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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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放下

余一鸣

谢无名放下手中的汉字输入笔,看一眼电脑,已是洋洋洒洒一篇长文。谢无名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他讲究与时俱进,可以五笔可以拼音,手中不握笔,总觉得不算写字,他选的是汉王笔输入,广告上称为“中国特色”。

他站直身子,舒展了一下胳膊,从窗口就看见了一辆越野车在朝他的农庄奔来,定神一看,是辆宝马叉五,想不起来是朋友中的哪一位。这年头,人来人往都钻在车里,不爬出那铁壳子你看不到是谁,要是从前,张三李四你从他走路的架势老远就能认出了。没想到他这眼光一凝神,像是能施魔法一般,那车突然刹住了。土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开出蘑菇花来,风吹散,车上走出一个胖子来,跟下来一男一女俩人。胖子抬头看了一眼谢无名的农庄,整了整衬衫领扣,又系了长袖的袖扣,迈步上了农庄前的小桥。忽然立住,朝后摆摆手,那一男一女就停住了,胖子独自一人朝山庄走来。

这胖子是谁?谢无名在窗口看着眼生。

所谓农庄,你别以为是度假村或者休闲山庄什么的,不是,谢无名的农庄是地地道道的农庄,“农”是指山脚下湖滩边有十几亩地,种着水稻和蔬菜,谢无名懒人一个,也不让雇工勤快,这庄稼不施化肥不洒农药,虫吃剩了鸟吃,鸟吃剩了人吃,人吃剩了,坡上有粮囤,囤满了,稻子不用药剂要霉,就送给亲友做饲料。“庄”就是山腰上那摇摇欲坠的几间平房,墙是土墙,屋顶是稻草,几年换一茬新草,平房的四周是果树,桃、梨、杏还有板栗树什么的都有,不准雇工采摘,谢无名馋了伸手自己摘几个,用纸擦一擦,吃得小孩子一样有兴致。果子熟了掉得满地缤纷,引得各种鸟儿枝上地上欢跳脆叫,雇工心里可惜都摇头,这谢老师要么是中了疯魔,要么是钱多了烧包,谢老师说,要是你们觉得鸟吃了浪费,就自己摘了吃,只是不准摘了去卖。钱再多也买不到这种鸟的快活,鸟开心,我就开心。

这山庄占地五十亩,当初是清水做乡长时招商引资把谢无名招回来的,项目名义是种植果树,租期五十年,果树种了,果也结了,却从没见到谢无名卖出一个水果,原来人家要的是这山清水秀,不在乎这点卖果子的钱。谢先生租金年年付,杂费年年交,来乡政府时还附带着送每位领导一篓水果,那水果是真甜,甜得领导心里泛酸。人家没违反合同,你没办法拿他怎么着,只是心里叹口气,这当年的穷先生现在是富得淌汁了。

胖子进了门,谢无名认出来了,是刘和尚。刘和尚是谢无名从前的学生,现在高了胖了,走了一截山路就喘气,他一头的汗从满脸的坨肉上经过,爽快地就摔到了胸口的衬衫上,犹豫地贴着颈子钻进了紧扣的衣领,将衣冠楚楚的和尚折腾得一点也不楚楚。谢无名说,刘总,你快把那纽扣解了,我这不开空调。和尚说,在老师这里,不敢放肆呢。谢无名忽然明白了,刘和尚是在他面前讲礼仪,二十多年前,谢无名上课时常常提到和尚村上的刘不书,刘家一门三相,刘不书当了宰相,回乡看私塾先生,老远就将车马停在村口一里之外,步行叩见先生,传为美谈。书上的东西和尚肯定早忘了,说不定也从未记住过,这祖上的逸事和尚倒还记牢了,难得难得。看来宝马叉五停在农庄外,也是效仿当年的刘不书了。谢无名说,发达了?比得上当年祖上的刘宰相了?

和尚说,老师笑话我了。

谢无名在乡中做过八年教师,是不拿工资拿工分的代课。做教师时谢无名喜欢的是成绩好的学生,不做教师后谢无名喜欢的是那些从前调皮捣蛋的学生。成绩好考上大学,做个小公务员大学教师之类的,眼睛就长在额角上了,对当年的代课教师爱理不理。倒是那些坏小子,哪怕现在是个小摊贩,碰上谢无名,卖菜的塞你一把菜,卖肉的塞你一刀肉。你不要,他生气,那是真生气,眼巴巴地看着你,像是当年做了坏事求你别喊家长一样惶恐。和尚读书是谢无名头痛的坏小子之一,打架,敢跟社会上的小痞子动刀;嘴馋,敢在生产队里的耕牛屁股上剜块肉用干牛粪烤了吃。父亲死得早,母亲管不了,谢无名是班主任,谢无名能有什么法子?谢无名离开人民教师这个光辉职业的最后一天,放得下许多,就是放不下刘和尚,叮嘱刘和尚同学以后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否则,长大了只能喝西北风。和尚说,老师您先别替我发愁,要愁你得先替自己发愁,眼下您老师没得做,下田又挣不下几个工分,我担心您粥都喝不上得喝西北风。要不,跟我混?保证您日子过得比现在滋润。

和尚走上社会后真的是呼风唤雨,成了混混中的狠角色。有一回带着三五个喽啰招摇过市,谢无名正在街头报栏读报,身后忽然没了喧哗,回头,和尚在身后恭恭敬敬立着,和尚身后的几个喽啰也低眉顺眼立着,和尚见谢无名回头,说,老师,您读完了?我请您上荣华楼喝酒。谢无名看看四周,满街的人都看着,阳光有些刺眼,和尚的光脑袋更加刺眼。谢无名说,你是谁?我没教过你这个学生。谢无名将双手塞进袖笼,自顾离去,将和尚一干人晾在街头。没多久,和尚因为砍了别人一条胳膊,进监狱坐了五年牢,出狱,老娘已死,谢无名将他接回。其时,谢无名承包了村里的鱼塘,一人住在湖畔草棚中,俩人就着一锅鱼汤喝酒,和尚说,老师,我错了,当初我应该听您的话,好好读书。谢无名听了这话开心,将酒一口干了,说,看来监狱是所大学校,五年牢饭没白吃。和尚说,这次蹲监狱的最大收获是,做流氓也得有文化有脑子。谢无名说,怎么,你还想做混混?和尚不敢回答,埋头喝鱼汤。和尚不做混混能做什么?谢无名想来想去,劝他去农贸市场摆个摊。和尚说,钱呢?没钱上哪里进货?谢无名叹一口气,说,你是逼老师走上邪路。

酒后,师生俩人走出草棚,天已入秋,暮色四起,湖风吹来已带几分凉意。这鱼塘本是葫芦湖的一部分,葫芦湖属两省交界,历史上被纵向劈为两半,南属A省,北属B省,它在地图上小得似一颗花生壳,湖中出产却异常丰富,芦苇丛生,是织席的好材料;水草丰茂,是肥田的好材料;更莫说还有湖上飞禽、湖中鱼虾。从古至今,两省百姓为争湖产械斗不止官司不停,故湖边一带民风骁勇,随便拽一个小子出来都能耍几套拳法。“文革”后期,响应伟大号召“围湖造田”,A省湖边百姓与天斗与地斗,在葫芦湖中筑起一道长堤,造出良田数万亩;与人斗,打败了B省百姓的数次进攻,保住了革命成果。改革开放,村民将水渠边的良田改为水塘养殖,水渠为公产,谢无名承包下来,别人养螃蟹王八,谢无名只扔进一些鱼苗,不喂食,不撒药,任鱼儿们自生自灭。俩人立在堤埂上,远处的圩堤隐约只是一抹浓墨,近处的草棚饮烟缭绕,湖上风景不再。谢无名回身进草棚,出来时手中拎了一把尖刀,径直走向羊圈,羊圈里只两只羊羔。这两只羊羔是谢无名刚抱来不久的,鱼塘的塘埂上青草野菜遍地,足够喂养几只草羊,谢无名想的倒不是羊肉的鲜嫩,他贪的是这鱼塘里羊儿们的欢叫,鱼儿无声,草儿不言,草羊们的“咩咩”叫声让谢无名的生活添了乐趣。谢无名牵出一只羊羔,走到草棚这边,他想避开另一只羊的眼睛。谢无名递过刀,说,和尚,你把它宰了。

和尚说,老师,您不要客气,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您不要再破费。

谢无名说,叫你宰你就宰了。

和尚不肯,谢无名说,你手中的刀子对人下得了手,对羊倒下不了手?

和尚不敢违抗,动刀子是和尚的强项,只一会儿,就完了事,和尚将肉装在盆中,将内脏装在大碗中。回头看,谢无名已弄来几捆稻草,专注地坐在矮凳上搓草绳,便也找来一张矮凳,搓起草绳。天黑透,草绳已搓成上百米,谢无名说,够了。和尚知道老师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你问了也不会说。谢无名将羊肉和羊内脏顺着草绳往下抹,和尚也跟着捡起草绳跟着抹,抹完了,盆里装的碗里装的也没了,和尚心里丧气,别说羊肉,羊汤也喝不上了。

谢无名将绳子剪成长长短短四五根,分别盘成饼,说,跟我来,别出声。俩人沿着水渠堤埂往前走,每走到一个蟹塘前,就扔进去一根绳头,扔完了,沿路放绳,像是当年埋地雷放线的武工队。回到草棚,绳饼只剩了一个绳头,谢无名将绳头全都牵进厨房,打开门,说,我们可以睡了。

天不亮,谢无名将和尚摇醒了,谢无名说,你听。和尚定神,听见一片“嘁嘁嗦嗦”的声音。谢无名说,听出来了吧,是螃蟹,是你摆摊卖的第一批货。俩人进了厨房,一地的螃蟹纠集在一起没空处落脚。谢无名说,关上门。俩人在门口收了草绳,用篓子装了螃蟹,上秤,有三十多斤。谢无名说,人贪腥,蟹也贪腥,贪腥就有被抓的一天。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你将来有钱了要报答这几个塘主,记住人家的名字。

和尚哪里能在小摊位上坐得住,不出几个月,他就成了农贸市场一霸,再后来,他就成了这小县城的龙头老大,不过,和尚毕竟坐过一回牢变聪明了,变得有文化了,不再轻易打打杀杀,再说现在他是老总,冲锋陷阵有手下的员工。他成立了一家投资贸易公司,投资是假,放波是真,放波是本地人的说法,这“波”是什么?不是女人胸前的两坨肉,虽说那样的“波”经了和尚的手也会膨胀,但肉终究是肉,和尚要的不只是这个。放波就是放高利贷,一万块钱出去,几个一万块回来,这是有本买卖,和尚的本哪里来?听说是借来的。张三号称首富,李四买了别墅,和尚都记下了,上门借钱。和尚上门,没有不给面子的,不给和尚面子,得给和尚胳膊上文的那把斧头面子,和尚谢了人家,打上借条,落款有公司的红印章,还有和尚的大名。也做贸易,前些年的螃蟹,近几年的蝲蛄,和尚的公司统一收购,运到上海广州,远的还到了香港。有外地人来收购的,往往人仰车翻,鼻青眼肿回府。和尚发达了,并没来见过老师,谢无名在县里的电视台见过他,挂着政协委员的牌牌,对着镜头慈眉善目地说话。谢无名当时吃了一惊,这小子进步不小,懂文化,还懂政治了。

谢无名说,刘总刘大老板,今天怎么光临寒舍了?莫非也是借钱?

和尚下意识缩了缩手臂,其实他衬衣的袖管扣得严严实实,手臂上的斧头做羞女状藏在深闺。

和尚说,和尚不敢,多年来,我一直躲着您,怕的是您又不肯认我这个学生。不过,老师的事业在省城做得风生水起,我一直为老师能有今天高兴,我从来都记着老师,不论您在省城,还是在这县里地面,应该没有一个人敢为难您。

谢无名爽声大笑,说,和尚,这么说一直是你在暗中庇护我,你今天来,是要讨谢某人一声谢?

和尚急了,额上的汗点儿又涌出来,说,老师,我为您做什么都应该,您怎么挖苦我我也不敢生气。只是,眼下老师得听我一句话,您回省城休养几天,或者出国溜达溜达,离开这里一阵子。

谢无名一怔,说,你刚才还说过,有你在,没有一个人敢在这地面上为难我,怎么眨眼就要赶我走?

和尚说,这一回不同,您犯了众怒,您在网上发表了高见,养殖户们恨您,水产商们恨您,我都能挡得住,可您把政府的领导惹毛了,您这麻烦就大了。实话告诉老师,我也恨您,您要折腾下去,我的生意也做不成,波钱也收不回,公司说败就败。

谢无名说,我不走又能怎样?

和尚说,您不走,有人会让您说话没了舌头,写字没了手臂。公安局不会来抓您,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对您下手,可是群众被发动起来了,只要一个眼色,就有人会冲在前面。

谢无名说,这么说,你是得了指示来的?

和尚说,有人把这活儿交给了我。

谢无名说,谁?谁敢真的对我下手?我倒要看看谁的头顶上没天?

和尚摇头,起身,说,老师保重,我告辞。

谢无名回到窗前,看着和尚的车拖着一股尘土远去。他打开电脑,又将文章读了一遍,眼睛有些昏花,有几回竟看不清字迹。关了电脑,看湖上的天空风云变幻。

刘清水坐在饭桌上有些心不在焉,这是第二届蝲蛄文化节筹备组第一次碰头会的会议餐,组长是县委书记,副组长是县长,组员是副县长、常委及各大部局的一把手,最后一位是刘清水,刘清水受宠若惊,她只是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报到她的名字,她吃惊之余,分明看到有几只脑袋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表情各异,就都正襟危坐。

这是中午的工作餐,按规定不许喝酒,书记县长常委们在另一个包厢,还是有人偷偷要了酒。要酒的是民政局长老张,年底就退了,少了很多禁忌。他第一个帮清水倒上,说,今天别人不喝可以,你得喝,刘部长前程似锦,我得祝贺祝贺。刘清水慌忙站起,说,你们都有驾驶员,我得开车,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张局长把酒斟了,说,好,刘部长把酒令都出了,接下去。立即有人接口,说,吹牛不喝酒,喝酒不吹牛。此话怎讲,吹牛得不动声色,酒桌上吹牛谁都不会信。谁第三个?按座位接下去,老张说。第三位接酒令的是公安局一副局长,想了想说,嫖娼不喝酒,喝酒不嫖娼,喝了酒干这活儿,容易被小姐厌恶,也容易被逮住把柄。老张将酒斟了一轮说,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领导都是好同志,不吹牛,不嫖娼,所以都得喝酒。尤其刘部长,从来牛不吹,娼不嫖,干一个。

蝲蛄上桌,张局长先给刘清水夹了两只,说,蝲蛄文化节吃蝲蛄得讲究文化,人家南方把蝲蛄叫小龙虾,吃时有一套口诀,边吃边念,我给你们示范一个。他捉住一只蝲蛄爪,声情并茂地说,让我轻轻牵住你的手。揭开蝲蛄壳,说,慢慢掀开你的红盖头,解下你的红肚兜。用嘴咬出蝲蛄肉,说,我的宝贝我的肉。接下去,肉在嘴中,忘词了。

大伙起哄的时候,清水的电话响了,是她老爸。

老爸说,你爸要见阎王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你还管不管我死活?

刘清水合了手机盖,抱拳一连叫了几声对不起,退席往医院赶。

县医院的住院部是幢十九层的大楼,按理说这医院已经办得够规模了,可还是挤得像是庙会。如今农村也有了医保,可是医保有一条规定,只有住院了才能按比例报销,因此大病小病都先住院再说。医院乐得生意兴隆,过道里也加了一溜床位。老爸住在十二楼的病房,三张床位加上一个加床,挤得够呛,病房里有空调,可是各种味道挤在一起,清水差一点吐出来。清水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一股热浪扑进来,清水反而觉得脑子清爽了不少。

老爸坐在病床上,专心致志地剥着蝲蛄,白床单上铺着报纸,放着剥下的壳和爪。清水说,我哥呢?老爸头都不抬,说,女儿都不顾我,儿子哪会顾我?

清水说,爸,你怎么还吃蝲蛄?嫂子怎么天天送这东西?

老爸说,咋?我就爱这一口,你甩手不管,还不准你嫂子管?

清水看那蝲蛄,才火柴梗长短,脚爪发黑,一看就是那稻田里出产的货色。心里嘀咕,嫂子肯定是把看相好的卖了,把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弄来糊弄老爸。可她开不得口,要埋怨得埋怨自己,自己忙得确实有几天没来医院了。

老爸患的是老毛病,腰痛关节痛,三十多年前,葫芦湖围湖造田时,老爸是生产队长。围湖得先筑堤,筑堤只能是冬天,冬天湖水浅,西风多。只有刮西风的日子,湖水才涌到葫芦那一侧,这边露出半个湖底,几万人的队伍开进去,肩挑手提大会战。湖底也不是钢板一样平,有凸有凹,凹处就是结着冰的水塘。老爸是队长,是共产党员,得起先锋带头作用。遇到水塘,哪怕结了冰,老爸总是第一个跳进去,第二年开始,腰痛腿痛病就上了身,每年都得闹几回。这一回闹得凶,连胳膊也痛,身上还起了不少红点点。清水说,还痛吗?

这一问提醒了似的,老爸“哼哼”起来,蝲蛄也不吃了,说,清水,越痛越厉害了,不光是原来的地方痛了。

清水皱了皱眉头,起身去医生办公室找赵主任。老爸是个牛脾气,说话戗人,却不会在女儿面前装病撒娇的,都说人老了像小孩,老爸不是这种人,住院也是被清水硬逼进来的。赵主任在写病历,看见清水,说,刘部长,你亲自来了。

这话听着像讽刺,清水顾不得细想,说,赵主任,又麻烦你了。

几个医生都站起来,清水不认识这些医生,可医生们都认得清水。说起来清水官不大,副科级,可精神文明办主任这个角色是经常上县电视台的,再说县城本来就这么点地盘,看到谁都面熟。清水说,赵主任,我老爸的病与以前不同,是不是有别的问题。

赵主任笑吟吟地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按常规,血液化验要五天才能出来,有结果,我们会通知病人家属。

这话是公事公办的意思,清水有些懊恼,不是恼赵主任,是恼自己之前工作没做好。清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住院送红包,连乡下农民都知道。病人送进手术室,跟家人最后一句话不是惦记别的,是问该做的工作做了没有,没做,病人在手术台上心里就不踏实。清水觉得老爸是老毛病,不需要进手术室,打打针吃吃药就行了,再说自己这个身份,犹豫了一下就把这工作省略了。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你要是县长卫生局长可以省略,你要是个纪委书记媒体记者也可以疏忽,可你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索性是个平头百姓倒也好,送合情合理,收天经地义。刘清水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得在仕途上努力进步,既然不肯退回去做百姓,就只有进步成这县城里人人敬你畏你的人物。眼下,只能放低身架,亡羊补牢犹未晚。

刘清水想起身上还有两张购物卡,见别的医生都坐下了,就把购物卡塞进了赵主任的抽屉缝隙,及时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唇边,赵医生果然欲言又止,眼睛笑出了鱼尾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清水走出办公室,过道上人来人往,空气污秽不堪,她忍不住要吐,看墙根又找不着垃圾桶之类,倒是墙上贴着“禁止吐痰”的标牌,她得忍住。前面一个人一低头,“啪”的一声把一口痰吐在了标牌下面,她突然不想忍了,跟着也吐了一口。那墙根锦上添花,不堪入目,她抬起头心虚地四顾,人们忙忙碌碌穿行,没人注意到她。靠,我花了一千块的小费,还不能吐一口吗?这样一想,她心里的恶气也吐出来了。掏出小镜子冲自己一笑,轻松了不少。

病床上的老爸又在发脾气,冲着立在床头的护工,护工是她和哥哥商量后请的,一天八十块,见清水进来,老爸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你给我走,我不要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我有儿有女,又不是绝户,养男养女做什么?不就是养老送终。现在倒好,弄个陌生人来让我添堵。

邻床的病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清水说,爸。好在护工已见惯不怪,笑一笑走出了房间。

老爸召她来,并不是真的为了让清水来陪他,是为了他的宝贝孙子刘涛。

刘涛是哥哥刘文革的儿子,在县中读高三。小伙子人高马大,自称长得像歌星王力宏,成绩不甜不咸,很一般,不是脑子不聪颖,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刘涛原来住在清水家,哥哥就这一根独苗,做姑姑的当然疼他,前几年哥哥日子苦时,吃的穿的都是清水供。读高中,哥哥做饲料翻身了,在县城买了房,刘涛才离开了姑姑家。清水难得见到刘涛了,可每次见到这侄儿,清水心中都一沉。哥嫂太宠这孩子了,清水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哪一样的价位都不会少于一千块,那手中的手机就值四五千,最让清水生气的是,清水居然在和尚的办公室遇上了他,清水敲和尚的办公室门,开门的居然是刘涛,刘涛先向和尚报告,刘总,是清水姑姑。清水马上脸就变了,冲到和尚面前,说,刘和尚,你什么时候把刘涛招成员工了?和尚说,我怎么敢?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和尚赶紧朝刘涛挥挥手,将他支了出去。

刘清水和和尚不但是同村同宗,还是同班同学,和尚再牛×,也拦不住清水撒泼。清水说,刘和尚,你相信不相信,你要是把刘涛带上了你的道,我敢把你的办公室砸了。

和尚赔着笑脸,说,姑奶奶,我信,我当然信。可姑奶奶你是文明主任,你讲文明。

按辈分和尚是该叫清水姑奶奶,清水说,刘涛还是个高中学生。

和尚说,姑奶奶,你想哪里去了。刘涛是下午没课,到我公司来玩的。也就在我办公室上个网要点零花钱什么的。

清水说,来玩也不行,零花钱也不准给。他来这里多了,心就散了,我哥就白指望他了。

和尚一连声说,姑奶奶息怒,我答应你就是了。

老爸说,刘涛想招飞,让我这做爷爷的托托姑姑的门子。

清水说,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老爸朝她翻了个白眼,说,还不是你这做姑姑的太凶,人家不敢见你。

清水想起来,空军某部前不久来县中授牌,她是以宣传部领导的身份去参加授牌仪式并讲话的,刘涛这小子肯定坐在下面,以为她姑姑与部队领导认识,才动心思搬出爷爷这尊大神的。那天授的牌是六个字,飞行员的摇篮,此言不虚,本县每年都能给飞行学院提供一批身体合格的学员,用部队领导的话说,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本地出帅哥,而且是身体挑不出一点瑕疵的帅哥。县域上空只要传来飞机轰鸣,老百姓都会朝天空挥手呐喊,说是谁家的飞行员儿子来看祖屋问候爹娘了。刘涛要是能做飞行员,倒是一条阳光大道。可这部队招飞,岂是她一个县里的宣传部副部长能搞定的?那飞检得到部队检验中心,就是在县医院,也未必有人买她的面子,刚才她不还得乖乖地送红包吗?这些话她不能跟老爸说,老爸躺在病床上,得让他高兴。她一口应承了,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出大厅时,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闪过,她喊了一声“谢老师”,那人没有回头,一会儿就没影了,清水疑心自己看走了眼,等到她打开车门,用钥匙发动了车子,一抬头,正巧看见谢无名在她车头前骑着自行车冲上大街。谢无名骑车的样子缩肩驼背,看样子已是十足的小老头。莫非是生了病?他放着高级的小车不开,天天骑个自行车乱窜。这个谢老师,她的这个谢老师,总是让她这个做学生的说不清滋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没有他,就没有刘清水的今天。

刘清水一松刹车,车子驰向大街。

十多年前,刘清水是谢无名的学生,是一个认真读书的学生,若干年后她头头是道地教导自己的女儿和侄子时,常说要钻研课本,字字落实,其实也是误导。有一句话,叫“死读书不如无书”,不是读书无用论,是指不能钻牛角尖。清水后来知道做人不能太认真,其实读书太认真也并非好事。

那天谢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句名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前一句她相信,葫芦湖的天空上到处是飞鸟,但后一句她质疑,葫芦湖里有鲤鱼青鱼鲫鱼,还有通体透明的银鱼,可是没有哪种鱼长了翅膀,鱼只有“划水”,那学名叫“鳍”,你可以称为翅膀,但那翅膀只能在水中划动。村里的鱼塘有一年抽干了没见到鱼,看鱼塘的人说是鱼飞走了,有一天夜里他起床,看见鱼儿们“呼呼”地掠着树梢飞走了。鬼都不相信,麻绳捆起来一审,才招供被他偷卖了。那时高考中考已恢复,学生都在学校上晚自习,刘清水同学从不带着疑问过夜。教室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教室与教师宿舍就一箭之地,刘清水顶着雨飞跑过去向谢老师讨教。

教师宿舍其实是一间平房,旧教室一隔三间,公办教师有两间,代课教师村上有房,只配一间。谢无名的这间房其实是书房,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就是满架的书,当然,跟其他代课教师一样,门角落里也摆着铁锹铁锄之类的农具,有空闲时免不了要上自留地忙活。谢老师说“请进”,说过之后埋头看他的书没抬头,初夏时节已十分闷热,谢老师看书是赤膊上阵,只套着一个大裤衩,门推开了却没人说话,他转过身来,身上的一排排肋骨像鳜鱼怒张的鳍,有几分狰狞,但声音却温和,清水,有问题要问吗?

谢老师说,有一种海鱼叫飞鱼,也只能跃一截子,你注意这词是“跃”不是“飞”,“跃”就是向空中一跳,谢老师站起来纵身一跳,脑袋把电灯泡撞得来回几个钟摆,灯光的晃动下俩人的身影恍恍惚惚。谢老师说,鱼跃其实你见过的,狗急跳墙,鱼急腾跃。这样吧,我带你到湖边去,让你再见证一下鱼跃。

刘清水撑了谢老师的伞,谢老师自己找出一件塑料雨衣,谢老师带着她朝湖边的稻田走,老远就听见很响的流水声,一到雨天,村里人就得将稻田的田埂挖个缺口,让雨水泻入渠河,否则淹了禾苗就会歉收。谢老师在缺口处立住,魔术师一样从雨衣里掏出一把铁锹,那铁锹原先是贴身罩在雨衣里的,夜色中清水没看出来。谢老师沿着斜坡在水流的两侧挖出几个坑,说,等着,一会儿鱼就往上跃。跃是书面语,本地方言里没这个词,清水知道谢老师旨在要学生加深对这个词的理解。鱼真的来了,夜色中像一片片闪亮的银子,它们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想沿水流跳进稻田,稻田里有它们喜欢的小虫小草,有一个它们向往的新鲜世界。可是超越总是很难的,鲤鱼跳龙门也只是一种传说,鱼儿们往往掉在水流中被冲回渠河。清水说,我们的身影会不会吓走它们?谢老师说,不会,鱼儿的眼睛视力很差,就是白天也看不见我们。但鱼儿们跃起时往往垂直落下,仿佛知道两侧有陷阱侍候着。谢老师挥起铁锹,猛地砸过去,砸中了,却是把鱼儿砸到河面上了。清水说,不好了,它会转告别的鱼儿这里有危险,不能来了。谢老师胸有成竹,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等它醒过来它自己也忘记了。刘清水对谢老师的话深信不疑,谢老师是学校最有学问的老师,甚至一些公办老师也向他请教问题。不说别的,就是比宿舍里摆的书籍,谢老师也是最多的。

鱼儿不往斜里跃,雨却往斜处刮。清水撑的是伞,一会儿裤管就湿了。谢老师掀开雨衣,说,这里挡雨。塑料雨衣并不宽大,好在谢老师身坯并不大,挤就挤下了。刘清水已经快高中毕业,已经出落得胸是胸臀是臀,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搂着,感觉还是很神奇,尤其是谢老师那根根肋骨,刚才看他那样子都担心它们会戳穿皮肤,现在贴着却像烧着的木柴一样火辣辣的,只是老师吸烟,口腔里呼出的气味有些臭,有些理不清辨不出的杂味,学习上喜欢追根究底的清水恨不得要追进去探个究竟。

还是有失足的鱼儿,一共有六条,雨还在下,谢老师把雨伞收了,收得不紧,伞柄朝上,伞成了一只提篮,六条鱼被扔进了这个提篮里。俩人裹着雨衣回到学校,校园里已没有一丝灯光,好在那时学校没有围墙,推开谢老师宿舍门,那伞放到地上,花朵一般开放了,鱼儿们在灯光下“啪啦啦”跳腾起来,没有水,它们跃不起跳不高,谢老师把它们放进水池,它们安静下来,就范了。

清水怎么办?已经是后半夜,家里的人早睡了。谢老师说,你只能睡这里了。清水想现在回家门栓早闩上了,敲门是挨骂,明天早上回去也是挨骂,反正是挨骂,能往后挨就往后挨。房间里就一张床,罩着尼龙丝蚊帐,谢老师说,清水你就睡这床上,别管我。怎么能不管呢?清水怯生生地看着他。谢老师说,是这样子,我坐椅子上看书,看累了就能睡着。清水上床睡下,睡不着,假如谢老师睡上来,我怎么办?门锁上了,就是鸟也飞不出去,清水是上了岸的鱼,想跃也跃不起。谢老师背对着床给她一个背影,眼盯着书,手却在“啪啪啪”地打叮在身上的蚊子,明明点了驱蚊香,看样子是伪劣产品。谢老师真的上床来睡,清水阻挡不阻挡呢?不阻挡也有不阻挡的道理,学校里有几位教师就娶了毕业的学生,日子不也过得热火朝天?何况谢老师嘴里的烟味其实并不是真的难闻,何况谢老师比那几个老师的水平要高出一截子。清水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了,谢老师还坐在那办公桌前,脑袋趴下了。清水喊,谢老师,谢老师,谢老师期期艾艾应了,说你没睡着吗,顺手拍死了腿上一只叮咬的蚊子。清水说,蚊子多,你上床睡——睡那一头。

谢老师听话地上了床,清水朝里挪了挪,谢老师贴着床沿躺下了,床窄,清水不敢翻身,谢老师也不敢翻身。清水睡不着,谢老师也没睡着。谢老师说,你还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要问我吗?清水脑子里一团糨糊,此时此地能想出什么问题?谢老师说,那就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清水开始尽量缩着身子,担心胳膊和腿不小心挨上另一个身子,一会儿又摊开了,挨上了又怎么样?还能吃了我不成。半睡半醒,竟有些盼望那人有什么行动。终于,有一股烟臭扑面,清水以为是做梦,睁开眼,是熟悉的那张面孔。谢老师,清水呻吟一般喊了一声,那搂在她汗衫上的胳膊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清水又恼又嗔,谢老师,清水又喊了一声,没有喊回那只胳膊,反而是那人一跃而起,下了床,又坐回椅子上,一坐到天明。

若干年后,谢无名趴在刘清水的肚皮上说,你那时喊什么都拦不住我,就是喊我老师让我身心崩溃,你偏偏喊的是老师,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此夜无故事,却在清水的心中落下了悬念。悬念就像一只馋猫,盯着厨房里吊在铁钩上的那刀腊肉,没人时会偷偷蹦几下,明知够不着也不死心。有一天真得逞了,铁钩上空了,心也空了,放下了。悬念悬念,无悬就无念,记住的还是肉没到嘴的时光。第二天回家,接受老爸的审问,清水说睡在谢老师宿舍,老爸脸都黑了,挥手给清水一个耳光,清水捂着脸说,老师睡椅子上我睡床上,什么都没有。做老爸的想了想,说,我谅他也不敢!其时本县刚刚判决了一桩强奸案,某禽兽老师诱奸数名学生被判重刑。清水无法忘记这一夜,其实老爸也没忘记。清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这也正常,那年头乡村中学考得好也就考走一两个。老爸说,做个代课教师吧,说不定以后能转公办。一个村只有一个代课教师名额,代课教师是中国最早实行一年一聘合同制的行业,清水上谢无名就得下,老爸当时官至副村长,是能递上话的。老爸说,我找谢无名谈一谈,他那么聪明,会识时务的。清水反应过来,老爸是想用那一夜要挟谢老师,清水说,你要是真的那样做,打死我也不去做代课。副村长笑了,打不死你得去做吧。没几天,倒是谢老师来做清水的工作,谢无名说,清水,就是你爸没这想法,我也打算不啃这块鸡肋了,我得试试我能不能干点别的,说实话,要是我那天真的把事做下就好了,干脆带上你一块儿出去闯荡。谢无名真的离开了学校,刘清水也真的没去做代课。软硬不吃,刘清水死活不去学校上班,做老爸的才知道,这女儿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倔驴。副村长恼怒之下,将清水赶出家门,清水住到女同学家,几个月没回家,活得比在家滋润。老爸在街头碰见,白了胖了,还添了新衣服,副村长害怕了,怕把女儿逼上邪路,腆着脸让老伴接女儿回了家。老话说祸兮福所倚,没想到后来坏事变成了好事,乡政府招聘乡干部,刘清水去考,中了。副村长觉得乡干部当然比代课教师光彩,父女关系才缓过来。

老妈问她在同学家几个月,怎么人家父母待她那么好。清水笑而不答,那时小县城还没兴打工,清水一口气到省城找到了谢无名,谢无名在一建筑工地扛水泥,住工棚,吃工餐。谢无名说,这里没女孩子干的活,你先拿了这点零钱坐车回去,找个同学家住下,我马上想办法。谢无名本身没积蓄,挣的那点工分钱给了书店。谢无名想出了什么办法呢?那时正是十月底,各种报刊都要留个版面做宣传,吸引订户,谢无名教清水写了一篇文章,说自己是该报刊的读者,大肆鼓吹该报刊办得如何好,不同的报刊稍微改头换面一下。谢无名在破棉袄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那上面有几百家报刊的邮址。谢无名说,这文章报刊一般都会登,登了就会有稿费,几元十几元的不多,但这钱够你去复读,争取来年再高考一回。清水觉得,这本来应该是谢老师的一条财路,自己不能抢夺。谢无名说,这算什么财路,也就是个应急措施,回去抓紧写抓紧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家店。谢老师真的有才,稿费单真的雪花一般飞来,清水不想再去考什么大学,那梦想太渺茫,先让老爸老妈看看,离了你们我还不照样活得茁壮。

清水此时还没意识到,从此开始,她遇到难题第一个就会想起谢无名,谢无名成了她一辈子的主心骨。

一大早谢无名就起床了,按惯例,他沿着山坡跑步跑了二十分钟,冲澡,吃早餐。然后坐到电脑桌前,上网遛遛。谢无名的农庄处在葫芦湖的细腰,倘从向北的窗子朝外看,那看到的是宽阔的水域,波澜壮阔,太阳出山时水面金碧辉煌,但不能细看,细看便是满目的笼箱,那里面放养的是螃蟹、蝲蛄、鱼等等。倘若天气晴朗,远看能看到葫芦湖对岸的山峦,恰似一抹浓墨;近看呢,能看到湖面上茂密的蓝藻,黏稠腥臭,仿佛流动着一疙瘩一疙瘩浓痰,看着阻心,闻着更让人恶心。天一热,谢无名就把那扇窗关了。屋子两侧的葫芦肚,原先围湖造成的稻田,现在这一块那一块挖成了养殖水产的水塘,塘沿的塑料隔离带像是一根根包装袋把这地盘当成了邮局的寄件箱,捆扎得严严实实。他们要将这爿世界邮寄到哪里去?谢无名站在窗前常常气恼地想,要是寄到地球以外的地方,不妨把他也捎上。

谢无名打开本地县政府的网站,灯笼高挂,彩旗飘飘,红彤彤的标语抢入他的眼帘,全县人民盛情迎接葫芦湖第二届蝲蛄文化节!滚动新闻是文化节活动安排预告,谢无名用鼠标点了,有省市要员讲话,有万人吃蝲蛄集会,也有文艺演出,邀请的那几个名演员都是国内演艺界大腕,出场价绝对没有低于十万的。压轴的是蝲蛄皇和蝲蛄皇后评比,第一届就评过,最后那两只几乎有澳洲龙虾大小的家伙被谢无名高价收入囊中。这一届蝲蛄节是下了大血本,愈演愈甚,谢无名一击鼠标,将网站关了。

要追根问源,其实始作俑者是谢无名自己。本县的养殖业起步迟,王八炒得凶时,一股风养王八,螃蟹价高,池塘里处处是螃蟹横行。蝲蛄本是蟹塘里的入侵者,蟹农们恨之入骨,因为这家伙在塘中与螃蟹争食,甚至还反客为主,挥舞着大钳将蟹苗斩为美食,且繁殖速度也惊人。蟹农们用虾笼诱捕了,价贱卖不掉,只能用粉碎机粉碎,碾为蟹食,既解心头之恨,也聊补蟹饲料之匮。谢无名却对刘清水说,这玩意儿厉害,可以做文章。刘清水知道谢老师只要觉得有文章做,就有银子赚。谢无名说,万物当中,既食荤又吃素的动物是什么?清水答,人。谢无名说,没错,但这蝲蛄不也既食动物尸肉又啃食物根茎,不像王八螃蟹只食鱼螺,也不像草青草鲶,非草茎不能存活。这样的物种生存能力强,生命力旺盛,易养殖。清水不以为然,这蝲蛄肉粗且小,辛辛苦苦剥出来只够一塞牙缝,从前也就是穷人逮了打打牙祭。谢无名说,错,螃蟹肉细,可是价高,市井百姓的餐桌可望而不可即。蝲蛄肉粗,可养殖成本低,价格低廉。再说,中国菜与西洋菜区别在哪里?在于佐料。这几年我闲时走过欧美许多地方,讲透了,中国菜诱惑人的是作料的各种滋味。这蝲蛄在民间,其实也早有各种烹调制成的美味。谢无名说,苏皖一带,早已将蝲蛄打造成品牌,我在南京合肥,蝲蛄——在那里叫小龙虾,已占领了大街小巷的餐桌。刘清水回家,在网上一搜,果然南方人已经把蝲蛄打造得风生水起,文化节已做了好多届。刘清水在会议上建言献策,领导带队去南方考察调研一番,拍板,葫芦湖第一届文化节遂隆重推出。刘清水没赚到银子,赚到的是位子,官场上有背景因人成事,没背景因事成人,清水这回应验的是后一句,从乡长调进县城,任宣传部副部长,虽同是正科,但按惯例从乡下进城官降半级,刘清水算是赚了。

政府搭台,百姓唱戏。本届县政府为民做了不少实事,首先是建立了蝲蛄大市场,吸引了众多南方商家来收购,县长甚至亲自到南方某商贸会销售本地蝲蛄,销路有了,百姓们纷纷改养蝲蛄。蝲蛄养殖成本低,更主要的是这家伙生命力顽强,不像螃蟹娇嫩,染上传染病,动辄腿一耷拉就丢小命,让你欲哭无泪。但问题也来了,蝲蛄喜食动物内脏,水塘里臭气冲天,且本地的蝲蛄腹爪往往呈黑色——尤其稻田里放养的蝲蛄,卖相不佳,于是,塘主们网了蝲蛄,先放到葫芦湖里的笼箱里放养一阶段,实在不行,干脆用“洗虾粉”洗一洗,这东西也是南方传来的,非常神奇,蝲蛄们只要一洗,就像村姑进了城里的美容店,黑腿子进去,粉腿子出来,容光焕发。引发的问题是葫芦湖的水也被污染了,葫芦湖是本县自来水水厂的水源,谢无名觉得此事非小事,事关全县人民生计,连续不断地在本县论坛上发帖,呼吁保护母亲湖,呼吁还塘复湖,帖子下面“围脖”长又密,大多是骂他脑子被驴踢了之类,指责他不顾民生,更有甚者,有人在网上建议,进一步扩大蝲蛄养殖业,将葫芦湖水面竞拍承包。谢无名奋起反击,孤家寡人,将一场口水战打了数月,胜负不见分晓。

谢无名关了电脑,已是上午九点,要是往常,这是谢无名练书法的时间。谢无名自小喜欢书法,虽没写出什么名堂,却孜孜不倦。他写字讲究心静,今天约好了师傅刘三郎来的,师傅答应了来拉粮囤的陈粮,却迟迟不见车马进农庄。谢无名铺了纸墨,想想还是没提笔,拿起电话,拨了师傅的号码,无人接听,反正师傅的塘口并不远,谢无名信步走出农庄。

刘三郎是远近闻名的拳师,拳法出自家传,解放前葫芦湖地处两省交界,芦苇丛生,湖匪猖獗,湖边百姓习武成风,此地拳法的特点是不讲究排场,招式不铺张但实用,双拳左右纵横,双脚腾挪跌宕,限在三尺之内,为何三尺?这正是渔船船头的尺寸。一般情况下湖匪不轻易上岸抢掠,只偷袭满载的渔船。三尺之外,便是泱泱湖水,对落水者抡桨操竿即可置于死地。湖边村民凡男丁,出生之日便指定了师傅,谢无名的师傅就是刘三郎,解放后国泰民安,此民俗并没失传。刘三郎看家拳法是“矮凳花”,渔船本身窄小,除鱼舱之外,乌篷下是睡舱,船尾置有木炭小灶,吃饭喝茶只有船头这点场地,船头上往往置有一二只小矮凳。倘有匪侵,这矮凳就成了防身制敌的武器。刘三郎的祖上使这矮凳,四角四腿,变幻无常,神出鬼没,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那矮凳是一朵怒放的花儿,花瓣到处,肉绽骨断,故称为“矮凳花”。谢无名父母早亡,生产队把他寄养在师傅家,一直到读中学他才搬回父母留下的老屋。他摇摇晃晃刚会走路,师傅就用榆木给谢无名打了一张小矮凳,角锐腿锥。谢无名非一般人聪颖,长大成人,在师傅门下将矮凳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太平盛世,英雄无用武之地,师徒也只有在社火中一展身手。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师傅一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师傅待他情同父子。不论是当年做代课教师,还是后来做公司老总,逢年过节谢无名都登门尽弟子之礼,尽儿子之孝道。自从把公司交给妻子经营,谢无名在葫芦湖边建了农庄,看望师傅更是殷勤。粮囤中的粮食,是农庄中的粮田所产,如今尽管农民以副业为本,恨不得将自家的口粮田也挖成养殖塘,倒确实没见到粮店缺粮,时常有人笑话谢无名杞人忧天,可谢无名有自己的主意。三年自然灾害,父母都死于饥饿,他那时还没满周岁,就成了村上的“五保户”,师傅一家收留他,父老乡亲可怜他,养活他,还送他进了学校,但是饥饿也是常事,那年头谁都把吃饱当成奢侈,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还是饥肠辘辘。伟人毛泽东号召“广积粮”,谢无名在今天依然认为不是无稽之谈。新粮即将入库,谢无名约了师傅拉走陈粮。

刘三郎是最后一批挖田为塘的,刘三郎回忆自己这辈子,总觉得是一只被鞭子抽赶的陀螺,本是打鱼为生,突然间湖变了田,把他变成了庄稼汉,这庄稼种出点门道,又把他变成了养殖户。跌跌爬爬地赶形势,刘三郎心中一直憋屈。刘三郎前面三个生的是女儿,年近四十才得子,计划生育罚款罚得他家徒四壁,他矢志不渝,一个优秀的拳师没一个后人传承,这不止是对祖宗的不尊,也是对“矮凳花”的不敬。儿子刘精武练就一手好拳脚,当然也成了“矮凳花”的传人,可没想到,传授给他的功夫反倒害了他,刘和尚把刘精武招去做了打手,一身的功夫用在邪道上,没多久,吃喝嫖赌成了人见人躲的混混,老婆儿子让老爸养着,回家就是惦记刘三郎那点可怜的收成,这么多年,常常是谢无名出手接济师傅。当初养蝲蛄,也是听了谢无名的主意,刘三郎稻田的周边都早挖了塘养蟹,可是十家倒有七家亏本,稳赚的是那些贩蟹的贩子,刘三郎六十多岁的人,还得帮儿子养家小,赚得起亏不起。谢无名说,政府鼓励养蝲蛄,正是为养建殖户着想,蝲蛄命贱,成活率高,收入有保障,让贩客们赚钱只是富了小部分人,让每个养殖户赚钱,才是为百姓谋幸福。这其实是谢无名当初的出发点。刘三郎没理由不听谢无名的劝说,总不能躺倒在棺材还伸手要徒弟接济他。谢无名说,光靠你自家这几亩田,养蝲蛄也成不了气候,不如多租一些人家的田挖塘。这圩里的稻田当初是村里人人有份,后来有人进城打工或经商,就把田租给别人,早先也就一亩收个八十一百的,后来养殖成风,水涨船高,每亩年租就达到五百,并且是一付五年。想想也是的,你把人家的田挖成了塘,不租上几年你没必要折腾。刘三郎说,钱呢,钱从哪里来?再跟你要钱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摆?谢无名说,钱当然是我出,算我投资,赚了分我一半,亏了都算我的。谢无名是有备而来,从包里拎出五捆红票子,整五万。刘三郎知道这是徒弟为了给自己下台阶,感动得鼻根发酸,却推开钞票,说,钱先放你那里,付钱时上你那里取。放我屋里,就是埋在粪坑,你那混蛋弟弟嗅不出屎臭也能嗅到钱香。

师傅这一个塘口就是租了别人的十亩田挖成的,十亩田的水塘不算小,师傅划着一条小船在撒饲料,师傅赤膊,背朝着谢无名,后背黑油油的汗珠在太阳光下晶亮,他每挥动一次胳膊,小船便一个激灵,把水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到岸边。谢无名喊了几声“师傅”,似乎没有听见,谢无名走到水塘的那一边,面对师傅,师傅看见他了,并不答应,长竿一撑,小船滑到了他驻足的塘埂前,原来不是没有听见,是听见了不愿答理,这老头是生气了。老头从船头跨进水中,沿着塘沿清理水面漂浮的杂物,不看谢无名,好像那塘埂上立着的不是他的徒弟,是一根电线杆。谢无名摸惯了老头的脾气,脱了鞋,跨过围栏,“咚”的一声跳下来,却背对着老头,反方向用手捞那些水面上的菜梗树枝塑料袋,俩人越走越远,终于,老头忍不住了,厉声喝道,上去!自己先上了岸。谢无名赢了,跟着爬上塘埂,老头说,你看看你。只一会儿,谢无名的腿上趴上了三四条湖蚂蟥,湖蚂蟥比岸蚂蟥大,且色彩绚丽,粗一看,你以为是粘了一截湖水中的扁担草叶子,绿油油地养眼,它能分泌一种麻醉汁,吸着你的血还不让你有痛感,是美丽的吸血鬼。当然,就像岸上的小姐,长得漂亮的通常胃口就大,湖蚂蟥叮咬的伤口也大而深。谢无名从小湖边长大,晓得怎么对付它,将腿上的肌肉猛地收缩,一掌一掌地拍下它们。这也像对待纠缠不清的女人,你不能跟它撕扯,你就是扯下了它的身子它也不松口。谢无名已多年不下地,白生生的皮肤上立即悬下一注注鲜血,在阳光下红白对照很是醒目。这“苦肉计”还是有效果,师傅用草叶子替他粘住伤口,说,你怎么就这样爱找不自在?

谢无名说,师傅,你不是约好了今天去拉陈粮吗?

刘三郎说,你那陈谷子烂麦子蝲蛄不敢吃了。

谢无名说,其实那些粮食没有坏,做饲料没问题。

刘三郎说,那些粮食是没坏,那些粮食的东家人心坏了。

谢无名明白了,师傅是绕着弯儿骂他呢,谢无名说,你从哪里打听来什么我的坏话了?

刘三郎鼻孔“哼”了一声,说,还用得着我打听?这一县的人,养蝲蛄的,卖蝲蛄的,还有饭店里做蝲蛄菜的大厨,谁不知道谢无名疯了?放着城里的高楼大厦不住,来住葫芦湖边上的茅草屋。自己赚钱赚得盆满钵满,却看不得乡亲们在蝲蛄上挣点小钱。说你能耐大,要废了养殖塘,废了圩堤,让大家的血汗钱漂进葫芦湖。无名呵无名,你说说,真要那样,我们这十几亩水塘怎么办?投下去的钱一个子儿都无归。你钱多,可以无所谓,甚至还会补偿你师傅,可是你想想,别人怎么办?你看看我的左邻右舍,他们都是借了刘和尚的高利贷,拿什么去还债?你真的要看到乡亲们鸡飞蛋打,家破人亡?

师傅是个口拙的人,今天一下子放出连珠炮,谢无名一下子招架不住。

谢无名说,我不是一概反对养蝲蛄,我只是说要保护环境。返田回湖也是一个设想,真正落实前肯定先要解决好各种问题。师傅,我们不能光看眼前的好处,从长远看,这葫芦湖的生态不能毁。

刘三郎打断他,说,你别给我上课,我没文化。我先不管生态不生态,我不想听见别人说你谢无名变态。

刘三郎说完,气冲冲地跳上小船,差点将小船冲了个侧翻,他挥竿撑开小船,将谢无名晾在塘埂上,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哪天你收起了你的鬼算盘,哪天我来拉陈粮。

刘清水在办公室审阅文化节的发言材料,恼出一头的火,要真是省市领导写的发言稿,当然轮不到她来审阅,人家那些日理万机的领导,肯到这小县城来露个面发个言已经让县领导们感恩戴德,明星们来是心甘情愿,走时人民币能压断他们的小腰,领导们来是为人民服务,给他红花花的钞票他也不敢要,你没有理由再让领导牺牲脑细胞亲自写发言稿,就是领导带了秘书也轮不到地方使唤,这发言稿就落到县府和宣传部的笔杆子头上。现在的小秘书,论出身都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本科生,可写出的文章却狗屁不通。手机一连响了两次,刘清水都掐掉了,第三次响起,刘清水接了,谁?对方说,我,赵主任。县委县府两办没有女的赵主任,刘清水说,你是哪里的赵主任?对方不高兴了,口气硬硬地回答,县医院的赵主任。刘清水立即脸上堆出笑,想想你就是脸上掐出一朵花对方也看不见,就收了蠢笑把谄媚用在语言上,一连赔上几个不是。赵主任说,化验出来了,家属最好能来一趟。

刘清水赶到赵主任办公室,赵主任说,血液和尿液化验表明,病人的肌酸激酶和肌红蛋白偏高,怀疑是横纹肌溶解症,赵主任问,病人有没有服过降血压或者哮喘药之类的,刘清水摇头。她老爸除了腰腿痛的老毛病,其他方面从没出过问题。刘清水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只问赵主任,病因是什么?有没有生命危险?赵主任摊开双手,说,这病症我们也第一次碰到,说不清,我们已把情况向省医院的专家汇报,等他们给诊断结果。刘清水又是一肚子憋闷,又不敢得罪赵主任,一边谢了人家一边心里骂,既然什么都弄不清,你们这些医生是在这里混饭吃的?

老爸还在病床上哼哼,一边哼一边剥着蝲蛄肉往嘴里塞,他儿子稻田里的蝲蛄天天有卖不出手的剩货,做老爸的看来把它当成了解馋的零食。老爸说,你不去办正事,来这里做什么?你放心,阎王爷不会马上喊我去的。清水说,你前几天刚骂过我,说我不来看你,不顾你死活。老爸咧开嘴说,我没事天天看电视,知道蝲蛄节要开幕了,你忙你的吧。只是别忘了正事,你侄子的事比我这毛病重要,你侄子上了飞行员大学,我这浑身上下马上就会好利索。

刘清水回到办公室,在案头的发言稿上删改了几处,心神不定,头痛的不止是这发言稿,真正让她头痛的是老师谢无名。

刘清水的文件夹里还有一份材料,是省报和省政府办转来的,谢无名写的《关于蝲蛄养殖对葫芦湖生态环境破坏的调查之一》,文章的后面排列着一串省内专家教授的声援签名,有之一,肯定还有之二之三之N。县长说,流氓不可怕,怕的是流氓有文化,而且这个人是有文化之外,还有钱,还有思想。我没有把这个人交给公安局长负责,就是因为这一点。县长交给刘清水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蝲蛄节期间让他不捣乱,让他保持沉默,最好在本县消失。县长明确说,我和书记都认为你是棵好苗子,关键时刻你得用成绩证明自己能担大任。

刘清水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次遇到困境都是向谢老师求救,可这次,置她于困境的就是谢老师自己。刘清水回忆过去的一幕幕,第一次把自己置于老师对手的位置,总觉得学生就是学生,老师毕竟是老师,斗智斗勇她在谢老师那里占不了上风。

刘清水被招聘到乡里时,乡党委罗书记安排她做的工作是秘书。每个新人都要拜一个师傅,罗书记说,这么多领导就妇女主任是女同志,你就跟着吴主任学习。吴主任说,罗书记工作经验丰富,不如您亲自带清水这个徒弟。大家都鼓掌,书记正色说,培养一个同志,是一个长久的任务,得有个过程。吴主任这才接受了清水,表态说,书记放心,那我一定将清水同志培养成经得了风雨打得了硬仗的合格干部,再交给您检验。

传说罗书记是省里某领导的弟弟,下乡只是个过渡,后台硬,连乡长见了他都先堆上笑脸。作风更硬,在乡政府院子里说一不二,骂起基层干部一口普通话连粗口也字正腔圆。清水这样的小角色见到他如老鼠见到猫,不过,他对清水这样的年轻人倒算和蔼,在办公室在食堂碰见了常常关心几句,清水有谢老师教的语文功底,对付那些公文没有大问题,书记常常夸奖她的文笔。只是清水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怕跟人打交道,领导见面总喜欢握手,领导的手已伸出来半天,清水还犹豫着,几根指头伸过去碰一下就逃回,像是被炭烫了一般。师傅吴主任过后批评了清水几回。更麻烦的是喝酒,每一次酒场都是战场,不说男干部,就是吴主任也敢一瓶白酒两口干了,吓得清水上桌见酒就逃。哪里逃得掉?有一回乡领导聚餐,没有外人,矛头就都对了清水,吴主任说,书记把你交给我培养,首先喝酒这一关就得过。

清水被逼着喝了一大杯,立即眼泪鼻涕都爬满脸,众人大笑,说,第一回都这样,第二杯就没事了。惊动了罗书记,罗书记离座走过来说,小刘还是个孩子,吴主任你怎么一点不心疼她?吴主任立在那里,居然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清水一边擦脸一边想,吴主任喝多少酒也没掉过泪,书记的批评比酒厉害。

清水去省城出差,就会去找谢老师倾诉。谢无名已经离开了工地,在工艺街开了个小画廊。来画廊的人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清心担心谢老师这店能否养活他自己。谢老师大笑,说,我这生意是三天不开张一票,一票开张能吃三个月,而且,这生意有肉不长在脸上,赚钱不在这门面上。谢无名听了清水的苦恼,说,吴主任的话没错,既然你上了这条船,就得学会按章法划船。比如这握手,既是礼仪,也是学问。握重了是较劲,握轻了是隔膜,握满了是亲密,握浅了是轻慢,你一个下级一个后辈只送几个手指给人家,当然是让人家心里生气。其实,握手除了是学问,也是了解对方的一个契机。此话怎讲?每个人的手都能暴露出主人的经历、性格和心态。谢无名握住清水的手,说,你的手掌心绵软,食指肌肉硬朗,表明你是学生出身,现在依然握笔。手掌骨骼偏粗,因为你的成长阶段免不了干些农活家务活。瘦人掌厚,说明你现在生活较优裕,空手的时候多。手心发热出汗,清水,你怎么了,怎么紧张不安?清水抽出自己的手,岂止手热,脸也热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虽说有过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却是头一回。清水抬起眼睛嗔了他一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课中,喝酒,自然也是从政的必修课,你必须练出酒量,倒不必像吴主任那样每酒必喝,每喝必海量,那样的女性豪放,却让男人看轻。女性喝酒,以借口为矜持,以作弊为智慧,以小口为风韵。不得不喝,讲究后发制人,以弱胜强。

谢无名好多年没上讲台了,在学生面前,又进入角色,滔滔不绝。清水走时有些失望,谢无名的教导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在以后的工作中让清水受益匪浅。但是这都不是清水最想听的话,清水已经不是中学生,是有资格谈爱情谈生活的职场女性,清水觉得这样的谈话不平等,谢无名故意忽视了一个事实,你谢无名至今是一个未婚男性,我刘清水也是一个未婚女性,这是不可抹杀的平等。

其实谢无名的每句话清水都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而且还在实践中运用了,说到底刘清水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罗书记表扬吴主任师傅带得好,吴主任说,清水进步是进步了,就怕离书记的要求还有距离。罗书记拍着清水的肩膀说,一步一步来,可以给更多的机会让你锻炼了。罗书记真的给清水锻炼机会了,上省城争取项目,争取到了项目就是争取到了钱,乡机关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加上中小学几百个教师,靠本地财政是要拉饥荒的,幸亏罗书记上面有人有关系,每年都能弄来项目经费,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是乡里的大事,书记一般是带上乡长副乡长,或者带上吴主任,这一回竟然只带上刘清水这个普通秘书。

请的是省财政厅的领导,刘清水已经是个成熟的秘书,按书记要求的规格,订了省城最豪华的五星酒店,书记说,我们不能让领导小瞧乡下人,就在这酒店订房住下。清水乐得开一回眼界,订了两个标间,一间九百八十八元。领导们准时到了包厢,一一跟书记和清水握手,那些手一律都软绵绵的,当然各有千秋。那位副厅长,人胖手也胖,握上去温润宽绵,像是探进一把羽毛团扇,但只要摇两下,软中有硬,年轻时握枪杆的底子还有,罗书记说过,这人是从野战部队转业的。那位处长看上去才三十出头,人瘦削挺拔,手修长窄狭,像是弹钢琴的手,但是你握上去却绵若无骨,像是握住了一团棉絮,掌中微热,性格中应该不乏张扬。此人罗书记私下也介绍过,父亲是省里高官,从小是蜜糖中泡大的。除了这两位,当然还有别的人,比如说司机,虽然没作介绍,清水一握手,手软,掌面却粗糙,清水心里就明镜似的。

酒只喝掉两瓶,不算多,但大多进了书记和清水的喉咙。领导们不贪酒,你一杯干了敬他,他只微微沾沾嘴唇,清水知道这是身份,是讲究。但老罗和清水不敢这样喝,端起杯子就是见底。这是态度问题,是诚恳。这点酒不要说老罗,就是对现在的清水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老罗说,这么好的酒领导们不喝是傻×,不过,要是像我们这样喝他们又怕别人说还是傻×,所以横竖只能我们喝,不喝白不喝。清水把老罗送进房间,泡上茶,再替他点上烟,就要告退。老罗说,你这就走?看来吴主任带徒弟没授真经,也对,她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清水听出来了,清水怎么听不出来?在乡政府待了这一阵子,乡干部开口就是荤,私下里议论的都是谁和谁如何,比如吴主任,不就是因为和老罗有一腿才能狐假虎威,清水知道待下去有危险,可是,危险有时也隐藏着诱惑,或者说危险对勇于冒险的人而言其实是一份期待,不走,看他老罗把这出戏怎么唱,清水是这戏中的女旦,也想做戏外的观众。老罗说,没什么,时间还早,我给你玩个魔术。老罗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根麻绳,那绳子一头缠红一头缠绿,看上去真是玩魔术的道具,老罗把双手往后一摆,说,捆上,怎么紧怎么捆。清水犹豫,这是书记的手,这手一拍桌子,一乡的地皮就要抖三抖。老罗鼓励他,你这个小刘,没事凑个乐子嘛,怕什么?书记也是人,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清水就捆了,系了个死结。老罗一转身,那绳子就死蛇一般滑到了地毯上。老罗不过瘾,说重来重来,清水说,这回我可真捆紧了。清水将绳子勒紧了老罗的手腕,连续打了三个死结,说,书记,不准您转过身去解。老罗背对着她,像只被捆了翅膀的呆头鹅,老罗转过身,说,不行不行,我是花了钱学来的,不能白白让你学会。清水哪里相信,屋里挤,她从床上一个打滚,绕到了老罗身后。老罗赶紧转身,她又从床上打一个滚再绕回来。可是没等她看清,他手中的绳子又解开了。老罗说,怎么样?你看我这魔法怎么样?得意得像个孩子。清水心里冷笑一声,扮猪吃老虎哩。老罗说,想学吗?其实说透了很简单。清水知道关键处到了,说,想学。清水背了手,脸对着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清水泪就流出来了,她知道手腕上的结把她的一辈子都捆住了,她得让这个结把老罗也捆住。老罗一边绑一边说,有个规律,一般人打结觉得死结难解,上来就像这样打死结,魔术师看准了这一点,就有了办法。老罗捆得是真紧,清水试着用手指够绳子,怎么也够不着,清水说,书记快教教我,究竟怎么解。老罗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手轻轻一推,清水仰倒在床上,肚皮一凉,是短裙上面露出了一截,清水急着想打个滚站起来,却使不上劲。老罗又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一颗一颗解她衬衫的纽扣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

裙子罩住清水的脸时,清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莫名的轻松,老罗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够不上高明,只能算拙劣,看来抓牢他也算不了什么难事。

清水敲开谢无名的门时,谢无名吃了一惊。她一下子冲进谢无名怀中,谢无名抵挡不住,差点把柜台撞翻。谢无名看门外,并无人追赶。清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谢无名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说,坐下,慢慢说。清水哭哭啼啼说完了,谢无名脸色铁青,却一声不吭,伸出手缓缓理顺了清水的头发,又将她衬衫的纽扣解开,清水等待着谢无名将自己搂入怀中,清水来找谢无名期待的就是这一个男人的安慰。清水想说先让我洗一洗身子,洗干净了我再给你。不等她开口,谢无名却又将纽扣一一扣上,说,你看你,慌得连纽扣都对错了扣眼,咱们现在首先要冷静。谢无名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从你选择到乡政府开始,就注定了你的付出要比别人多。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朝中无人莫做官,无人怎么办?于是有了行贿,有人用钱铺路,有人用女色搭桥。从你进乡政府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

清水说,老师,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无名说,我相信你不是,但是那样的规则已经烙印在某些当官的心中,所以他们肆无忌惮,把作恶视为当然。事情已经发生,你能怎么样?诉诸法律,他会说是你勾引,让你身败名裂。你不是跟一个人斗争,你是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斗争,所以,必输无疑。

清水说,歪理,你这是歪理。

谢无名摆摆手,说,歪理也是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抓牢他,让他把欠你的还上,他不是能决定你的前程吗?他不是还会做更大的官吗?他有能力偿还,他必须还。

清水说,难道你让我就这样放过这个畜生?我不答应。他夺走的是我的姑娘身。

谢无名说,所以,你必须回去,回到他的房间,让他明白,他欠你的是一个处女的贞操。

清水知道自己每一步棋都走对了,哭着冲出老罗的房间是必须的,哭着冲进谢无名的店门是必须的,重回老罗的房间看来也是必须的。谢无名想到的,她都想到了。谢无名想不到的,她想到了也做到了,做得连老师也看不出破绽,她并不比老师智商低。但是该唱下去的戏得继续,清水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脯,说,你龌龊,你无耻。我死也死在这里,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清水又一次哭起来,谢无名任她捶,任她哭,谢无名心里说,当年你老爸就是用这一招逼我离开了中学,那时我不龌龊也不无耻。清水抬着泪眼说,老师,你是嫌我的身子脏了吗?你是真的不想要我了吗?

谢无名说,清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的老师已经不是老师,你也不是原来的中学生。你进了乡政府,我就断了等你的念头,一个从政的女人,必定有目标有野心,我从来不敢想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再说,你要真是还是原来的你,我也不配,我要想在这个城市立住脚,也必须付出代价,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龌龊,已经无耻,已经卑鄙。

谢无名抚摸着清水的长发,说,乖,我送你走。

刘清水敲罗书记的房门时,只一下,门就开了,仿佛他一直站在门后等着她。谢无名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她,看着她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搂进了门。

一切都按照谢无名的设想,当然也是清水的计划,罗书记后来做了县委副书记而后做了省厅的厅长,刘清水先做副乡长而后乡长。这期间,刘清水结婚生子,丈夫是县机关的一位公务员。谢无名的小店做成了省城最大的书画公司,娶了一个城里的女人,生儿育女。做了副乡长的刘清水第一次到省城出差时,谢无名设宴为她庆贺。地点在清水当年住过的五星级酒店,在客房部的豪华套间,酒是红酒,菜是点餐,精致而不铺张。谢无名说,今天,我将欠你的那一夜补给你。清水说,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谢无名说,现在我们都进入了一个同等的平台。清水说,你是指你做了公司老板,我做了副乡长?没有第三人在场,谢无名还是凑近她的耳朵说,不对,是指俩人都变成了龌龊无耻的人,一路货色。清水唾了他一口,自己也笑了,笑老师低估了学生。酒喝完,谢无名说,我有个请求,从今天开始,至少在今天晚上,你不要称我为“老师”。刘清水想起当年谢无名在教师宿舍的那一幕,恍若隔世。谢无名这一夜在床上的表现勇猛异常,大出乎清水的意料,如痴如醉时清水忍不住轻唤,老师,老师。谢无名停顿了一下,说,不准喊老师。说完,运动并没减速。清水兴致倍增,故意喊,老师,谢老师,仿佛在喊“加油”,一直喊到终点。

现在,蝲蛄节开幕只剩下不到一周了,该轮到清水出场了。刘和尚的威胁,刘三郎的加压,都只是这场戏的开场锣鼓。要让谢无名放下搅局的念头,清水这个主角当然得登场。

刘清水来农庄的次数并不多,本地人没有不认识她和谢无名的,人多嘴杂,一般情况下她不来这里。她把车停在树荫下,看见谢无名的越野车也停着,车头钻进树林中,车屁股朝外撅着。他这车好长时间没开了,看那后窗的玻璃,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刘清水对这辆车有感情,刚买车时后排座曾经是她和谢无名的“床”,那车后的玻璃上留下过清水兴奋时高抬的脚趾印。现在,灰尘挡住了里面的一切,清水想了一想,“刷刷刷”用手指写下三个字,谢伢儿,顺手画了一只王八。谢伢儿是谢无名的乳名,他父母没来得及给儿子起大号就饿死了,“无名”是谢伢儿上中学后自己改的大号,当年,清水他们做学生时就是这样糟践与自己过不去的老师。清水左看看,右看看,很清晰,拍拍手向坡上走去。门关着,谢无名不在,刘清水正要打电话找他,谢无名走上来了,一步一顿,嘴里说,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哪只王八上岸了?

谢无名说,原来还是一只雌王八,部长大人访贫问苦来了?

刘清水说,是来打土豪分田地。

清水喜欢和谢无名在一起,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船进了港湾一样安逸自在。谢无名有时会几个月不给她一个电话,甚至过年过节连个问候的短信也没有。女人终归是女人,希望男人惦记,就是连在省城做厅长的老罗也时常发些肉麻的短信给他,谢无名不。但是刘清水就是离不开他,和老罗在床上,刘清水小心侍候,总算计着什么时候有什么话要说。和丈夫在一起,按部就班,担心不小心一个招式露出破绽,让丈夫起疑。和谢无名在一起,想撒娇时撒娇,想撒泼时撒泼。刘清水仔细一想,除了那次在医院见过他的背影,她已经大半年没见到谢无名了。她迎面抱住他,发现他一下子瘦了不少,背上已经骨瘦如柴,几乎让人难以相信,她退后几步打量,眼前的男人胳膊细了,腿也细了,腿膝骨突出来,像是船上系桨的桨拐。刘清水说,你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病了?谢无名一直到中年以后才发福,做了老板多年以后才像老板,现在又回到了原形。谢无名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老了呗。刘清水当然不相信,他才五十出头,刘清水说,你走几步让我瞧瞧。谢无名嘴里喊着“一二一”,在客厅走了一圈,说,不比当兵的走得差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刘清水熟悉谢无名每一根骨头,一眼就看出他是硬撑着,他的双脚拖在地上,离地只有几厘米。

谢无名说,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在这里坚持锻炼和养身的收效。话题一转,说,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检查我的身体吧,要检查身体,咱俩应该是躺着,不是站着。是想我了,洗了睡。是出公差,照实说。

清水说,你别瞒我,你这身体都这样子了,你还折腾什么?你就不能把蝲蛄节的事放下?

谢无名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事而来,可是我能放得下吗?你看看这山,看看这水,嗅嗅这空气中的腥臭味,这还是你小时候的葫芦湖吗?曾经有人问爱因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用炮弹,第二次世界大战用原子弹,第三次世界大战用什么武器?爱因斯坦答,回到猿人时代,用树枝和石头。我年轻时担心战争会毁灭人类,毁灭地球。现在看来不是的,毁灭人类的将是人类自己,但未必是战争,著名的瘫子科学家霍金预言,人类对资源的疯狂掠夺,将导致人类这个物种的自我灭亡。任何一个物种的无限制繁殖,都将带来对其他物种的消灭,带来对生态的破坏,比如蝲蛄。

清水说,你别忘了,当初打蝲蛄这张牌,是你给我的点子。

谢无名说,所以,我感到罪孽深重,要尽我一己之力抗争,否则,躺进棺材也闭不上眼。

清水说,敬爱的谢老师,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课堂上骗骗小孩的语文老师?你是谢总,是靠卖赝品造假画起家的奸商,你真的把自己想象成忧国忧民拯救地球的救世主了?要说拯救你先救救本县百姓父老乡亲,救救刘三郎这些投下血本养蝲蛄的养殖户们。清水叹口气,说,不说了,我说了也没用,老师,是鬼别装人,是人别装神。

谢无名在床上已经不行了,清水百般呵侍,谢无名那玩意儿还像蚕蛹一样委靡不振,清水看一眼两个赤裸的身体,一个枯如麻秆,一个赘肉横生。她叹息一声,说,你也嫌弃我了吗?谢无名当然懂得那个“也”字的含义,那个罗厅长在省城,找如花似玉的女子就像在满大街的避孕套自售机上投币购取货一样容易,更不乏有求于他的女子投怀送怀,一定是早把清水弃了。谢无名心中黯然,搂她入怀,说,你不嫌我已经让我感激了。

刘清水说,什么都别说,我现在就是想要。

谢无名还是两张嘴皮子逞能,说,给你讲个故事,有个老人在海边钓鱼,钩是小钩,饵是小饵,钓上来的鱼自然也小。有人劝他,这里有的是大鱼,你只需换成大钓钩,钓线放长一点就行。老人说,我钓的就是小鱼,我一个人过日子,钓上了大鱼吃不完,反而是浪费。

清水说,你是说你那东西小得像猫鱼,倒是一种节俭?

谢无名说,笨,我是说生命必须遵守它自有的自然规律,否则,你看它,年轻时饿,中年时贪,透支得多,现在就提前败了。什么都是一样的道理,人生亦如此。

谢无名黯然说,我从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不过,我早就想到你有今天,老罗总有一天要丢下你,所以,十多年前就为你做了别的准备。

清水不解,说,是什么准备?

谢无名说,贪官除了贪色,就是贪钱,还有比钱更安全的炮弹,是字画。到我店里买字画的,很多人是为了送官。你记得九六、九七年有一阶段,你总见不到我人,对吧,我就是为这事在国内各地奔波。香港回归,各界人士都人心振奋,我觉得有文章可做。怎么做呢,我设立了一个民间迎回归机构,号称组织一次迎回归美术展,向国内知名画家征求作品,我把国内大画家的地址一一弄到手,登门求画。画家们都爱国心切,有求必应,分文不取,要是这事放在今天做,肯定碰一鼻子灰。那时人心纯洁,画家们政治热情大于经济意识,所以能得逞。画展过后,这批画一直在我手中。我想着那天是我把你送回姓罗的怀中,是我导演了一出悲剧,倘若姓罗的翻脸不认账,你还可以靠这些字画关键时刻攻坚略关。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将这批字画存入公司库房,入库就要登册入账,我老婆会知道。我把它们存入了在银行租用的保险柜,它们是我的养老保险,将随着时间升值。其中一只柜中藏有十张名家字画,现在每张市价都在十万以上,这只保险柜的登记人是你的名字,密码和钥匙一会儿我交给你。

说到底谢无名还是个书生,但清水不能麻痹,这一份情记在心里,该讲政治还得讲政治。清水把心中感动捺住,说,你这是要给我们的情分结一个总账?你是不是觉得我陪你睡了这么多年,这就是我的报酬。老师,你的骨子里还是个商人,这样一来你是不是觉得两清了,不欠了,看来你与老罗一路货色,我也恨你。我的路是我自己的两腿走的,你没有欠我。再说,我做副乡长乡长,也并不是光靠姓罗的照顾,我做的工作,我的工作业绩是有目共睹,上下认可。我就不信,没有你这些歪招,我就不能出人头地。字画你留着,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把这一次蝲蛄节的事放下。

谢无名摇头。

清水说,你放下了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你想好没有?和政府作对,与百姓为敌,是多么大的风险。

谢无名说,你看看我这身体,残灯枯油,还怕什么危险。

临出门时,清水犹豫了半天,盯着谢无名的眼睛说,老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吸毒了?听说好多有钱人都好这一口。

谢无名哈哈大笑,说,吸毒也不告诉你,要是吸上了不是正中你的下怀,把我送进戒毒所就交差了吗?

清水走出农庄时十分沮丧,手机响了一下,她打开包,包里多了一个银行的信封,谢无名还是把字画的钥匙悄悄塞进了包。打开手机,是医院赵主任,令尊病危,请家属立即来医院。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病危?清水顾不得想其他,急忙发动车子,火速驰去。

刘清水进了医院大门,想了想,又返身去银行取了一万元现金。到了病房,病床空了,床垫上还散落着猩红的蝲蛄腿碎片,老爸转进了重症病房。赵主任说,你父亲的身体突发浮肿,小便不畅通,挤出一点尿液呈酱油色,现在初步诊断是肾衰竭。清水问,这与前面的症状有什么关系?赵主任说,目前还不清楚。清水又问,省医院的医生有诊断结果吗?我父亲究竟是生什么病?赵主任说,省医院也归为疑难病症,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刘清水急了,看看四周没人,将那一匝人民币塞进她白大褂的口袋,说,赵主任,求您了,千万医好我老爸。赵主任说,这可不行,你是部长,不能带头搞不正之风,硬是把钱塞回清水手中。

赵主任不敢接红包,看来父亲的病凶多吉少。清水急忙打电话给哥哥,哥哥一接电话,开口就说,刘涛飞行员体检刷下了,你快给我走走关系。清水说,你眼里只有儿子,还有没有你老子?你老子的病要命了。哥哥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收到了医院短信,一会儿在医院碰头。再说,我来了有鸟用,我又不是医生。哥哥来还是来了,在病危通知上签了字,兄妹俩对着病房里躺着的老爸只能叹息。哥哥说,这老爸,生病也不挑个时辰,你看看,我正烦着湖面承包的事,刘涛这事又要黄,事情怎么就挤一块儿了。清水忍不住发火了,哥,当儿子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老爸他难道喜欢生这病吗?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怨恨归怨恨,清水还是跟县中校长打了个电话,校长说,今年可真出鬼了,十几个孩子体检都没过,你侄子的问题是血液有什么酶偏高,再高上去就是什么横纹肌溶解症,好几个都是这毛病,可回来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清水说,学校能不能去通融通融?校长说,刘部长你咋也说出这糊涂话,那是去开飞机,不是开拖拉机。清水赶紧跟校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急昏了头说昏话了。

横纹肌溶解症,这病的名字清水听到过,一想,天,赵医生当初说老爸的病不就这个名字吗?莫非这是一种遗传病?隔代遗传?清水心里着慌。

手机响了,清水接了口中却还念着这个古怪的长名字。是县长的电话,县长说,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听不懂?清水醒了神,说,县长,您有什么指示?县长说,我问你,开幕式的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明星演出的事交给文化局,电视报刊记者的联系交给你,你宣传部跟媒体熟悉嘛!最要紧的是那个谢无名,听说他跟你一个村,还做过你的老师,这家伙这几天在网上发表了种种对蝲蛄节不利的言论,能删掉的我都让删了,但是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上一届他买下了蝲蛄皇和皇后,今年说他还要买下,不晓得想打什么鬼算盘。今年他是买不到了,我们已安排了人,他出天价也买不到,要是让他买了,记者就要采访,一采访他肯定满口喷粪,那我们就出大丑了。当然,他也没机会去参加竞买了。我告诉你,小刘,其他的上访者和有捣蛋嫌疑的家伙都有人搞定了,这个谢无名你可不能出纰漏,闹出败笔。

刘清水诺诺,脑子里昏昏然。

谢无名接到刘三郎的电话时,心里一点也没设防。谢无名这几天留了一个心眼,白天让雇工守庄园的大门,来人先通知一声,晚上将关着的两条狼狗放出笼,让畜生对付畜生。就是刘和尚不来捣乱,还有张和尚李和尚之类的混混被人买通。刘三郎说,得买点小海鱼饲料了,让谢无名去冷库等。冷库是清水的哥哥弄的,当初他也想买田挖塘,谢无名出了个主意,你这房子就在湖口,临着大路,车来车去方便,不如建个冷库,专做水产饲料,搞养殖有赚有亏,做饲料稳赚不赔。清水的哥哥觉得谢无名的主意不错,将二楼改成了冷库,一楼做成了门面,果然生意兴隆,不到一年,光是去海边拉小杂鱼的大卡就买了两辆。

谢无名的腿已经不给力,他坚持着走到那,没见着刘三郎,倒是刘三郎的儿子刘精武在,老远就迎上来,说,哥,你终于来了。谢无名说,你老爸呢?刘精武说,刚刚被文化馆的人忽悠去排武术节目了,说是开幕式上要表演,表演了就可以申报什么文化遗产。谢无名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你怎么没去呢?刘精武不屑地摆摆脑袋,一天就给六十块,打工也不止这个价。再说,这不有正事吗?谢无名说,倒没看出来,老弟也晓得这是正事了。

清水的哥哥给谢无名泡了茶,说,谢老师,你可是我的恩人,没有你的金点子,就没有我的今天。这话不假,谢无名心中受用,茶喝了,去楼上冷库发货。精武说,哥,我可是头一回弄这个,你上来看看,别弄错了。谢无名不知是计,就跟了上去,他刚进冷库,门就关上了,把他一个人关在里面了。

门上有个小窗口,像是牢房里牢门上送饭的小格子,小窗口开了,精武说,哥,委屈你了,我也是受人之托,等开幕式结束就放你出来,老弟再给你赔不是。里面冷,给你备了羊毛大衣,角落里有张小床,床上给你备的是鹅绒被。

灯开着,谢无名在冷库里转了一圈,真的都在,看样子他们是早有准备。

精武说,你别怪做老弟的不仁义,老弟也是为你好,落在我手里,我能保证你的安全,不缺胳膊不断腿。落在别人手里,什么下场都有可能。

谢无名说,看来我还得感谢你?

刘精武厚颜无耻地笑了,谢无名说,别人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把我放了。

谢无名说,一万?

谢无名说,两万?

谢无名说,五万行不行?

刘精武说,哥,求你别喊价了,我没少花你给的钱,你再加上去我馋得要淌涎水了。只是,你今天就是加到一百万,我也不敢放你。我得遵守职业道德,否则,江湖上这口饭就吃到头了。再说,你现在可是全县最重要的人物,这活我要是干砸了,缺胳膊断腿的就是我。

谢无名知道这小子这次买不通了,冻得哆嗦,只能套上大衣,钻进鹅绒被生闷气了。

晚餐时间到了,小格子窗又打开,精武的脸又露在窗前,说,哥,该吃饭了,你想点什么菜?最好弄瓶白酒,你在里面驱驱寒。

谢无名说,不吃。

精武说,那可不行,把你饿坏了我担待不起,我爹、清水和我们刘总会找我算账。再说,我们这里的几个兄弟都指望借你的光,跟着捞点口福。上面说了,要让你吃好喝好,实报实销,你要不吃,我们只能吃盒饭。

精武说,你点菜吧,隔壁的蝲蛄烧得可好了,南边请来的大厨,有十几种烧法,什么麻辣蝲蛄、冰霜蝲蛄、干煸蝲蛄、油焖蝲蛄、菠萝蝲蛄、十三香蝲蛄等等,你选哪道,马上让他们做。

谢无名说,你们爱吃什么点什么,算是我吃的就行了。

刘精武喜滋滋走了,谢无名越想越气,等他们吃完,谢无名说,精武,我要见刘清水。

精武说,清水这当部长的,忙得跟什么似的,不会见你。

谢无名说,刘和尚,那我要见刘和尚。

精武说,刘总说了,谢老师要是说见我,就说我出差了。

谢无名说,我要见你老爸,见你老爸总可以吧。

精武说,也不行,我老爸说,他见了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无名彻底没辙了,谢无名缩在被窝里,不断地给清水打电话,不接。又连续发短信,不回。万念俱废,这是怎么回事,水脏了,空气臭了,连人心也脏了臭了,这一个个,情人也罢师生也罢,父子也罢师徒也罢,兄弟也罢恩人也罢,全都不顾不要了。

谢无名说,我走,把我送回省城还不行吗?给我找纸和笔来,我要给清水写信。

谢无名写好信,喊精武,那几个人在楼下打牌,没人应。冷,他在冷库里踱来踱去,突然想起,这层楼他来过,原来是做卧室用的,应当有窗。他找到一处贴了塑料保温板的地方,用手一扒拉,泡沫撒了一地,把泡沫掏了一个洞,真的是一扇窗,他拔了插销,玻璃窗就被推开了。谢无名立即来了精神,一点点撕扯那塑料泡沫。

刘精武他们几个听到后院一声重响,接着是谢无名一声惨叫,晓得出事了。拉亮后院的灯,谢无名跌在墙根下,脸色煞白,扶他,立不起,再一看,左腿骨折了。精武说,哥,你这是何苦,何苦要这样呢。谢无名咧嘴一笑,说,这下你们放心了,所有人都放心了。你告诉你的上面,我要走,马上送我去省城医院,我再也不想见这里的任何人,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一分钟。

精武把他扶上车,向他的上面请示,上面立即同意了,谢无名说先回农庄,他要把笔记本电脑带走。车进了农庄,停下了,路上躺着两条死了的狼狗。谢无名说,掉头,电脑没有了。

谢无名在省医院骨科住下,交给精武一封信和一个U盘,说,交给清水,就说我死了,让他们彻底放心。

老爸没了的消息清水是在开幕式现场得知的,其时刘清水正拿着电喇叭在骂人,刘清水右手掏手机接了电话,左手的电喇叭掉在体育馆的足球场地上,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老爸已穿上了寿衣,本地的风俗,给死者穿的是绸缎大褂和裹腰裤,好像是解放前阔佬的打扮。老爸的肚子鼓胀,匆忙买来的褂子撑得高高的,明显短了一截。刘清水和哥哥把老人送进太平间,天热,先租了一个冰柜存放。明天上午是开幕式,筹备领导小组临时把葫芦湖水面招标纳入了蝲蛄节活动项目,放在下午,兄妹商量着将葬礼推后一天,明天俩人都脱不开身。

刘清水这几天本身累得够戗,加上这一悲,哭着哭着脑袋一沉,昏了过去。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弄上楼,挂了一瓶吊针才醒过来。刘清水醒了见自己躺在医院,拔了针头上十二楼找赵主任,恰巧赵主任值夜,刘清水脸色蜡黄,眼神凶狠,说,赵主任,你得给我—个说法,我老爸的病因到底是什么?什么叫横纹肌溶解症?赵主任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刘部长,您节哀,到现在为止,省里的专家还是没给说法。横纹肌溶解症的病因有三种,一种是药物引起,一种是劳累过度,还有一种比较少见,食用某些水产品后二十四小时内出现了该病症。这几天我查了许多资料,国外食用鳕鱼、鳝鱼和梭子鱼、包括小龙虾都出现过该病例。刘清水说,小龙虾不就是蝲蛄吗?赵主任说,正是,但是目前尚没有权威的解释,我也不敢说您父亲的病一定与他喜食蝲蛄有关。刘清水说,这病会不会遗传?赵主任摇摇头,资料上说,多数病人迅速恢复正常,仅个别严重者死亡。

刘清水说,谢谢,省里的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也难为您了。赵主任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刘部长作为患者家属,能这样理解我,领导的水平与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凌晨两点,刘清水回到办公室,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过问,一一打电话检查,大部分人已休息,还有人在现场忙着,领导小组规定,所有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开机,休息的人都报告说已将本人任务完成,没忙完的人也向她表态,请部长放心,一定不折不扣完成任务后才睡。刘清水想再把明天的工作梳理一遍,可是,眼前老是晃动着老爸的身影。老爸虽然是个农民,却不重男轻女。小时候清水喜欢吃菱,老爸总是扛一只采菱盆,牵着她去湖边。那时的葫芦湖没有围湖造田,湖面中长着一簇一簇的野菱,父女俩坐在同一只采菱盆里,老爸忙着采,清水忙着吃。记不起是哪一年,村后的湖面推远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老爸真的老了。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棺柜里,他疼爱的女儿却没能陪在他身边。

刘清水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哭累了,去坤包掏纸巾,摸到了谢无名的信和U盘,这是刘精武连夜从省城回来后到开幕式现场交给她的,她当时没顾上看。信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刘副部长、刘文明主任、刘领导小组成员:

我郑重宣布,我输了,我决定放弃我对你们的挑战。我什么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会被我最亲的人最信任的人拘于这个冷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拯救了葫芦湖,我也拯救不了人心不古。

你是一定不相信我是为保护葫芦湖而与这么多人为敌的。我不必瞒你,当初租下这五十亩地,我是看中了那山那水,假如有一天还田为湖,搞农业旅游开发,我这块地的位置是得天独厚,我想过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是三年前,我被医生查出患有慢性肌肉萎缩症,医生断言我不会活过六年,西医认为无可救药,中医建议我回家乡养生,说家乡的微量元素或许能延缓萎缩,我信了中医。现在的生态环境如此恶劣,我的身体是每况愈下,死期不远。我考虑安排自己的身后事,父母早不在人世,妻儿的生活有公司保障,放心不下你,留给了你那些画。农庄于我现在是扯淡,一切都能放下,但葫芦湖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本想在死之前为生我养我的家乡做一桩善事,让故土故水恢复生态,才起了用鸡蛋砸石头的念头。

我现在想通了,也许,就是为了你的仕途,本就应该放下。

谢无名

清水将U盘打开,盘中有多篇长文,有《葫芦湖水质污染调查报告》《水源污染与结石病高发率的关系分析》《洗虾粉化学成分检测》等等。

清水断断续续读了几页,触目惊心,连清水都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父亲的死,刘涛等孩子招飞体检的不合格,或许真的与环境的污染不无关系。那么,谢无名不应该放弃。清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清水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打开笔记本电脑的所有记者都收到了隐藏地址的电子邮件,文章是谢无名的,署名却是葫芦湖。记者们很奇怪,此地除了宣传部门的人,还有谁详细知道每个记者的电子邮箱?

2011.2月一稿

2011.3月二稿

(《中国作家》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