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们:冰下有无数美丽娟洁的花纹,那细小的雪屑被风吹着如落下的球,我足下的银刀划在冰场的裂痕,如我心膜里的残迹。轻飘飘游龙惊鸿般的姿态,笑吟吟微露醉意的霰颜,如燕子穿梭,蝶翘蹁跹似的步履,风旋雪舞,云卷电掣,这都是冰场上青年少女们的艺术。朋友!怎得不令我沉迷于此而暂忘掉一切人间的痛苦呢!是这般美妙的活泼的无真的烂漫乐园。
不过这依然是梦。
这些幸幅骄子,青春少女们也有一日要失去他们的愉乐而换成惆怅!目前的现实变做回忆的梦影。露沙笑我把冷寂的冰场当做密友是痴念,她说:“你觉得冰冷的心情最好是安放在冰天雪地之中。不过你要知道冷的冰最是靠不住的东西,它若逢见热烈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原来洁白的冷严的质地,变成柔和的水,氤氲的气了。结果反不如一直是个氲氲的汽倒免得着迹。”
她这话自然包含了多方面的意思,不过表面上看来,她已警告我将来是一场欢喜,空留惆怅了。什么事不是这样呢!如今冷寂坚冻的冰,本就是往日柔和如意的水,此时欢喜就是他年悲叹,人生假使就是这样时,怎禁得住我们这过分聪敏的忧虑呢!
朋友!不要想以后怎样,只骗如今这样过去罢!
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夜。
偶然来临的贵妇人
我正午梦醒来,睁眼见窗外芭蕉后站着一个人,我问谁?女仆递给我一张名片,接过来看时,上面写着:胡张蔚然。呵!是她!
我赶快穿上鞋下了床,弄展了绉折的床毡,又掠梳了一下纷乱的散发,这时候竹篱花径传来了清脆的皮鞋声音,隐约帘外见绯红衫子的身影分花拂柳而来。我迎出去,只见她珠翠环绕,雍容端丽,无论如何也不敢认这位娇贵的妇人,就是前八年名振一时的女界伟人。
寒暄后,她抬起流媚的双睛打量了我,又打量了我的房子,蓦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微小和寒酸,在她那种不自禁流露的傲贵神韵中。
我十分局促嚅嗫着说:“蔚然姊,我们在学校分离后就未再见。听同学们说你在南方很做了许多实地的工作:这次来更可以指导我们了。”她抿嘴微笑着道:“我早不做什么工作了。一半灰心,一半懒情,自从我和衡如结婚后,大概也是环境的原故吧!无论如何振作不起往日的精神,什么当主席,请愿,发传单,示威,这套拿手戏,想起来还觉好笑呢!一个人最终的目的,谁不是梦想着实现个如意的世界,使自己能浸润在幸福美满中生活着。现在衡如有力量使我过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我又何必再出去呼号奔波。有的是银钱,多少享乐的愿望,都可以达到:在社会上既有名誉,又有地位。物质的享受,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精神方面,衡如自同他妻离散后,对我的感情是非常忠诚专一,假使他有什么变化,我也不愁没有情人来安慰我,我高兴热闹时到上海向那金迷纸醉的洋场求穷奢极欲的好梦,喜欢幽静时找一两个闲散的朋友到西湖或牯岭去,那里都有自己的别墅,在天然美丽的风景中,休息我的劳顿和疲倦。如果国内的情形使我厌烦时,也许轻装简服悄悄地就溜到外国。我想手里只要有钱,宇宙万物都任我摆布。我现在才知道了,藻如!你晓得如今一般不得志的人,整天仰着头打倒这个铲除那个,但是到了那种地位,无论从前怎么样血气刚强,人格高尚的人,照样还是走着前边人开辟的道路,行为举动和自己当年所要打倒铲除者是分毫无差,也许还别有花样呢!衡如和他现在这一般朋友,那一个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家产,四五个美貌如花的爱人。从前他们革命时那种穷困无聊的样子你也见过,世界就这样一套把戏,不论挂什么招牌,结果还是生活的问题,并且还是多数人饿死少数人吃肥的问题。”
我真没有想到她忽然发现了这样的人生哲学,又像吹法螺,又像发牢骚,这么一来我真不知她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接着她又说:“藻如,别后你还是那样消沉吗?在南边时听人说你死了,隔些时又说你嫁了,无论什么谣传都是这生生死死吧!到这里打听,才知道你还是保持着旧日那孤傲静默的生涯。你真有耐心,这多年用粉笔灰撑着半饱的肚子,要是我早想别的方法了。不过这样沉默的生活也有好处,不声不响的:你就是掀天摇地翻山倒海地弄一套,结果也是这样。你瞧我,一定笑不长进,不过我想只有这样是我的需要。”她哈哈地笑了,这清脆的笑声,颤溢在这狭霉的小书斋。
我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只痴笑着陪她,仔细揣摸她这惊人的伟论,及在她那粉白黛绿,珠翠缤纷的美型中,找寻往日那种英俊的丰采是隐涅不见了。
她又向我问讯了几个旧朋友的近况,最后她说了目的:是衡如的儿子想考学校,托我帮点忙让他取录。明晚她家里开个跳舞会。请的客人都是新贵,再三请我去,我向她婉谢了。我没有力量和她应酬,我愿在这小书斋当孤傲的主人,不愿去向那广庭华筵,灯光辉煌下做寒伧的来客。
送她上了汽车,灰尘中依稀似回眸一笑。
回来捡起茶杯,整理了一下书桌:坐在藤椅上觉屋中氤氲着一种清芬的余香,这气息中我恍惚又看见她娇贵的高傲的倩影。
惆怅
先在上帝面前,忏悔这如焚的惆怅!
朋友!我就这样称呼你吧。当我第一次在酒楼上逢见你时,我便埋怨命运的欺弄我了。我虽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我们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聪慧的眼里,发现了我久隐胸头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见了那个捣碎我一切的故人。自从那天你由我身畔经过,自从你一度惊异地注视我之后,我平静冷寂的心波为你汹涌了。朋友!愿你慈悲点远离开我,愿你允许我不再见你,为了你的丰韵,你的眼辉,处处都能撼得我动魄惊心!
这样凄零如焚的心境里,我在这酒店内成了个奇异的来客,这也许就是你怀疑我追究我的缘故吧?为了躲避过去梦影之纠缠,我想不再看见你,但是每次独自踽踽林中归来后,望着故人的遗像,又愿马上看见你,如观黄泉下久矣沉寂消游的音容。因此我才强咽着泪,来到这酒店内狂饮,来到这跳舞厅上跹蹁。明知道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过我不能自禁地沉没了。
你也感到惊奇吗?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执着玛瑙杯狂饮,饮醉后我又踱到舞场上去歌舞,一直到灯暗人散,歌暗舞乱,才抱着惆怅和疲倦归来。这自然不是安放心灵的静境,但我为了你,天天来到这里饮一瓶上等的白兰地,希望醉极了能毒死我呢!不过依然是清醒过来了。近来,你似乎感到我的行为奇特吧!你伴着别人跳舞时,目光时时在望着我,想仔细探索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心情来到这里痛饮狂舞?唉!这终于是个谜,除了我这一套朴素衣裙苍白容颜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点我的心情和形踪吧?
记得那一夜,我独自在游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后,当我回到沙发上时,你低着头叹息了一声就走过去了。真值得我注意,这一声哀惨的叹息深入了我的心灵,在如此嘈杂喧嚷,金迷纸醉的地方,无意中会遇见心的创伤的同情。这时音乐正奏着最后的哀调,呜呜咽咽像夜莺悲啼,孤猿长啸,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门进去参加那欢乐的表演;但哀婉的音乐令我不能自持,后来泪已扑簌簌落满衣襟,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就是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愈衬出我心境的荒凉冷寂。这种回肠荡气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进了大厅时,偷眼看见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颜色也十分惨淡;难道说你也是天涯沦落的伤心人吗?不过你的天真烂漫,憨娇活泼的精神,谁信你是人间苦痛中扎挣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样。更愿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个散洒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这世界上我无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恤了。我虽希望改换我的环境,忘掉一切,舍弃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里有时也会回到旧的梦里。依然不能摆脱,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样映演着揉碎我的心灵。我已明白了,这是一直和我灵魂殉葬入墓的礼物!
写到这里我心烦乱极了,我去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再往下写吧!
这封信未写完我就病了。
朋友!这时我重提起笔来的心情已完全和上边不同了。是忏悔,也是觉悟,我心灵的怒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时,也该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时也连累你,我那能这样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觉晕倒在酒楼上,醒来后睁开眼我睡在软榻上,猛抬头便看你温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说:“小姐!觉着好点吗?你先喝点解酒的汤。”
我不能拒绝你的好意,我在你手里喝了两口橘子汤,心头清醒了许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挣地坐起来想要走。你忧郁而诚恳地说:“你能否允许我驾车送你回去么?请你告诉我住在哪里?”我怫然地拒绝了你。心中虽然是说不尽的感谢,但我的理智诏示我应该远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强起身,默无一语地下楼来。店主人招呼我上车时,我还看见你远远站在楼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该来这地方,又留下一个凄惨的回忆;而且给你如此深沉的怀疑和痛苦,我知道忏悔了愿,你忘记我们的遇合并且原谅我难言的哀怀吧!
从前为了你来到这里,如今又为了你离开。我已决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内即航海到南洋一带度漂流的生涯,那里的朋友曾特请去同他们合伙演电影,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如今又有一个希望在诱惑我做一个悲剧的明星呢!这个事业也许能发挥我满腔凄酸,并给你一个再见我的机会。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独隐帷幕后,灯光辉煌,人影散乱中,看见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乐台畔的沙发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时心中痛苦万分,很想揭开幕去向你告别,但是我不能。只有咽着泪默望你说了声:“朋友!再见。一切命运的安排,原谅我这是偶然。”
晚宴
有天晚晌,一个广东朋友请我在长安春吃饭。
他穿着青绿的短服,气度轩昂,英俊豪爽,比较在法国时的神态又两样了。他也算是北伐成功后的新贵之一呢!
来客都是广东人。只有苏小姐和我是例外。
说到广东朋友时,我可以附带说明一下,特别对广东人的好感。我常觉广东的民性之活泼好动,勇敢有为,敏慧刚健,忠诚坦白,是值得我们赞美的。凡中国那种腐败颓废的病态,他们都没有;而许多发扬国华,策励前进的精神,是全球都感到惊畏的。这无怪乎是革命的根据地,而首领大半是令人钦佩的广东人了。
寒暄后,文蕙拉了我手走到屋角。她悄悄指着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说:“这就是天下为婆的胡先生!”我笑着紧握了她手道:“你真滑稽。”
想起来这是两月前的事了。我从山城回来后,文蕙姊妹们,请我到北海划船,那是黄昏日落时候,晚景真美,西方浅蓝深青的云堆中,掩映夹杂着绯红的彩霞,一颗赤日慢慢西沉下去。东方呢!一片白云,白云中又袭着几道青痕,在一个凄清冷静的氛圈中,月儿皎洁的银光射到碧清的海面。晚风徐徐吹过,双桨摇到莲花深处去了。
这种清凉的境地,洗涤着这尘灰封锁的灵魂。在他们的倩影中,笑语里,都深深感到恍非人间了。菡萏香里我们停了桨畅谈起来:偶然提到文蕙的一个同学,又引起革命时努力工作的女同志;谈着她们的事迹,有的真令我们敬钦,有的令我们惊异,有的也令我们失望而懊丧!
文蕙忽然告我,有一位朋友和她谈到妇女问题说:“你们怕什么呢!这年头儿是天下为婆。”我笑起来了,问她这怎么解释呢,她说这位主张天下为婆的学者大概如此立论。
一国最紧要的是政治。而政治舞台上的政治伟人,运用政治手腕时的背景,有时却是操纵在女子手中。凡是大政治家,大革命家的鼓舞奋发,惨淡经营;又多半是天生丽质的爱人,或者是多才多艺的内助,辅其成功。不过仅是少数出类拔萃的女子,大多数还是服务于家庭中,男子负荷着全责去赡养。
因此,男子们,都尽量地去寻觅职业,预备维护妻妾的饱暖;同时虚荣心的鼓励,又幻想着生活的美满和富裕。这样努力的结果,往往酿成许多的贪官污吏。据说这是女子间接应得的罪案。
张宗昌(1881—1932),字效坤。山东掖县(今莱州市)人。绰号“狗肉将军”“混世魔王”“长腿将军”“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多少条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五毒大将军”“张三多”等,奉系军阀头目之一。张宗昌曾残酷镇压青岛日商纱厂工人罢工,造成“青岛惨案”。1932年9月3日被山东省政府参议郑继成枪杀于津浦铁路济南车站。
例如已打倒的旧军阀张宗昌,其妻妾衣饰杂费共需数十万。风闻如今革命伟人之妻妾,亦有衣饰费达十余万者。(这惊人的糜费我自然确信其为谣言无疑了。)——男子一方面生产,女子一方面消费。这“天下为婆”似乎愤怨,似乎鄙笑的言论:遂在滑稽刻薄的胡先生口中实现了。我们听见当然觉得有点悔辱女性,不无忿怒。但是静心想想,这话虽然俏皮,不过实际情形是如斯,又何能辩白呢!
试问现在女子有相当职业,经济独立,不伤人供养的有几多?像有些知识阶级的贵妇人,依然沉涅于金迷纸醉,富裕挥霍的生活中:并不想以自己的劳力求换取面包,以自己的才能去服务社会。
不过我自己也很感到呢!文蕙她们也正是失业者。镇日想在能力范围内寻觅点工作,以自生活,并供养她五十余岁的病母。但是无论如何在北平就找不到工作,各机关没有女子可问津的道路。除非是和机关当局沾亲带故的体己人外,谁不是徘徊途中呢!意志薄弱点的女子,禁不住这磨炼挫折,受不了这风霜饥寒,慢慢就由奋斗彷徨途中,而回到养尊处优的家庭中去了。
这夜偶然又逢到胡先生。想起他的话来,我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不过事与愿违,他未终席就因有要事匆匆地去了。
卸装之夜
蘅如偶然当了一个中学校的校长,校长是如何庄严伟大的事业,但是在蘅如只是偶然兴来的一幕扮演。上装后一切都失却自由,其实际情形无异是作了收罗万矢的箭垛。
如今箭垛的命运算是满了,她很觉值得感谢上苍。双手将这顶辉煌的翠冠,递给愿意接受的朋友后,自己不禁偷偷地笑了!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命运。
在纷扰的社会里,嘈杂的会场上,奸狡万变的面孔,口是心非的微笑中,她悄悄推倒前面那块收罗万矢的箭垛,摘下那顶庄严伟大的峨冠,飘然回到她幽静的书斋去了。走进了深深院落,望见紫藤的绿荫掩着她的碧纱窗。那一排新种的杨柳也长高了,影子很婀娜地似在舞动,树荫下挂着她最爱的鹦哥,听见步履声,它抬起头来飞在横木上叫着:“快开门,快开门!”
她举眸回盼了一下。湘帘沉沉中听见姨母唤她的声音。这时帘揭开了,双鬓如雪的姨母扶杖出来迎接蘅如。一般晚香玉的芬馥,由屋中照来,她猛然清醒!如午夜梦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