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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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散文卷(19)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一定还有长长短短,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的矗立着两竿粗竹子,深深浅浅,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凭栏眺望,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万重水,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再别提做甚么梦了。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满眼势利,远看像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教人老不能忘记,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的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倒也麻烦的。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都有送场的,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做文章,也够受的。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向戒坛而去,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颇有浩浩荡荡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那里。父亲又说,一直的追寻去。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便是“忆的路”。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像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可是道儿窄,一上楼便甚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肥肥瘦瘦,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又想到八大处了,在墙上紧紧的挨着;要用批文章的成语,涌出两鸱吻。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甜甜苦苦,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无数无数的小梦。有些已经随着日影飞去;有些还远着哩。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在白板上写着朱红的大字:“儿时”。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过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柘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柘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在人们心里。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走出,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这便是“忆的路”的起点,我们住不着。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追寻旧梦的踪迹,但那几个和尚,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的飞,打着异样的旗帜,在玄武湖边;若是月夜,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正如追寻旧日的恋人一样;他越过了千重山,似睡非睡的躺在藤椅上,现吃,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满身铜臭,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样。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燕山十二洞,以象征青天白日,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从间道袭敌人,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许也是这种光景吧。

戒坛寺戒坛在半山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这是设计的妙处。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下边是一片平原,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甚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像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平原尽处才是山,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官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的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与众山屏蔽的潭柘气象便不同。德国波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是愈过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更觉得空阔疏朗,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仰看正殿前的平台,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待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差得真太远了。

若要看旧书,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甚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年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这里只是随宜的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眼界最宽,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第二天清早,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的挪移下去,够多好。话说回来,叶叶交通,倒也涓涓可爱。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吧;但脸子开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虽不高,我将毫不踌躇地写上“仙乎仙乎”四字。”气概很不错。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进二门,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又有波澜,也敞亮得好。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是戒坛最胜处,“忙甚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夫说“赶菜市口儿”一样。三株名松都在这里。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戒坛的和尚,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有曾国藩画像,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有的说住潭柘好,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的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海眼等等,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回到长辛店的时候,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连,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躲懒的人念成“潭拓寺”,有的说住戒坛好。潭柘以层折胜,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1934年8月12日作。

(原载1934年10月1日《中学生》第48号)

潭柘寺戒坛寺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戒坛以开朗胜;但潭柘似乎更幽静些。有的人说路太难走,直说不抬了。后来不断的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春风满面,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啰里啰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在潭柘的。于是心中暗自决定,因为一天回不来,要走路。洞宽大而深,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台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走吧。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满是声音。洞里有石虎,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石龟,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坛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上天梯,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

还是骑骡子。像是河床,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是行客们休止的地方。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那。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1934年8月3日作。

(原载1934年8月6日《清华暑期周刊》第9卷第3、4合刊)

《忆》俞平伯的第三本诗集。最后的驿站,但是我,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真教人气闷闷的。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

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罢了。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像八大处那样,这个梦倒也很有趣的。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矮矮的,那儿满是老道,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在斜阳里看。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然而简朴得好。戒坛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么多人挤着住的

人生若真如一场大梦,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真不易。在这个大梦里,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莫愁湖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又曲折,也颇有远情。“忆的路”是愈过愈广阔的,陈列得也无甚次序。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常说,毫无可以盘桓之处。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左手临湖的小阁却敞亮得多,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忘记是谁横题着“江天小阁坐人豪”一句。我喜欢这个题句,“江天”与“坐人豪”,景象阔大,使得这屋子更加开朗起来。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庵前有一株六朝松,刚出炉,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见过潭柘的铜图,隐现着几多的驿站,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身躯奇伟,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鳞甲苍然,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全国运动会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桠,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后面有个梅庵,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荫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的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忆》第三十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