鸡肚上划那一刀)。后来校长办公室搬在科学馆楼上。教务处也搬进去了。原来的校长室变成了学生会的会所,好神气!
体育馆在清华园的西北隅,虽然不大,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在当年算是很有规模的了。在健身房里梁实秋练过跳木马、攀杆子、翻斛斗、爬绳子、张飞卖肉……游泳池梁实秋不肯利用,水太凉,不留心难免喝一口,所以到了毕业之日游泳二考试不及格者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敏恒,一个不用说就是他。
图书馆在园之东北,中等科之东,原来是平房一座,后建大楼,后又添两翼,踵事增华,蔚为大观。阅览室二,以软木为地板,故走路无声,不惊扰人。书库装玻璃地板,故透光,不需开灯。在当时都算是新的装备。一座图书馆的价值,不在于其建筑之雄伟,亦不尽在于其庋藏之丰富,而是在于其是否被人充分地加以利用。卷帙纵多,尘封何益。清华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每晚学生麇集,阅读指定参考书,座无虚席。大部头的手钞四库全书,梁实秋还是在这里首次看到。
校医室在体育馆之南,小河之北。小小的平房一幢,也有病床七八张。舒美科医师主其事,后来换了一位肥胖的包克女医师。梁实秋因为患耳下腺炎曾住院两天,记得有两位男护士在病房对病人大谈其性故事与性经验,梁实秋的印象恶劣。
工字厅在河之南,科学馆之背后,乃园中最早之建筑,作工字形,故名。房屋宽敞,几净窗明,为招待宾客之处,平素学生亦可借用开会。工字厅的后门外有一小小的荷花池,池后是一道矮矮的土山,山上草木蓊郁。凡是纯中国式的庭园风景,有水必有山,因为挖地作池,积土为山,乃自然的便利。有昆明湖则必安有万寿山,不过其规模较大而已。清华的荷花池,规模小而景色佳,厅后对联一副颇为精彩——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横额是“水木清华”4个大字。联语原为广陵驾鹤楼杏轩沈广文之作,此为祁隽藻所书。祁隽藻是嘉庆进士、大学士。所谓“仙居”未免夸张,不过在一片西式建筑之中保留了这样一块纯中国式的环境,的确别有风味。英国诗人华次渥兹说,人在情感受了挫沮的时候,自然景物会有疗伤的作用。
梁实秋在清华最后两年,时常于课余之暇,陟小山,披荆棘,巡游池畔一周,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闻一多临去清华时用水彩画了一幅“荷花池畔”赠梁实秋。梁实秋写了一首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刊在《创造季刊》上,不知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还给他改了2个字。
荷花池的东北角有个亭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山有水焉能无亭无台?亭附近高处有一口钟,是园中报时之具,每半小时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钟的方法,敲2下表示是1点或5点或9点,一点半是当当、当,两点半是当当、当当、当。余类推。敲钟这份差事也不好当,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爽而且风雨无阻。
工字厅的西南有古月堂,是几个小院落组成的中国式房屋,里面住的是教国文的老先生。有些位年青的教英文的教师记得好像是住在工字厅。美籍教师则住西式的木造洋房,集中在图书馆以北一隅。从住房的分配上也隐隐然可以看出不同的身份。
清华的生活与学习
清华园以西是一片榛莽未除的荒地,也有围墙圈起,中间有一小土山耸立,学生们称之为西园。小河经过处有一豁口,可以走进沿墙巡视一周,只见一片片的“萑苇被渚,蓼苹抽涯”,好像是置身于陶然亭畔。有一回梁实秋同翟桓赴西园闲步,水闸处闻泼剌声,俯视之有大鱼盈尺在石坂上翻跃,乃相率褰裳跣足,合力捕获之,急送厨房,烹而食之,大膏馋吻。
孩子没有不馋嘴的,其实岂只孩子?清华校门内靠近左边围墙有一家“嘉华公司”,招商承办,卖日用品及零食,后来收回自营,改称为售品所,学生们戏称去买零食为“上售”。零食包括:热的豆浆,肉饺、栗子、花生之类。饿的时候,一碗豆浆加进砂糖,拿起一枚肉饺代替茶匙一搅,顷刻间3碗豆浆一包肉饺(10枚)下肚,鼓腹而出。最妙的是,当局怕学生把栗子皮剥得狼藉满地,限令栗子必须剥好皮才准出售,糖炒栗子从没有过这种吃法。
在清华那几年,正是生长突盛的时期,食量惊人。清华的膳食比较其他学校为佳,本来是免费的,梁实秋入校那年改为缴半费,梁实秋每月交三元半,学校补助3元。8个人一桌,四盘四碗四碟咸菜,盘碗是荤素各半,馒头白饭管够。冬季四碗改为火锅。早点是馒头稀饭咸菜四色,萝卜干、八宝菜、腌萝卜、腌白菜,随意加麻油。每逢膳时,大家挤在饭厅门外,梁实秋的感觉不是饥肠辘辘,是胃里长鸣。他清楚地记得,上第四堂课《西洋文学大纲》时,选课的只有四五人,所以就到罗伯森先生家里去听讲,梁实秋需要用手按着胃,否则肚里会呜呜地大叫。他吃馒头的最高纪录是12个。斋务人员在饭厅里单占一桌,学生们等他们散去之后纷纷喊厨房添莱,不是木樨肉,就是肉丝炒辣椒,每人呼呼的添一碗饭。
清华对于运动夙来热心。校际球类比赛如获胜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鼓舞的力量很大。跻身于校队,则享有特殊伙食以维持其体力,名之为“训练桌”,同学为之侧目。记得有一年上海南洋大学足球队北征,清华严阵以待。那一天朔风刺骨,围观的人个个打哆嗦而手心出汗。清华大胜,以中锋徐仲良、半右锋关颂韬最为出色。徐仲良脚下劲足,射门时球应声入网,其疾如矢。关颂韬最善盘球,左冲右突不离身,三两个人和他抢都奈何不了他。其他的队员如陆懋德、华秀升、姚醒黄、孟继懋、李汝祺等均能称职。
梁实秋说,生平看足球比赛,紧张刺激以此为最。篮球赛清华的对手是北师大,其次是南开,年年互相邀赛,全力以赴,互有胜负。清华的阵容主要的以时昭涵、陈崇武为前锋,以孙立人、王国华为后卫。昭涵悍锐,崇武刁钻,立人、国华则稳重沉着。五人联手,如臂使指,进退恍忽,胜算较多。不能参加校队的,可以参加级队,不能参加级队的甚至可以参加同乡队、寝室队,总之是一片运动狂。梁实秋非健者,但是也踢破过两双球鞋,打破过几只网拍。
当时最普通而又最简便的游戏莫过于“击嘎儿”。所谓“嘎儿”者,是用木头楦出来的梭形物,另备木棍一根如擀面杖一般,略长略粗。在土地上掘一小沟,以嘎儿斜置沟之一端,持杖猛敲嘎儿之一端,则嘎儿飞越而出,愈远愈好。此戏为两人一组。一人击出,另一人试接,如接到则二人交换位置;如未接到则拾起嘎儿掷击平放在沟上之木棍,如未击中则对方以木杖试量其差距,以为计分。几番交换击接,计分较少之一方胜。清华并不完全洋化,像这样的井市小儿的游戏实在很土,其他学校学生恐怕未必屑于一顾,而在清华有一阵几乎每一学生手里都持有一杖一梭。每天下午有一个老铜锁匠担着挑子来到运动场边,他的职业本来是配钥匙开锁,但是他的副业喧宾夺主,他管修网球拍,补皮球胎,缝破皮鞋,发售木杖木嘎儿,以及其他零碎委办之事,他是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服务者。
学生们的制服整齐美观,厚呢的帽子宽宽的帽沿,烫得平平的。户外活动比较有趣,圆明园旧址就在学生们隔壁,野径盘纡,荒纤交互,正是露营的好去处。用一根火柴发火炊饭,不是一件容易事。饭煮成焦粑或稀粥,也觉得好吃。五四之后清华学生排队进城,队伍整齐,最能赢得众人喝彩。
梁实秋回忆,当时的课外活动并不多。在中二、中三时曾邀约同学组织成了一个专门练习书法的“戏墨社”,愿意参加的不多,大家忙着学英文,谁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讨此笔砚生涯?和他一清早就提前起床,在吃早点点名之前作半小时余的写字练习的,有吴卓、张嘉铸等几个人。吴卓临赵孟頫的天冠山图咏,柔媚潇洒,极有风致;张嘉铸写魏碑,学张廉卿,有古意;梁实秋写汉隶,临张迁,自觉仅略得形似。学生们也用白摺子写小楷。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学生们这时候不断研习的典籍。学生们这个结社也要向学校报备,还请了汪鸾翔(巩庵)先生作导师,几度以作业送呈过目,这位长髯飘拂的略有口吃的老师对学生们有嘉勉但无指导。可惜梁实秋毅力不够,勉强维持两年就无形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