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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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小说卷(13)

晨曦照着窗纱时,我心里正布满了阴霾,梳洗后,走到他床前,他闭着眼,但是已经醒了。我想悄悄过去唤醒他说几句话;无奈,怕那冷冰如铁的面孔。我已听见自己热情的呼吸了,忍不住眼中满了泪水,又怕招他生气,我急忙走开。

轻轻推开了母亲的门,母亲隔着帐问:谁?我答应了,那时我喉头凄酸如梗。母亲又问:“为什么这样早就起来,让他多睡一下,你起来一定要吵醒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站在帐门前。母亲也觉异样,她穿好了衣裳揭起帐,望了我一眼,说:“林楠,为什么这样?”我给她折着绒毡,张妈进来打脸水。

今天来了不少客。大姐和黛都来了,琳对她们也很冷淡。大姐客气坐了一会就走了。黛简直莫名其妙,呆呆地望望我又望望他。

吃完饭,琳就去睡觉。连父亲都没有机会和他谈话,母亲显然有点生气了,抱怨不该请他回来。璟和岫琴似乎更为难的样子:一方面对我,一方面对琳,大有难于应付的情况。

母亲偶然揭开璟的皮箱,看见许多相夹,那里面都是他们的相,除了璟和岫的外,就是琳和钱颐青小姐共摄的,多半是西湖的风景。我向琳笑了笑,母亲简直说:“啊!原来是她!”璟和岫都彼此望着,现出很惊惶的样子。

钱颐青小姐是我们的同乡。她在北大读书,去年为了奉系逮捕学生,她也有点嫌疑,遂逃到南京去。那时琳正在某军的军需处当处长,就让她在那里帮点忙,琳住处很宽广,岫琴,小萍,钱小姐都在那里。机会造成了璟和岫,自然也造成了琳和钱,那种浪漫的环境中自然容易发生这浪漫的爱情。去年琳在杭州养病,给我的信上曾提到钱小姐病中看护他的好意。我也觉异乡作客,尤其是病中,难得钱小姐这样热心,我也深深地感激她。但是我相信钱小姐是知道我的,琳呢!更不会以对我的情谊去对别人。那时我并不会疑惑他们有超乎友谊的恋爱。

但是如今事实告诉我是这样呢!

上帝呵!我没有伟大的力量,灭熄我心底的悲愤之火。但是琳有个力量逼迫他,离开我,遗弃我,令我的生命沉落。这种局面一布置,我自然是一个最痛苦最可怜的妇人,不过他们果真能毫不顾忌地去爱吗?我怕一样是人间被命运播弄的可怜者呢!

八月五日

昨夜我问琳:“你有什么困难问题,不妨和我谈谈,我给你想法子去解决,整天这样愁闷,也不是一回事呵!你是多么有决断的人,为什么不拿出点勇气来呢!”

问了几次,他只冷冷道:“我并没有怎样,你不要多心。”再问他时,已面壁装睡,似乎怨恨多生了两只耳朵。

这时我真气愤,恨不得捶他几拳,咬他几口才痛快。

夜半他起来在暖壶里倒水喝,我拖了鞋在冰箱里拿出汽水给他,开了两瓶都喝完了,似乎是灭熄他心头也烧着的情焰。

我扶着桌子问他:

“琳!我到底什么事情得罪了你,还是哪样事情做得对不住你,都请你明白地说出来。我在家里的生活你是该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你,侍候着爹妈,抚养着小孩,我不敢有一点怨言。你为什么反和我生这样大的气呢!无论如何,想不出令你对我恩断情绝的原因。什么难解决的事呢!告诉我,我替你想方法,只要你感到愉快幸福,我宁愿帮忙你成功。整天咳声叹气能济事吗?

“父母盼望你回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而你对家庭是这样冷淡,厌绝。你看母亲这几天的面色多么难看,今天在父亲屋里哭呢!走了三年,好容易回来,你是这样态度对我,真不曾任想到。”

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自然对不起你,不过父母也对不起我呢!不必谈这些了,你去睡吧!”一直走到他床前,一翻身用绒毯盖上头又睡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桌子旁,望着绿绸罩下凄凉的灯光哭了!他明明听见也不来理我。琳:我情似水,怎奈君心如铁,从前那样温柔深爱的琳,近在咫尺远若天涯。

八月七日

今晨我刚睡着,他就来外间翻箱倒笼地闹了一阵。

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坐在床上,给我搬摆了一床。什么小洋狗,日记本,照相机,皮鞋,手绢,丝袜,衣料等。她像小孩一样向我:“嫂嫂!三哥给了你什么?这是他刚才送我的,凡我喜欢的东西都在里头,三哥真会给女人置东西,又别致,又合意。”

我勉强笑了笑!接着她就说:“嫂嫂,我和你好,我偷偷告诉你,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向三哥提起,不然他要恨我呢!”

“什么话,值得这样秘密。”

“岫琴昨天去我那里,我说你病了,她就叹起气来!我问她到底三哥为什么和嫂嫂闹别扭呢?她笑说我哪里知道。我仔细打听才知道三哥的行踪。他和钱颐青要好已经有一年多了,程度很深,到底他为什么爱她,那是神秘的爱,谁也不解。也是机会造成的,他病的时候都是钱来服侍,煎汤熬药。你想一个孤男,伴着个多情有意的怨女,哪能够不爱呢!在南边那种浪漫的环境中。因为她离开了南京,三哥也不办公事请上假去杭州看她去,杭州的西湖上,特别租了一座楼房;他说在杭州养病,什么病伴?她的病!三哥对她的事,向璟他们也不常提到,想法子解决吧,他也无从下手。正式和她结婚,怕钱小姐还不愿意呢,也许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哥是老实人。假如要是不老实,他也不会如此傻,回了家对嫂嫂这样,你也不要难受,将来他和钱怕不能常久聚着,据闻钱想回广西去;隔离后,爱情慢慢就淡了,楠嫂!那时三哥还是你的。这次你不要留在家里了,你还是跟着三哥去,外国人的夫妇,从来不能离开的,一离开就保不了险。只有中国,男人在外面做买卖混事十多年不回家,女人在家里睁眼泪合眼泪地熬着。所以文学的表现,总是什么闺怨,寄外,寒砧明月,阳关归梦,说不尽那些春愁秋恨,悲欢离合。”

她说得我笑了,黛的小嘴真能说,无怪乎琳昨天对母亲说,黛妹有点像王熙凤呢!

吃了点百合粉,我想挣扎起来。明天是父亲的生日。一切事都要我去张罗,要不然母亲又该抱怨了,琳虽然可以不理我不爱我,但是我对他的家庭主不离开,一天总要负相当责任。岫琴笑我旧道德观念深,我也无法,我完全在这环境中势有所不能反抗,因为我已是时代的牺牲者了。岫琴有一天正式和璟结了婚,她的地位和我就不一样。谁都觉她是可以当客人一样坐着瞧,坐着吃,坐着说笑是应该,我的环境地位就不能了,我是娶来的媳妇,不是请来的爱人。

八月九日

什么事有了隔膜,就有了痛苦。谁都不肯披肝沥胆地说出来,本来想哭,还要咽下泪去换上笑容;本是讨厌你这个人,而表面还要做做多少亲热的样子,这虚伪敷衍简直是中国人的美德,充满了社会,充满了家庭,充满了个人。我真恨,然而我不能不这样做,哪个环境允许你把赤条条的本性供献出来呢?

我的家庭:老的有心事有痛苦,小的有心事有痛苦,除了那三个天真未凿的小孩外,连来的客人都有心事有痛苦。

昨天父亲过生日,表面上多么热闹;来了不少的客。黛更是高兴了,跑出跑进,哪里也有她的声音,哪里也有她的影子。琳说她是赶戏台的,哪一个舞台下也有她的角色点缀着。我真爱她,大概谁也爱,人又能干,长的又清秀,性情更是温柔和蔼,看什么地方她应付得恰如其分,一点也不讨厌。她在学校教书赚来的钱,一个人用不清,无拘无束,更无牵挂,不受任何人的欺凌,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她真幸福!假使我有她那点程度,也不拿琳当生命:似乎成了他的玩具,爱时就可享福,恨时就要受罪,弃了你只可在道旁哭泣!也不敢像娜拉一样发脾气关上门就走了。

午餐时,岫琴和黛都喝醉了。琳也有几分。

岫琴大概心中有事,喝了几杯,没有浇愁反而引起愁了,睡在璟的床上,打着滚痛哭!她真是解放的女子,一切都不在乎,不介意。母亲在背后骂她野姑娘,一点礼貌都不懂,不怕人笑话。父亲过生日她哭,也该有个忌讳。其实他们哪管这些,在外面惯了,想喝酒就吃个烂醉如泥,不论笑震天哭翻地也是自由,谁敢管。我看璟和岫将来最好组织小家庭,如果在这大家庭中,哪能生活呢!处处都是新旧不相融合的冲突。母亲总是说:“你们真是幸运,像我们从前做媳妇,什么都是自己做,白天站一天给公婆装烟倒茶,晚上还要给小叔小姑们做鞋袜。谁像你们,整天玩,公园电影场跑个不嫌烦呢。”她老人家不说相差了多少岁数,只说她少年时的受苦受罪。她羡慕我们,而我们还觉得不满意这种生活呢!

昨夜三点钟才睡,我本来精神就不好,又累了一天;洗完脸我就晕在椅子上起不来;琳看着我他都不过来问问我怎样了。

我勉强扶着墙走进里间,倒在床上悄悄地流泪,不禁想到我自己的身世。想想这世界上除了琳谁是我的亲人。父母早死了,兄弟姊妹没有一个。孤零零来到他魏家,受了无数的虐苦,但是觉世界上只要琳爱我,我在他家里忍受点痛苦也不算什么。十五年这样过去,我没有埋怨过自己的命运。如今,维系我幸福的链子断了,我将向黑暗的深洞沉落下去。

哭得疲倦了,我回头看看小蓉可爱的睡靥,我的泪都流在她脸上,她脸上有过母亲伤心的泪痕,除了她,只有天知道我的悲痛。夜半,我起来去看琳,他头向里睡着:我无意中去摸了一下他的头,忽然觉着手上沾了水,呵!我知道了,琳也在偷偷哭呢!心中更觉难过,我伏在他身上向他:“琳!你为什么?”他默然。连着问了他三次,他一揭被单,翻起身来气冲冲地说:“我明天搬到旅馆去;晚上都扰我睡不着。我还不知你为什么呢?”

我不是怕他,但是我为了息事宁人,我忍下去了。

八月十一日

黛今天来了。刚从璟弟房里走到我屋,她看见我这愁眉苦眼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说:“你们的家庭怎么好喜欢的太喜欢,忧愁的太忧愁。我也真不知该怎么处?走到东屋你们演悲剧,走到西屋,他们演喜剧。你还是和琳哥说清楚点,他到底怎样态度呢!仅这样也不是一回事啊!时代已经变了,而且你也是师范毕业的学生,受过相当的中等教育,犯不上真个屈伏在如此家庭中过这样的痛苦的日子。楠嫂,我完全同情你,怜恤你,并且可以援助你。老是哭,气得病,也不能解决这问题呵!”

“我和他说什么呢!他只是一个不理你,我也知道我们中间是完全分割了,什么维系,在爱情方面是勉强不来的。他自然也是很痛苦,爱的人不能结合,不爱的人偏常在眼前,而且是挥之不去,驱之又来地讨厌他。在如今,他正式和我离婚未尝不可,不过怕父母不愿意,我一半固然是他的妻子,而我一半还是父亲母亲的媳妇,他们是正在需要着我,如果我去了,后来的人谁能这样长年在家里陪伴着他们。母亲先前不满意我,觉得我没有她们当媳妇时的勤苦,但是要拿我比上岫琴,那就我完全是个旧家庭中的妇人,而她呢正是改革这家庭的反抗者。她只能做璟的爱人,她不能当媳妇。我走吧,未必离开魏家真就讨饭吃,就是出去当佣工,也可以维持我自己的衣食,不过我有点留恋,莲、兰、蓉三个孩子,我怎忍心让她们尝受失掉母亲的痛苦。小莲已经懂事了,不要看她是聋子。她看见我哭时,她也哭!有时夜间她听见我哭,自己跳下床,跑到我身畔来抱着我。‘妈妈不要哭,妈妈不要哭!’小兰昨天告妈说,‘奶奶!爸爸和妈妈淘气,急得妈妈哭!你为什么不说爸爸呢?’她们小灵魂内已经知道我是可怜的妈妈了,假使我真走了,那她们的命运更是不堪设想了。因之,我宁愿为了她们,使我置身在这苦痛中生活。”

我正和黛谈着,琳让云香来请她。

一会汽车嗽叭响了,是他们去看电影。

黛来到这里也是左右做人难,然而她真能干,那一面都处得非常圆满,毫无破绽。

我想黛劝我解决的话,也许是琳故意托她来探我的口气,预备由我和他提出离婚,假使果然如斯,那琳的心也太狠毒了。他既和我决绝,然而表面并不现出什么来,对着人有时还要有意和你开玩笑。妈已经有点不满意了,说琳不回来是盼他回来,回来了又故意找闲气令他不喜欢;她不怪儿子,反而怪我。

我连哭都不能哭,哭了他们骂我“逼他走”,琳自己也再三说家庭苦痛一刻都不能忍,谁曾替我设身处地想一下。

昨天岫琴说:“这家真教人气闷,爽性公开出来也痛快,谁都不肯揭掉假面具,不彻底的敷衍。过几天我想回家看母亲去了,我住在我嫂嫂那里也是气闷,整天拿我的婚姻问题寻开心。来到这里又是这样别扭,真是你,楠嫂沉得住气,要是我早跑了。璟常向我夸他的家庭好,和气,爹妈的脾气都不怪,来到这里一瞧,满不是那么回事呵。老实说,楠嫂,我真有点悔了。琳哥和你也是相爱的夫妻,如今为了个钱颐青弄得这样结果;璟将来还不是这一套,哼!男人的心靠不住。”

她不知为什么反向我发牢骚,我没有说什么,只笑了笑!

八月十五

这几日我心情异常恶劣,日记也不愿写了。

我想到走,想到死,想到就这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