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
有了上段说的“将近十五年的工夫”和这儿说的“准备和耕耘”,才能写下这一部《十批判书》。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的态度。《后记》里也说得明白:
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须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冤曲。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甚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合乎这种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我之所以比较推崇孔子和孟轲,也因为他们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的。
这“人民本位”的思想,加上郭先生的工夫,再加上给了他“精神上的启蒙”的辩证唯物论,就是这一部《十批判书》之所以成为这一部《十批判书》。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字鼎堂,乳名文豹,号尚武。笔名沫若、麦克昂、郭鼎堂等。四川乐山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致力于世界和平运动,是我国现代著名的无产阶级文学家、诗人、剧作家、考古学家、思想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书法家、学者和著名的革命家、社会活动家。他是我国新诗的奠基人,是继鲁迅之后革命文化界公认的领袖,蜚声海内外。十篇批判,差不多都是对于古代文化的新解释和新评价,差不多都是郭先生的独见。这些解释和评价的新处,《后记》中都已指出。郭先生所再三致意的有两件事:一是他说周代是奴隶社会而不是新意义的封建社会。二是他说“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他“所见到的孔子是由奴隶社会变为封建社会的那个上行阶段中的前驱者”,而墨子“纯全是一位宗教家,而且是站在王公大人立场的人”。这两层新史学家都持着相反的意见,郭先生赞同新史学家的立场或态度,却遗憾在这两点上彼此不能相同。我们对于两造是非很不容易判定。但是仔细读了郭先生的引证和解释,觉得他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在后一件上,他似乎是恢复了孔子的传统地位。但这是经过批判了的,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重新估定的,孔子的价值,跟从前的盲信不能相提并论。
联带着周代是奴隶社会的意见,郭先生并且恢复了传统的井田制。他说“施行井田的用意”,“一是作为榨取奴隶劳力的工作单位,另一是作为赏赐奴隶管理者的报酬单位”。他说:
井田制的破坏,是由于私田的产生,而私田的产生,则由于奴隶的剩馀劳动之尽量榨取。这项劳动便是在井田制的母胎中破坏了井田制的原动力!这里用着辩证唯物论,但我们不觉得是公式化。
他以为《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三个字“确是新旧两个时代的分水岭”,“因为在这时才正式的承认了土地的私有”。“这的确是井田制的死刑宣布,继起的庄园制的汤饼会。”
传统之所以为传统,有如海格尔所说“凡存在的总是有道理的”。我们得研究那些道理,那些存在的理由,一味的破坏传统是不公道的。郭先生在新的立场上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虽然他所依据的是新的道理,但是传统的继续存在,却多少能够帮助他的批判,让人们起信。因为人们原就信惯了这些传统,现在意义虽然变了,信起来总比较崭新的理论容易些。郭先生不但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还阐明了一些,找补了一些。前者如“吕不韦与秦王政”,阐明“秦始皇与吕不韦,无论在思想上同政见上,完全是立于两绝端”。“吕不韦是代表着新兴阶层的进步观念,而企图把社会的发展往前推进一步的人,秦始皇则相反,他是站在奴隶主的立场,而要把社会扭转。”这里虽然给予了新评价,但秦始皇的暴君身分和他对吕不韦找冲突,是传统里有的。
后者如儒家八派,稷下黄老学派,以及前期法家,都是传统里已经失掉的一些连环,郭先生将它们找补起来,让我们认清楚古代文化的全貌,而他的批判也就有了更充实的根据。特别是稷下黄老学派,他是无意中在《管子》书里发现了宋钘、尹文的遗著,因而“此重要学派重见天日,上承孔、墨,旁逮孟、庄,下及荀、韩,均可得其联锁”。他又“从《墨经》上下篇看出了墨家辩者有两派的不同”:“上篇盈坚白,别同异”,“下篇离坚白,合同异”。“这个发现在《庄子》以后是为前人所从未道过的”。对于名家辩者的一些“观念游戏”或“诡辞”,他认为必然有它们的社会属性。如惠施的“山渊平,天地比”,“是晓示人民无须与王长者争衡”,高低原只是相对的。又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可以演绎为“暴人非人”,那么杀暴人非杀人,暴政就有了借口。
郭先生的学力,给他的批判提供了充实的根据,他的革命生活,亡命生活和抗战生活,使他亲切的把握住人民的立场。他说“现在还没有达到可以下结论的时候,自然有时也不免要用辩论的笔调”。他的辩论的笔调,给读者启示不少。他“要写得容易懂”,他写得确是比较容易懂;特别是加上那带着他的私人情感的《后记》,让人们更容易懂。我推荐给关心中国文化的人们,请他们都读一读这一部《十批判书》。
(原载《大公报》,1947年)
甚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
——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序
中国文学史的编著有了四十多年的历史,但是我们的文学史的研究实在还在童年。文学史的研究得有别的许多学科做根据,主要的是史学,广义的史学。这许多学科,就说史学罢,也只在近三十年来才有了新的发展,别的社会科学更只算刚起头儿。这样,我们对文学史就不能存着奢望。不过这二十多年来的文学史,的确有了显著的进步。早期的中国文学史大概不免直接间接的以日本人的著述为样本,后来是自行编纂了,可是还不免早期的影响。这些文学史大概包罗经史子集直到小说戏曲八股文,像具体而微的百科全书,缺少的是“见”,是“识”,是史观。叙述的纲领是时序,是文体,是作者;缺少的是“一以贯之”。这二十多年来,从胡适之先生的著作开始,我们有了几部有独见的中国文学史。胡先生的《白话文学史》上卷着眼在白话正宗的“活文学”上,郑振铎先生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着眼在“时代与民众”以及外来的文学的影响上。这是一方面的进展。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着眼在各时代的文学主潮和主潮所接受的文学以外的种种影响。这是又一方面的发展。这两方面的发展相辅相成,将来是要合而为一的。
林静希先生(庚)这部《中国文学史》也着眼在主潮的起伏上。他将文学的发展看作是有生机的,由童年而少年而中年而老年;然而文学不止一生,中国文学是可以再生的,他所以用《文艺曙光》这一章结束了全书。他在《关于写〈中国文学史〉》一篇短文里说他的“书写到‘五四’以前,也正是计划着,若将来能有机会写一部新文学史的时候,可以连续下去”。这部新文学史该是从童年的再来开始。因此著者常常指明或暗示我们的文学和文化的衰老和腐化,教我们警觉,去摸索光明。照那篇文里说的,他计划写这部文学史,远在十二年以前,那时他想着“思想的形式与人生的情绪”是“时代的特征”,也就是主潮。这与他的生机观都反映着“五四”那时代。他说“热心于社会改造的人们,以为伟大的文艺就是有助于理想社会的文艺,但爱好文艺的人们,却正以为那理想的社会,必然的是须接近于文艺的社会”。他“相信,那能产生优秀文艺的时代,才是真正伟大的”,因此“只要求那能产生伟大文艺的社会”。明白了著者的这种态度,才能了解他的这部《中国文学史》。
林庚(1910—2006),字静希,原籍福建闽侯,生于北京。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著者有“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他说“这原来正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所以这部书写的时候,随时都希望能说明一些文坛上普遍的问题,因为普遍的问题自然就与新文学特殊的问题有关”。这确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在当前这时代更其如此;著者见到了这一层,值得钦佩。书中提出的普遍的问题,最重要的似乎是规律与自由,模仿与创造——是前两种趋势的消长和后两种趋势的消长。著者有一封来信,申说他书中的意见。他认为“形式化”或“公式化”也就是“正统化”,是衰老和腐化的现象。因此他反对模仿,模仿传统固然不好,模仿外国也不好。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里他说:“我们应当与世界上寻觅主潮的人士,共同投身于探寻的行列中;我们不应当在人家还正在未可知的摸索着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模仿了。”信里说他要求解放,但是只靠外来的刺激引起解放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得自己觉醒,用极大的努力“唤起一种真正的创造精神”,而“创造之最高标帜”是文学。
著者认为《诗经》代表写实的“生活的艺术”,所歌咏的是一种“家的感觉”,后来变为儒家思想,却形成了一种束缚或规律。《楚辞》代表“相反的浪漫的创造的精神”,所追求的是“一种异乡情调和惊异”,也就是“一种解放的象征”。这两种势力在历代文坛上是此消彼长的。这里推翻了传统的《诗》《骚》一贯论,否认《骚》出于《诗》。《骚》和《诗》的确是各自独立的,这是中国诗的两大源头。但是得在《诗经》后面加上乐府,乐府和《诗经》在精神上其实是相承的。书中特别强调屈原的悲哀,个人的悲哀;著者认为这种悲哀的觉醒是划时代的。这种悲哀,古人也很重视,班固称为“圣人失志”,确是划时代的。是从屈原起,才开始了我们的自觉的诗的时代。著者在那信里认为中国是“诗的国度”,故事是不发展的:“《楚辞》的少年精神直贯唐诗”,可是少年终于变成中年,文坛从此就衰歇了。唐代确是我们文化的一个分水岭,特别是安史之乱。从此民间文学捎带着南朝以来深入民间的印度影响,抬起了头一步步深入士大夫的文学里。替代衰弱的诗的时代的是散文时代,戏剧和小说的时代;故事受了外来的影响在长足的进展着。著者是诗人,所以不免一方面特别看重文学,一方面更特别看重诗;但是他的书是一贯的。
著者用诗人的锐眼看中国文学史,在许多节目上也有了新的发现,独到之见不少。这点点滴滴大足以启发研究文学史的人们,他们从这里出发也许可以解答些老问题,找到些新事实,找到些失掉的连环。著者更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虽然也叙述史实,可是发挥的地方更多;他给每章一个新颖的题目,暗示问题的核心所在,要使每章同时是一篇独立的论文,并且要引人入胜。他写的是史,同时要是文学;要是著作也是创作。这在一般读者就也津津有味,不至于觉得干燥,琐碎,不能终篇了。这在普及中国文学史上是会见出功效来的,我相信。
1947年。
日常生活的诗
——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序
中国诗人里影响最大的似乎是陶渊明,杜甫,苏轼三家。他们的诗集,版本最多,注家也不少。这中间陶渊明最早,诗最少,可是各家议论最纷纭。考证方面且不提,只说批评一面,历代的意见也够歧异够有趣的。本书《历史的影像》一章颇能扼要的指出这个演变。在这纷纷的议论之下,要自出心裁独创一见是很难的。但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对于一切传统,我们要重新加以分析和综合,用这时代的语言表现出来。本书批评陶诗,用的正是现代的语言,一鳞一爪,虽然不是全豹,表现着陶诗给予现代的我们的影像。这就与从前人不同了。
文学批评,从前人认为小道。这中间又有分别。就说诗罢,论到诗人身世情志,在小道中还算大方;论到作风以及篇章字句,那就真是“玩物丧志”了。这种看法原也有它正大的理由。但诗人的情和志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篇章字句中,一概抹煞,那情和志便成了空中楼阁,难以捉摸了。我们这时代,认为文学批评是生活的一部门,该与文学作品等量齐观。而“条条路通罗马”,从作家的身世情志也好,从作品以至篇章字句也好,只要能以表现作品的价值,都是文学批评之一道。兼容并包,才真能成其为大。本书二三章专论陶诗的作品和艺术,不厌其详。从前人论陶诗,以为“质直”“平淡”,就不从这方面钻研进去。但“质直”“平淡”也有个所以然,不该含胡了事。本书详人所略,便是向这方面努力,要完全认识陶渊明,这方面的努力是不可少的。
陶渊明的创获是在五言诗,本书说,“到他手里,才是更广泛的将日常生活诗化”,又说他“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是很得要领的。陶诗显然接受了玄言诗的影响。玄言诗虽然抄袭《老》《庄》,落了套头,但用的似乎正是“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因为只有“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才能比较的尽意而入玄;骈俪的词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当的。那时固然是骈俪时代,然而未尝不重“接近说话的语言”。《世说新语》那部名著便是这种语言的纪录。这样看陶渊明用这种语言来作诗,也就不是奇迹了。他之所以超过玄言诗,却在他摆脱那些《老》《庄》的套头,而将自己日常生活化入诗里。钟嵘评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足以表明渊明的人和诗的。
至于他的四言诗,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历来评论者推崇他的五言诗,因而也推崇他的四言诗,那是有所蔽的偏见。本书论四言诗一章,大胆的打破了这种偏见,分别详尽的评价各篇的诗,结论虽然也有与前人相合的,但全章所取的却是一个新态度。这一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原载天津《民国日报》,1946年)
【按语】朱自清所著的《标准与尺度》,1948年4月由文光书店印行。收文23篇,多为文学杂谈。
论雅俗共赏
序
本书共收关于文艺的论文十四篇,除三篇外都是去年下半年作的。其中《美国的朗诵诗》和《常识的诗》作于三十四年。前者介绍达文鲍特的《我的国家》一篇长诗,那时我在昆明,还见不到原书,只根据几种刊物拼凑起来,翻译点儿,发挥点儿。后来杨周翰先生译出全书,由美国新闻处印行。杨先生送了我一本,译文很明白。——书名我原来译作《我的国》,《我的国家》是用的杨先生的译名。离开昆明的时候,我将那本书和别的许多书一齐卖掉了,现在想来怪可惜的。诗里强调故威尔基先生的“四海一家”那个意念。看看近年来美国的所作所为,真的禁不住“感慨系之”!
《论逼真与如画》,二十三年写过这个题目,发表在《文学》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里。那篇不满二千字的短文,是应了郑西谛兄的约一晚上赶着写成的,材料都根据《佩文韵府》,来不及检查原书。文中也明说了“抄《佩文韵府》”。记得西谛兄还笑着向我说:“何必说‘抄《佩文韵府》’呢?只举出原书的名目也可以的。”这回重读那篇小文,仔细思考,觉得有些不同的意见;又将《佩文韵府》引的材料与原书核对,竟发现有一条是错的,有一条是靠不住的。因此动手重写,写成了比旧作长了一倍有馀;又给加了一个副题目《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希望这个罗里罗嗦的副题目能够表示这两个批评用语的重要性,以及自己企图从现代的立场上来了解传统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