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要读的美丽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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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今春不减前春恨——惜春伤春(2)

“凭栏总是销魂处”,收束前两个四字短句,“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正是愁人靠在栏杆上所见到的景物。词人只因草上的丝丝烟霭,花上的点点露珠,就“销魂”,足见他情意之幽微深婉。“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为上片结拍。前面由写景转而写人,这两句则是以环境的衬托,进一步写人。“静无人”是别无他人,唯有一个凭栏销魂的词人。“日高深院”之静,衬托着人的寂寥。“海燕双飞”反衬出人的孤独。“时时海燕双飞去”意为:海燕是双双飞去了,却给孤独的人留下了一缕绵绵无尽的情思。

下片写的是室内之景,进一步渲染离愁。过片“带缓罗衣,香残蕙炷”,由上片的室外转向室内,仍写人。这里的“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暗示着离别之苦。“香残蕙炷”之“蕙”是蕙香,一种以蕙草为香料制成的熏香,古代女子室内常用。“残”即一段段烧残。“炷”指香炷,即“一炷香”的“炷”。“香残蕙炷”写室内点的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又暗示着室内之人心绪的黯淡。以香炉里烧成一段一段的篆字形熏香的残灰,比拟自己内心千回百转的愁肠已然断尽,比拟自己情绪的冷落哀伤,也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但作者这里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更见其含蓄。唯其不直说出来,才不会受个别情事的局限,才能给人无限深远的想象与联想。

接着“天长不禁迢迢路”一句为上二句作结,两个对偶的双式短句紧接一个长句,严密而完整。“不禁”是不能阻拦。“天长”与“迢迢路”,结合得很好,天长路远,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阻拦的。“不禁”两字,传达出一种凡事都无法挽回的哀伤,紧接“带缓罗衣”的思念与“香残蕙炷”的消磨之后,更增加了对于已失落者的无可奈何。结句“垂杨只能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以感叹的口吻出之: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牵惹春风罢了,它哪一根柔条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哪一根柔条又能把那消逝的美好往事挽回?这两句中寄托有极深远的一片怀思怅惘之情,既有点明思念远方“行人”的意思,也象征着对整个人生的深刻感悟。

后人点评

李调元《雨村词话》中说:“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而以翻用成语见长。如‘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又‘东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等句是也。反复用之,各尽其致。”

无边丝雨细如愁

——读秦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每一次春来,都是一次伤春的体验。此词抒写的是淡淡的春愁。它以轻淡的色笔、白描的手法,十分熨帖地写出了环境氛围,即把那一腔淡淡的哀怨变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渗透出来,表情深婉、幽渺。全词意境怅静悠闲,含蓄有味,令人回味无穷,一咏三叹。

词的起调很轻,很淡,而于轻淡中带着作者极为纤细锐敏的一种心灵上的感受。“漠漠轻寒上小楼”,恍如风送清歌,悠然而来,让人不知不觉中入境。这是通过居住楼中的人物感受写出来的,故词虽未正面写人,而人宛然在兹。时届暮春,冷从何来呢?“晓阴无赖似穷秋”,原来是一大早起来就阴霾不开,所以天气冷得像秋天一般。春阴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郁,因诅咒之曰“无赖”。无赖者,令人讨厌、无可奈何之憎语也。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云:“无赖春色到江亭。”此词云景色“无赖”,正是人物心情无聊之反映。“小楼”,“晓阴”,时间地点在写景和抒情中自然而然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接下来“淡烟流水画屏幽”一句,则专写室内之景。词人枯坐小楼,畏寒不出,举目四顾,唯见画屏上一幅《淡烟流水图》,迷蒙淡远。楼外天色阴沉,室内光景清幽,于是一股淡淡的春愁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凝神恍惚中,他仿佛消失在清迷幽幽的画景之中,又仿佛还依徊于渺茫、流动的梦境之中。这种主观幻觉,正是由于幽迷宁静的氛围与主人公此时此刻心境的浑然一体所致,是情与景融、意与境浑的佳句。

下片开始转入对春愁的正面描写。主人公小楼中坐久,不堪寂寞,于是出而眺望外景。过片“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写望中所见所感,境界略近唐人崔橹《过华清宫》诗所写的“湿云如梦雨如尘”。此处作者以纤细的笔触把不可捉摸的情绪描绘为清幽可感的艺术境界。他用了两个奇特的比喻:“飞花”之“轻”似“梦”、“丝雨”之“细”如“愁”。其笔法之奇特,不仅于其喻体和喻指的恰当而新奇上,更在其一反常式,而以抽象的情感喻具体的物象,是飞花似梦,是细雨如愁。本写春梦之无凭与愁绪之无际,却透过窗户摄景着笔于远处的飞花细雨,将情感距离故意推远,越发生出一种缥缈朦胧、不即不离之美。词人将“梦”与“愁”这种抽象的情感编织在“飞花”、“丝雨”交织的自然画面之中,“以我观物,而物皆着我之色彩”。

最后,词以“宝帘闲挂小银钩”作结,尤觉摇曳多姿。此句应为过片之倒装句。沉迷于一时之幻境,不经意中瞥向已经挂起的窗帘外面,飞花丝雨映入眼帘,这便引出“自在”二句之文。而在结构艺术上,词人作如是倒装,使得词之上、下片对称工整,显得精巧别致,极富回环变化的结构之美。同时,也进一步唤醒全篇,使帘外的种种愁境,帘内的愁人更为分明,不言愁而愁自现。

此词构思精巧,意境优美,犹如一件精致小巧的艺术品。作者善于借助于气氛的渲染和环境的烘托,展现人物复杂、细腻的心灵世界,从而使读者通过环境和心灵的契合,情与景的交融,体味到一种淡淡的忧伤。

后人点评

《续编草堂诗余》曰:“后叠精研,夺南唐席。”

张炎《词源》卷下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沈祖棼《宋词赏析》分析“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两句时,说:“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难以捉摸的事物。……但词人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

一寸相思千万绪

——读李冠《蝶恋花·春暮》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时节已过清明,桃杏芳香依然。小雨之后,淡月朦胧。信步亭皋,忽闻秋千架上,笑语轻盈,勾起了心中的万缕相思。诗人把惜春、伤春与怀人的思绪,融为一体。全词写得轻柔纤巧,婉丽多姿。

“遥夜”交代时间,夜色未深,但也入夜有一段时间了。所行之地是“亭皋”,城郊有宅舍亭台的地方。词人“信步”上着一个“闲”字,点染出一幅随意举步、漫不经心的样子。“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是无理之语。按说“清明才过”,春光正好,词人却已经“伤春暮”了,看来“闲信步”当含有排遣内心某种积郁的用意。

上片最后两句是词人耳目所见,刚刚听到几点雨声,却被春风挡住而听不到了。天上的月亮因积有云层而朦胧不明。这两句写景,清新淡雅而又流转自然。

过片谓这时虽说已过了桃杏盛开的花期,但余香依稀可闻。人为淡月、微云、阵阵清风、数点微雨和依稀可闻到的桃杏花香的美景所感染,那“伤春暮”的情怀暂时退却了。此处白描手法运用得当。

下片二三句词意陡转。词人遐想联翩之际,听到近处有妇女荡秋千的轻声笑语,她们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不断传来的莺语,对他来说是一番诱惑。

结尾两句,写词人因意中人不在身边,以致常常魂牵梦萦。今夜出来漫步,便有可能出于排遣对意中人的相思之苦。举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安排作者的愁绪,由此可见其彷徨、感伤与苦闷的程度之深。

这首词通过作者暮春夜晚漫步时所见的景色,表达了词人起伏扬抑的伤春、相思情怀。全词以清景无限来烘托、暗示人物情感的变化,营造出一种深婉优美的意境。它写景鲜明,抒情真挚,语言浅近,读来委婉动人,艺术上确有不凡之处。

后人点评

沈谦《填词杂说》赞此词“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句,以为“‘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俱不及”。

薛砺若《宋词通论》:此词与张先、宋祁作风极相类,设混于子野词中,几乎无从辨认。

刘逸生《宋词小札》:这首词写一个青年人常会碰到的意外和因此惹起的无端烦恼。事情本是琐细的。他在春夜的闲行中偶然听到隔墙的笑语声,如此而已。但正因其琐细,要写得委婉动人,又实在不易。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恰当地安排了一个同青年人的伤春情怀十分和谐的环境和气氛,然后让那感情自然地伸展开去。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读秦观《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yuān)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作于诗人坐元祐党祸,贬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刘拯论增损《神宗实录》,中途改贬监处州酒税,政治上的打击接连而来之时。少游此作就是将身世之感融入艳情小词,感情深挚悲切。这种悲切之情,通过全词浓郁的意境渲染来表达,言有尽而意无穷。

据处州府志云,处州城外有大溪,岸边多杨柳。起首二句即写眼前之景,将时令、地点轻轻点出。春去春回,引起古代词人几多咏叹。然而少游这里却把春天的踪迹看得明明白白:“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浅浅春寒,从溪水边、城郭旁,悄悄地退却了。二月春尚带寒,“春寒退”即三月矣,于是词人写道:“花影乱,莺声碎。”这两句词从字面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然而词人把它浓缩为两个三字句,便觉高度凝练。其中“碎”字与“乱”字,用得尤工。莺声呖呖,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曳,以一“乱”字形容,几堪迷目。感于这两句词的妙处,南宋范成大守处州时建莺花亭以记之,并题了五首诗。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词情更加伤感。他乡逢春,因景生情,引起词人飘零身世之感。词人受贬远陟,孑然一身,更无酒兴,且种种苦况,使人形影消瘦,衣带渐宽。所谓“飘零疏酒盏”者,谓远谪处州,孑然一身,不复有“殢酒为花”之情兴也;“离别宽衣带”者,谓离群索居,腰围瘦损,衣带宽松也。“宽衣带”,出自《古诗十九首》“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哀婉深沉。“人不见”句,从江淹《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以情人相期不遇的惆怅,喻遭贬远离亲友的哀婉,是别情,也是政治失意的悲哀。少游此词基调本极哀怨,此处忽然注入汉魏人诗风,故能做到柔而不靡。

歇拍二句“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进一步抒发离别后的惆怅情怀。所谓“碧云暮合”,说明词人所待之人,迟迟不来。这一句是从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表面上似写怨情,而所怨之人又宛似女性,然细按全篇,却又不似。朦胧暧昧,费人揣摩,这正是少游词的微妙之处,将政治上的蹭蹬与爱情上的失意交织起来,于是读来不觉枯燥乏味,而是深感蕴藉含蓄。

下片起句“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转而写昔,因为看到处州城外如许春光,词人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对昔日西池宴集的回忆。作者曾经在京师供职秘书省,与僚友西池宴集赋诗唱和,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使他无限眷恋,那欢乐情景,“携手处,今谁在?”抚今追昔,由于政治风云变幻,同僚好友多被贬谪,天各一方,词人怎能不倍加忆念故人?“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沉重的挫折和打击,他自觉再无伸展抱负的机会,可见他对朝廷不敢抱有幻想了。“朱颜改”,指青春年华消逝,寓政治理想破灭,漂泊憔悴之叹。如说前面是感伤,到此则凄伤无际了。结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是感动千古的名句。古人伤春惜花,感叹岁月流逝,青春易老。少游此结句,即眼前景,寄万般情。他没有回天之力,只能悲叹,良时难追,红颜消失,他体验着如沧海般浩渺的深广愁怨。这是词人和着血泪的悲叹!“落红万点”,意象鲜明,具有一种惊人心魄的凄迷的美,唤起千古读者心中无限惜春之情,惜人之意。

此词以“春”贯穿全篇,“今春”和“昔春”,“盛春”到“暮春”,以时间的跨度,将不同的时空和昔盛今衰等感受、个人的命运融合为一,创造出完整的意境。这首词以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抒写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产生的无以自解的愁苦和悲伤,读来哀怨凄婉,有一咏三叹之妙。

后人点评

《草堂诗余正集》卷二中记载明人沈际飞评“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曰:“两句是汉魏诗。”

近人夏闰庵(孙桐)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情有情思。”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读秦观《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秦观应礼部试,落第罢归,赋《画堂春》。这首词就是写他落第后的不快心情。本词应是一首伤春之作,描写精美的春归之景,以惜春之怀,发幽婉深恨之情,令人思之不尽,可谓这首词的显著特点。

词的上片写春归之景。从落红铺径、水满池塘、小雨霏霏,到杏园花残、杜鹃啼叫,写来句句景语、情语,清秀柔美,深美婉约。开端“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三句,先写飘零凋落的花瓣已经铺满了园间小路,池水上涨已与岸齐平了,时间分明已进入残春节令了,天气乍晴乍雨,晴朗的天空,突然会下起小雨,说晴不晴,说阴不阴,小雨似在逗弄晴天一样。观看杏园已失去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动人景色,它像一个青春逝去的女子,容颜显得憔悴而没有光泽了。再听枝头杜鹃鸟儿,传来声声“不如归去”,泣血啼唤,多么令人伤感。杜牧诗有“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之说,这句可能化用小杜诗意。

从所见所闻之春归的景物写起,不用重笔,写“落花”只是“铺径”,写“水”只是“平池”,写“小雨”只是“霏霏”,第三句写“杏园”虽用了“憔悴”两字,明写出春光之迟暮,然而“憔悴”中也仍然有着含敛的意致。片末,总括一句“无奈春归”,其无可奈何之情,已在上述描写中得到充分表现。但也只是一种“无奈”之情,而并没有断肠长恨的呼号,这样就见出一种纤柔婉丽之美。

词的下片侧重写伤春之人。写她独自一人登上冒出柳树枝头的画楼,斜倚栏杆,手捻花枝。“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画面精美,情意深婉。试想“柳外画楼”是何等精致美丽的所在;“独上”“凭栏”而更“手捻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这句似由冯延巳“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捻红杏蕊”词意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