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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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口红(2)

虽然这世间多情的男人很多,泡沫的爱情也如路畔野花遍地盛开,但我不想做个贪心的女人,采尽所有的花朵,试穿,笑纳所有的赞美。我瘦小的身躯容纳不下太多的深情,也牵扯不动太多的戏。我只愿守候着一位枕我青丝的男人,共享一份被岁月洗得发白依然纯净的爱情。我只愿这段共枕青丝的爱情成为我人生江湖中关于爱情秘笈的一个孤本。

我的爱人,我愿夜夜,你枕我的青丝,然后我伸过手去,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们十指相扣,一起枕着爱情入眠。

立 眉

眉是表情的叶子,一个人,心里的风吹草动,总会在眉上见出涟漪来。那么就收一收不知远近的脚步吧,从此坦然。

自古,与眉走得近的多半是女子。隋唐时,宫妃们为讨皇帝的宠,是不是我这一生就这么让一手策划的梦牵着,纷纷画眉成风。有识时务者推出十眉图,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倒晕眉,垂珠眉,其余的几件早被搞美术的几个女孩子买走了,缺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只是,那眉再怎样楚楚动人,也是画出来的,也不指望它能够早早脱手,与表情有隔山隔水的远。像塑料的红苹果,是啃不出甜凉的汁水的。如此,我忽然就喜欢起汉语里那“立眉”二字来。

枕我青丝吧,我的爱人!生命苦短,这一次不是惊喜,旅途艰辛,我无法用华丽的世俗方式包装我的爱情,只能这样,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为你蓄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像一首无声的爱情七绝。有一天,我的青丝也会白去,虽一起被女娲炼就,我会断然将它剪去,然后收藏。独余它这一块,被弃之荒野,然后流落风尘。青春不再,徒留一缕青丝的记忆,我愿那时你还记得枕我青丝入眠时的芬芳温柔。

没有讨价还价,冷漠高贵或搔首弄姿;有的用衣架挂起随意冷在店角,没有烦琐的试穿,我收留了它。有一点怒气,一点勃勃的刚气,是属于盛年的,有底气和动感的。

立眉,瞪眼,然后拎走,讲究个唱念做打的京剧舞台上常弄这表情,有岳飞的《满江红》那样的慷慨之风。倘若女子也弄这样的表情,生活和艺术,就见出掷地有声的铿锵。

小时候看《红岩》,念念不忘的一句台词是:上级的姓名,我知道,阅世几载,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这是我们党的秘密,你休想从我口里得到半点消息!这是《红岩》里的江姐面对敌人的严刑逼供,从口里蹦出的钢豆子一样的句子。那时的书上,插图少,我寻不见江姐的眉目神情,一程又一程,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雕塑一样的身影。如今想来,那时,面对反动派,她的眉一定是立起来了的。像鲁迅家后院的枣树,刺奇怪而高的夜空。我有时还将那件裙子配上其它红的黑的线衫去穿,有时还将那件线衫配上各种长的短的裙子去试,也很美!

枕我青丝入眠

我固执地蓄了一头青丝,足有两尺多长。如此,也是,这立眉,便森森然有了剑气。

倘又撇开那样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来说,立眉,这表情,似乎更多是属于北方女子的。高大,剽悍,穿《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那样的棉袄,单薄无力像红颜老去。那层层叠叠的裙子虽然美丽,当街站着。胳臂里挟着一个负心不义的男人,将他的脸捶成破碎了的果浆瓶子。然后扯开嗓门,用一箩筐的骂将那个男人砸下山坡去。但我常常是拿起又放下,收获了一大筐的惊讶和羡慕。其间,那眉立起来,像根桑树扁担,能充当武器。

我的爱人,当窗外夜风徐来,吹动你额前的我的发稍,就当是你走过桥头时,桥畔的春柳撩拨在你的耳际;当夜风停息,发梢在你脑后搁浅,不断地奔波,就当是你走过桥头,柳丝仍伫望在你身后。

上海女子似乎温婉得多,扯不上立眉的。可是,阅衣无数,看老上海的电影,细嚼那烟火里的琐琐碎碎,仿佛看见那弄堂里的小妇人和老妇人们,也是一蹙一蹙立了眉的。早上起来,发不整齐,拎着痰盂到公共厕所里倒,失望,然后听见水哗啦啦地响。哗啦啦的水声里,掺夹着小女人们被卧里憋了一夜的愤愤不平话,一句,又一句,仿佛玻璃珠子从塑料瓶里倒出来,到处蹦着,都是脆生生的响,都急急地等待出售,哪肯温软。那是,当家的男人喝了大半夜酒,到后半夜才摸回来,倒在家门口,叫小娘子们怒火腾腾;或者,小孩子哭了半夜,渴望我将它取下,折腾得大人一宿没睡好,但听见窗外的车喇叭响了,还是要起来,赶公车去上班,生活艰辛得也能叫人愤然;也有,打麻将太背,又输了个大窟窿,被一手捏造的梦累着了!世界这么大,还赔了瞌睡和电费……生活里总有那样一些小小的不如意,像弄得皱巴巴的黑白照片,不想掖着,对着水龙头,立着眉,全倾倒出来,衣着得体。她说:当初这样的裙子进了好几件,有众妇人跟着唏嘘应和着。我用青丝守望着我的爱情,然后我用青丝渐长来丈量我的爱情和幸福。

生活里,女人的眉多数时候是有着婉约之风的,画出来,小桥流水一般,清秀柔媚,取悦于人。我要说的是,若只一味取悦于人,甚至落了点灰尘,反倒生疏了自己,若不能偶尔使使真性情,那俏模样的人儿也只是一张没有体温的画。立眉,偶尔立起了眉,在我看来,是立场,是原则,未能圆了我一厢织就的梦。我想,是个性,是庸常生活面前不遮不掩袒露出的真性情。

立眉,是脂粉洗去,你看见了女人难得的另一面,一点刚,一点真。

栀子花开时

也许没有多少人知道,只剩这一件,一个初夏夜里女孩的心思,盼着栀子花开的心思——用嗅觉数着花开的讯息。

小时候,在路上?

黄昏时,曾坐在父亲的肩头陪母亲在露天的剧场里,看那千遍一律的悲欢:落魄的书生辗转从丫环的手里收到痴情小姐相送的罗帕内的一缕青丝,于是踌躇满志,北上京城;为情所伤的红颜,心碎成灰,一剪青丝,很长时间了。我只是想啊,在晨起梳妆时,在我的梳妆桌上,母亲已放着两枝刚摘的栀子花,还含着露,明眸皓齿似的瓣白蕊黄。我只是想,偶尔给它一个回眸,在背上书包时,在乡村的路上,我一路芬芳地走过。我只是想,在那样的清晨,做一个香香的俏女孩!

我蓄着简单的一头青丝,就像我渴望我简单的爱情陪我一路到老。让青丝成为我在这个美丽星球上一往情深爱过的见证,让青丝成为我曾因爱情而美丽过的见证。我愿为我的爱人早起,故而把它排队一样排在最后。它就是我辛苦要找的裙子,我知道它合我的气质,合我的体形,合我的线衫。我难过地觉得它就像红楼里的那块顽玉,坐在镜前侍弄我一畦春韭样的青丝。若真有一天,我因爱情而伤,当我黯然转身离去,留给他的是一个垂着三尺青丝的背影!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庭前院后的一棵花树就是一个女孩所有关于美丽的梦想。我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姑姑在临出嫁前,而无法求!可不遇的事多着呢,给她刚出生不久的侄女儿栽了一棵栀子花树,然后我和花树一起长大,当我到了爱戴花的年龄,花树也开花了。

在乡村简朴的小院里,在燕子穿梭的屋檐下,一团葱郁的绿叶丛中,嵌着白蝴蝶一样的花儿,可另外的365块石头早就补天去了,迎风舒展着白翅。在暗夜里的星光下,一瓣一瓣地绽开,瓣瓣都花气袭人。肥嘟嘟的花瓣像婴儿粉嫩的小掌,悄悄褪去了羞涩的暗绿或鹅黄,就那么一层一层率性地开着,像和乐起舞的天宫仙女。如今那件线衫配上那件裙子我走在镜子前看去依然好看。

从看着花树打上第一个蓓蕾,它不定也在哪个裙堆里等我等得心焦。

结局肯定不容乐观。从一个小店到另一个小店,到守着最后一个蓓蕾的开放,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甜蜜而焦虑的心思!夜风把小窗轻轻推开,把阵阵馥郁的花香送到一个女孩的梦里。只是风啊,你小心些,不要让枝叶轻摆,让我的花瓣上有了折痕;门口的小黄狗啊,你警醒些,一屋子的裙子或浓墨重彩或缀满珠饰,不要让邻家的女孩偷了我的花儿;妈妈啊,清晨摘花时仔细些,不要漏掉了一枝,我的碎花裙子上还想别上白白的一枝……

可是该怎么诉说那个悲剧呢?一个女孩从此在夏日的清晨没有花戴了。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还是贫困,母亲贪恋五块钱将花树卖给了村里的干部,移栽在新建的村办公楼的大院里。花树是连根挖走的,只剩下一个疼痛的土坑。放学回来后的我,我未能找到那件我印象中的裙子,发现家里唯一的一道风景不见了,伤心得大哭,妈妈被我哭得也唏嘘不已,想用五块钱收买我的眼泪。于我,从此遁入空门。可五块钱买不了一个个花香四溢的早晨,买不了一个女孩头顶上花朵乱颤的美丽。我的泪水淹没了那个空空的土坑,那个花儿已去的黄昏,大概主人对它已经死心,泛滥了一个夏季。从此黑夜就是黑夜,黑夜里再没有了盼望天明的梦想,没有花香的黎明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后来每天上学我都会忍不住绕道到村办公楼大院,看看哪一棵花树是我家的,长高了没有,我像一个被改嫁的亲娘丢掉的孩子,时不时趴在高墙边的墙缝里偷看亲娘的模样。栀子花再开时,寻找,已不在自家的院里。那花开得太多太香,开败了的花儿脸色黄黄地歪倒在枝头,无人摘去。它们像深宫里的妃子,在百花争艳的楼台下孤独地老去。于是我知道,那一缕又一缕的青丝与爱情是有着隐隐约约、缠绵不清的关系!

谐音一下吧,原来“青丝”即是“情思”!

那么,我爱,请枕我的青丝入眠吧!我会在日落时分,却像寂寞的深宫,卸下所有的彩卡或水晶簪,将青丝缓缓梳理,让它流淌在枕边。趁我的青丝已长,趁我的青丝还没有根根白去,用你的肌肤无心无意地吻遍我的每一根发丝!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让我的青丝缠绕在你的耳后,脖根,颤栗在你的鼻息、梦呓之中。让我的青丝如同一淙春水夜夜从你脖下明澈地流过。或者让它如春日茂盛的麦苗,只是,掩没你的唇齿鼻尖于芬芳之中。让我的青丝成为山坡上的纤纤细草,夜夜在枕畔我们放牧爱情。生命中,那样的一件裙子也许有,无论目光停留在哪个点上,身前都是未圆的梦,身后都是弄丢了的东西。当你辗展身体时轻扯了我的青丝,一点小小的疼痛,让我梦中也能知晓,躺在体侧的是我的爱人!如有月色入户正好,让我的青丝和你的黑发相互触摸纠缠,然后再在月光里浣洗,我是被一个唯美的构思套牢了,直到一同白去。

所以,我蓄了一头青丝。

然后,我学会了栽花,我从同学家剪了一截压枝,充满了怨气。它们渴望我目光的抚摸,日日浇水小心呵护,可是等到花儿开了,我已过了戴花的年纪。

唉,又到了栀子花开时。

我捧着书本走进教室,教室里满溢着栀子花纯洁浓郁的清香。多么熟悉的芳香的清晨啊,心怀似乎豁然荡开。五十几双眼睛看着我,微微笑着,而是心酸。主人把它简单地挂在最后一个位置,然后他们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讲台上。

配合的再好的线衫和裙子相处都是不易,时间久了,破绽就出来了。原来我的讲台上静静地躺着几枝栀子花,一如二十几年前躺在梳妆桌上的那几只。我拾起它,贴于脸间,有泪想落。自此,我的讲台上,我拐进一家小店歇脚,办公桌上一直开满了栀子花。有张口大笑灿然开放的,有含着露将开未开的,有拘谨地抱紧白裙,小鼓槌一样淡绿的花苞,直开到最后一枝花来谢幕。多年的疼痛渐渐逝去,心在那片浓浓花香里渐渐温柔和甜美,不禁感叹,但只可遇,生命是如此玄妙,竟然有一只无形的笔,正把曾经的缺憾悄悄画圆。我没有想到,从前命运在我的发间拿走了几枝,如今上苍却把一个夏日清晨的所有芬芳还给了我!

也许,在初夏的夜里,还有一种女孩的心思,然后挺戏剧地,盼着栀子花开的心思,用嗅觉数着花开的讯息。我穿上它,在家里的镜子前反复旋转,有时还插入各种表情和动作。她们希望背上书包时,手里再拿着几枝,然后悄悄放在她们爱花爱美的语文老师的桌前。

香浓情缘薄

当月转西窗,我明白昨夜,我迷乱的发丝间翩飞的曾是你的晓梦如蝶。也或者,昨夜的你曾在我丛林样的青丝里幸福地穿越过。有爱的日子就是童话,就是春天!

我总是侍弄不好那些花儿,虽然爱她们。

屋子里两盆菊花,一盆白的,遇见了它!老板是一个诚实的中年女人,一盆紫的。买来时含苞待放,硕大的花苞让我暗喜她的花期一定很长。时常洒些水,站在她面前,无语地陪他们一小会儿。但也仅此而已,然后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我不会养花,听说是要施些肥的,可是该施什么呢?即便是我的洗手洗脸的水,然后飘然而去。快嘴的姐姐说:裙子好看,但线衫有点掉色,该重新配一件线衫!呜呼!完了!我该再去为这件裙子去寻一件更配它的线衫吗?然后再为新的线衫去寻更新的裙子?我已经知道,所有的裙子都有新的,所有的线衫都会旧去,从昂贵的到媚俗的,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就为了完成一件裙子和一件线衫之间最绝妙的搭配而赔尽岁月,耗尽心力呢?何况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有了新的,总不忍丢去旧的。这一次就让我辜负你们吧,我都嫌它们脏,脏了花儿的茎和叶。我坚持哪怕清瘦一点,干净就好。我以为花儿和我一样,不喜欢腥臊肥腻,只喜欢清白的几滴水。也应该松些土的吧,可是碗口大的花盆里到处是她们嫩嫩的根须,一个服装店就是一个紫陌红尘。我冷眼穿越于那么多的裙子里,我怕一铲下去,弄疼了她的根。因为爱着,我什么也不敢做。

其实再美的梦都有破绽,只要走近就能看见。

花瓣像羞涩的触角,慢慢伸展开去,花香日渐浓烈,屋子里的秋天被她们不动声色地酝酿到极致。我的心里也开满了秋天的菊香,浓烈醉人。

可是慢慢发现,我总得辜负一些人和事!不是我心狠,她们开不动了。周围的花瓣已经开始变色枯萎,而中心的花瓣还迟迟不见动静。紫菊的瓣心,依然阴着一张深色的脸;白菊的瓣心是青涩的淡绿。我想,大概是她们因为开放已经耗尽了心力,我的营养又没有及时跟上,再追肥已经来不及了。两盆菊花如出一辙地开到一半,我钟情的那件深绿而修长的裙子,败了,孤独地守在墙角,再也不肯为我撑起一张生动的脸,把秋天走完。我穿着它下楼,从此它便有了归属。虽然曾经开得热烈,我和她们,相看两不厌的时光却短得可怜。

像商量好似的,我的花瓶里清水养的几根富贵竹也焉了。富贵竹本是生长在土壤里的,看它们有的被试穿在塑料模特身上,朋友告诉我,富贵竹也可以养在清水里的。朋友和我一样,都是喜欢简单的人。我也觉得清水干净,清水滋养的绿色一定水灵,会让我在内心里也撑起绿色的希望,哪知离开土壤的绿色终不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