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燕归虽也是眼前景,但一经与“无可奈何”、“似曾相识”相联系,它们的内涵便变得非常广泛,意境非常深刻,带有美好事物的象征意味。惋惜与欣慰的交织中,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生活不会因消逝而变得一片虚无。只不过这种重现毕竟不等于美好事物原封不动地重现,它只是“似曾相识”罢了——渗透在句中的是一种混杂着的眷恋和惆怅。
全词以“小园香径独徘徊”为结尾,即独自一人在花间踱来踱去,心情无法平静。这里伤春的感情胜于惜春的感情,含着淡淡的哀愁,情调低沉。
后人点评
杨慎《词品》:“无可奈何”二语工丽,天然奇遇。
卓人月《词统》: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着诗不得。
共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
——读李冠《六州歌头·项羽庙》
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鞭寰宇,驱龙虎,扫欃枪,斩长鲸。血染中原战。视余、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共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
念花无主,凝愁苦,挥雪刃,掩泉扃。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呜咽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功盖世,何处见遗灵?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益伤情,胜负难凭!
这首词为宋豪放词、怀古词中的杰出代表。全词通篇隐括《史记》中的《项羽本纪》,把项羽从起兵到失败的曲折历程熔铸词中,将项羽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慷慨雄伟。全词音调悲壮,气势不凡,情致激昂,于婉约绮靡的词风之外,又表现出一种壮怀激烈的慷慨之气,有力地开拓了语境和词意。
上片起首两句“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用笔不凡,高屋建瓴,导引全词,概括叙述秦亡后,刘邦和项羽的角逐。以下四句,“鞭寰宇,驱龙虎,扫欃(chán)枪,斩长鲸”,一气呵成,追叙了项羽起兵反秦时的强大声势——“鞭寰宇”,写他欲以力征天下,以成霸王之业;“驱龙虎”,写他有龙虎一般的战将供他驱使;“扫欃枪,斩长鲸”,河北巨鹿救赵之战中,他俘虏了秦朝大将王离,招降了主帅章邯,彻底消灭了秦军主力,注定了秦朝的灭亡!
以上四句形象地概括了项羽发展壮大以及消灭秦军主力的赫赫战功。“血染中原战”一句,笔锋突转,与起首两句呼应,将视野拉回楚汉相争的战场。
然而,“视余、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形势急转直下,项羽所扶植起来的张耳、陈余等人,刘邦看来,只不过是鹰犬而已,结果张耳投降,陈余被杀,不附汉的众诸侯,一个一个被消灭,刘邦取得了胜利,项羽转强为弱,陷入困境,率众南走。上片结尾七句,“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共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通过描写垓下之围中楚军于月明之夜土崩瓦解、四面被围,项羽惊闻楚歌四起,而与虞姬泣别的悲壮场面,形象地描绘出项羽英雄末路、惨烈凄楚的形象。
过片四句“念花无主,凝愁苦,挥雪刃,掩泉扃(jiōng)”,以精练而生动的语言表现虞姬对项羽忠贞不贰的真挚感情、可歌可泣的节烈行为,塑造出一个鲜明的悲剧形象。接下来“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呜咽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写项羽突围后先困于阴陵,继又单骑被楚兵追至乌江自刎身亡的惨烈结局,使项羽这一形象的悲剧色彩更为浓厚。“功盖世,何处见遗灵?”表现了词人对项羽的高度评价。“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两句营造出一片荒寂景象,和项氏当年反秦时威武雄壮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结拍三句收束全篇,点明主旨,“遣行人到此,追念益伤情,胜负难凭!”表达出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思想,抒写了词人对项羽的无限同情和深深哀悼。
这首词对楚汉相争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的表现,虚实结合,高度凝练,色彩鲜明,形象突出,构思巧妙,布局精巧,大气磅礴,形神兼备,富于历史的形象性和艺术的感染力,充满历史的纵深感和深厚的悲剧色彩,读来令人扼腕感叹,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红杏枝头春意闹
——读宋祁《木兰花》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早春郊游,地在东城,以东城先得春光。作者宋祁因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
词的上片从游湖写起,讴歌春色,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色彩鲜明的早春图。起首一句“东城渐觉风光好”,泛写春光明媚。第二句“縠皱波纹迎客棹”,以拟人化手法,将水波写得生动、亲切而又富于灵性。接着“绿杨烟外晓寒轻”,写远处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是清晨,寒气却很轻微。“红杏”句专写杏花,以杏花的盛开衬托春意之浓。以“红杏”表春,在诗词中很常见。但词人的独到之处,是以拟人手法,着一“闹”字,将烂漫的大好春光描绘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王国维称道其“境界全出”,也有人认为这个字用得无理,李渔说过,“争斗有声谓之‘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其实人的视听感觉,是可以打通的。把无声的姿态说成有声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听觉的感受。不但使人觉得那杏花红得热烈,甚至还可使人联想到花上蜂蝶飞舞,春鸟和鸣,从而感受到春天带来的活泼生机。
这上片四句,除第一句是总领外,后面三句都是对春的分述,紧扣第一句中的“渐”字,这春景不仅美,且分明又有层次,从春波绿水,到柳烟,再到杏火,春之愈“盛”,境界全出。
下片则一反上片的明艳色彩、健朗意境,言人生如梦,虚无缥缈,匆匆即逝,因而应及时行乐,反映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寻欢作乐思想。过片两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意谓浮生若梦,苦多乐少,不能吝惜金钱而轻易放弃这欢乐的瞬间。此处化用“一笑倾人城”的典故,抒写词人携妓游春时的心绪。结拍两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写词人为使这次春游得以尽兴,要为同时冶游的朋友举杯挽留夕阳,请它花丛间多陪伴些时候。这里,词人对于美好春光的留恋之情,溢于言表,跃然纸上。
这首辞章法井然,开阖自如,言情虽缠绵而不轻薄,措词虽华美而不浮艳,将执著人生、惜时自贵、流连春光的情怀抒写得淋漓尽致,具有不朽的艺术价值。
后人点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沈雄《古今词话》:人谓“闹”字甚重,我觉全篇俱轻,所以成为“红杏尚书”。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随意落墨,风流闲雅。起两句,虚写春风春水泛舟之适。次两句,实写景物之丽。绿杨红杏,相映成趣。而“闹”字尤能撮出花繁之神,宜其擅名千古也。下片一气贯注,亦是动人轻财寻乐之意。
可惜风流总闲却
——读王安石《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千秋岁引》的词调,始见于王安石词。《词律》卷十曰:“此词即《千秋岁》调添、减、摊破自成一体,与《千秋岁》相较,前段第一二句减一字,第三句添一字;后段第一二句各添二字,第三句添一字,前后段第四五句各添二字,结句各减一字,摊破作三字两句,其源实出于《千秋岁》。”
这首词的创作年代不详,但从词的情调来看,很可能是王安石推行新法失败、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它采用虚实相间的手法,情真意切、恻恻动人、空灵婉曲地反映了作者积极的人生中的另一面,抒发了功名误身、及时退隐的慨叹。
上片以写景为主,含蓄地透露了作者自身无所归依的怅惘。首句“别馆寒砧”,旅舍客馆本已令羁身异乡的客子心中抑郁,而砧上的捣衣之声表明天时渐寒,已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的时分了。古人有秋夜捣衣、远寄边人的习俗,因而寒砧上的捣衣之声便成了离愁别恨的象征。“孤城画角”则是以城头角声来状秋声萧条。画角是古代军中的乐器,其音哀厉清越,高亢动人,诗人笔下常作为悲凉之声来描写。“孤城画角”四字便唤起了人们对空旷寥廓的异乡秋色的联想。下面接着说:“一派秋声入寥廓”,“一派”本应修饰秋色、秋景,而借以形容秋声,正道出了秋声的悠远哀长,给人以空间的广度感,“入寥廓”的“入”字更将无形的声音写活了。开头三句以极凝练的笔墨绘写秋声,而且纯然是人为的声响,并非是单纯的自然声气。
接下来两句“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主要写作者目之所见。燕子东归,大雁南飞,都是秋日寻常景物,而燕子飞往那苍茫的海上,大雁落向平坦的沙洲,都寓有久别返家的寓意,自然激起了词人久客异乡、身不由己的思绪,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下面的忆旧——“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这里以清风明月指昔日游赏之快,而于“宛如昨”三字中表明对于往日的欢情与佳景未尝一刻忘怀。
美好的风月以引发作者思绪万千,下片即景抒怀,说的是:无奈名缰利锁,缚人手脚;世情俗态,耽搁了自己的生活。风流之事可惜总被抛一边。“当初”以下便从“风流”二字铺展开去,说当初与心上之人海誓山盟,密约私诺,然终于辜负红颜,未能兑现当时的期约。“华表语”用了《搜神后记》中的故事:辽东人丁令威学仙得道,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象千年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里的“华表语”就指“去家来归”云云。“秦楼”本指美貌女子的居处,李白《忆秦娥》中的“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也以秦楼为思妇伤别之处,因而此处的“秦楼约”显系男女私约。这里王安石表面上写的是思念昔日欢会,空负情人期约,其实是借以抒发自己对政治的厌倦之情、对无羁无绊生活的留恋与向往。因而这几句可视为美人香草式的比兴,其意义远超一般的怀恋旧情。
词意至此也已发挥殆尽,然末尾三句“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又宕开一笔作结,说梦回酒醒的时候,每每思量此情此景。梦和酒,令人浑浑噩噩,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乱,然而梦终究要做完,酒也有醒时。一旦梦回酒醒,那忧思离恨岂不是更深地噬人心胸吗?这里的梦和酒也不单纯是指实的梦和酒。人生本是一场大梦,此处的“梦阑酒醒”正可视为作者历尽沧桑后的幡然反悟。
本词以轻巧的语言表现了作者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作为一代风云人物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并未摆脱旧时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理: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两者中间徘徊。他一面以雄才大略、执拗果断著称于史册;另一面在激烈的政治漩涡中也时时泛起急流勇退、功名误身的感慨。这首小词便是他后一方面思想的表露。此词意致清迥,言近旨远而空灵婉丽。
后人点评
明代的杨慎《词品》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
《寥园词选》中说此词:“意致清迥,翛(xiāo)然有出尘之想。”
六朝旧事随流水
——读王安石《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黄升在《花庵词选》中将这首词题作“金陵怀古”,为王安石别创一格、非同凡响的杰作,大约写于他再次罢相、出知江宁府之时。词中多融入前人诗句而浑化无迹,流露出王安石失意无聊之时颐情自然风光的情怀。
上片描绘金陵山河的清丽景色,大笔挥洒,气象宏阔。全词开门见山,“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写作者在南朝古都金陵胜地,于一个深秋的傍晚,临江览胜,凭高吊古。他虽以登高望远为主题,却是以故国晚秋为眼目。“正”、“初”、“肃”三个字逐步将其主旨点醒。以下两句,借六朝谢家名句“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之意,点化如同己出。即一个“似练”,一个“如簇”,形胜已赫然而出。然后专写江色,纵目一望,只见斜阳映照之下,数不清的帆风樯影,交错于闪闪江波之上。细看凝眸处,却又见西风紧处,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风飘拂。帆樯为广景,酒旗为细景,而词人之意以风物为导引,而以人事为着落。一个“背”字,一个“矗”字,用得极妙,把个江边景致写得栩栩如生,似有生命于其中。
写景至此,全是白描,下面有所变化。“彩舟云淡,星河鹭起”两句一联,顿增明丽之色:前者写日落之江天;后者状夕夜之洲渚。然而词拍已到上片歇处,故而笔亦就此敛住,以“画图难足”一句,抒赞美嗟赏之怀,颇有大家风范。
下片另换一幅笔墨,对六朝统治者竞逐繁华,亡国覆辙相蹈的可悲历史发出浩叹,并寓谴责之意,又暗含伤时之慨。写的是悲恨荣辱,空贻后人凭吊之资;往事无痕,唯见秋草凄碧,触目惊心而已。“门外楼头”,用杜牧《台城曲》句加以点染,亦简净有力。“悲恨相续”,指南朝各个王朝的覆亡相继(也暗指后来隋炀帝在江都的身死国灭及五代南唐的灭亡)。此处暗用杜牧《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之意。“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句源自窦巩《南游感兴》诗:“伤心欲问南朝事,唯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此处化用其意,随流水,原本作“如流水”,衰草,原本作“芳草”,据别本改。
词至结语,更为奇妙,词人写道:“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时至今日,六朝已远,但其遗曲,往往犹似可闻。此处用典。杜牧《夜泊秦淮》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唐贤小杜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时所吟之名句,词人复加运用,便觉尺幅千里,饶有余味不尽之情致,而嗟叹之意,千古弥永。
后人点评
《草堂诗余》引杨湜《古今词话》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东坡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张炎《调源》赞曰:“王荆公金陵《桂枝香》词,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
梁启超《艺衡馆词选》评此词可“颉颃清真(周邦彦)、稼轩(辛弃疾)”。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读张舜民《卖花声》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三零云:张舜民从高遵裕征西夏,掌机密文字,作诗讥议边事,于元丰五年(1082)十月坐罪谪监郴州酒税。南行途经岳阳,赋《卖花声》二首。这首词为其中之一。词中道出了谪贬失意的心情,是题咏岳阳楼的词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全词沉郁悲壮,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