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平端盛着稀饭的饭盒,右手捏着一个馒头,石奇慢悠悠地走出机关食堂。走几步,他停下来,喝口稀饭,咬块馒头,不快不慢地嚼着,然后又走。咽得差不多时,他又站住,再喝口稀饭,咬口馒头。
“小石,你慢条斯理地干啥?附件厂有人找你,快去。”生产科胡老师提着水瓶过来,好笑地唤道。
“好,马上。”石奇加快步子,顾不上再吃东西。突然,他的心轻轻的一颤:附件厂的,难道是她?
果然,走进办公室,杨青青妩媚地笑着,站在他办公桌前。
石奇的心骤然跳快,脸也无缘无故地发烫。“这么早?……”他含混地问,张口咬住馒头,掏出钥匙开办公桌抽屉。
“你的命令,哪敢不早点来。”杨青青娇嗔道。看见石奇咬馒头的滑稽样,她眼睫轻盈的一挑,“扑哧”一声笑起来。
石奇不好意思地放下馒头,拿出“科技成果申报表”,给她讲解怎么填报。
胡老师进来,对杨青青笑笑,放下水瓶,出去清洗茶杯。
杨青青眼光斜扫着胡老师,见他一出办公室,忙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石榴,塞到石奇手上:“给你!”
“这?……”石奇想要推辞。
“嫌少?”杨青青似笑非笑地问。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了。再推,我真的不理你了!”她哀怨的一瞥石奇,不由分说地把石榴放在办公桌上,拉过报纸遮住。然后,她拿起申报表,聚精会神地看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杨青青走后,石奇打量着石榴,兴奋而又惶惑地沉思起来。
今年三月,中央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后,区工业局成立了一个临时机构——科技办公室,主任由工业科长兼任,成员只有石奇一个。说是科技办公室,其实不过干上传下达、汇总资料等杂事。石奇当完知青回城,在区印刷厂任生产调度。工业科长见过他,觉得小伙子不错,将他借调到局里。
一天,石奇去汽车附件厂办事,刚在厂长室坐下,一个扎短辫的姑娘进来,拿着几份报告,要王厂长签字。
“这个人是不是姓杨,拱背桥街住?”目送着她的背影,石奇问。
“对啊!她叫杨青青,厂办的,家住拱背桥街。怎么,你认识?”王厂长四十多岁,江苏人,操着夹有乡音的普通话,好奇地问。
“我们一个中学的,她比我小两个年级,以前见过。”
“哟,年轻人记忆就是好。这么多年了,见面就能认出,真不简单。我这就把她叫来。”
石奇笑笑,突然有些不自然。其实,他对杨青青一点也不了解,但有一个情节,深深地烙在记忆里,很难忘记。一九六九年读初中时,他上学放学,都要经过拱背桥街。一群鸡在街上悠闲地踱步觅食,学生三五成群地过来,鸡群“咯咯”地惊叫着,扑着翅膀慌乱地四窜。这时,一间屋里跳出一个小姑娘,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东追西堵,要把鸡群赶进屋。可是,学生川流不息,她刚聚拢几只鸡,转眼又被冲散。她的脸涨得通红,挥舞着竹竿,不停地徒劳无益地与鸡群周旋。目睹她的窘态,石奇和同学开心地笑起来。姑娘嘴一噘,脚一顿,羞恼地用眼角一扫他们,把竹竿一扔,转身冲进屋,“砰”的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
八九年过去了,杨青青还是当年模样:脸上颧骨较高,下巴略尖;眼睛大,有些鼓,眼睫毛又黑又密,忽闪忽闪的;亮亮的瞳孔,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睛;一尺多长的辫子对折系着,一动,辫子在脑后晃荡;那眼睛,那转身的动作,活脱脱像一只翩跹的蜻蜓。不过,她比过去成熟多了,妩媚地笑时,有种撩人的风韵。
“青青,还认识吗?你的老同学,石奇。”王厂长笑吟吟地介绍。
“老同学?……”杨青青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石奇。
“我们都是二十二中的,我比你大,支边那一批。上学时,经常看见你赶鸡……”石奇讷讷地说。
杨青青好像想起什么,掩嘴快乐地笑起来:“最多时候,我妈喂了十多只鸡,大的、小的、母鸡、公鸡……搞得满屋子都是鸡屎臭,床上也经常落着鸡毛……”
他俩一下像熟悉了许多,谈起学校的种种往事。
恰好,科技工作的具体事务,统由杨青青负责。“小石,你同青青是老同学,有什么好事,要先想着我们啊!”王厂长打趣道。
以后,因为工作关系,石奇与杨青青接触较多。两人的话题,也由工作、学校扩展到兴趣爱好、理想志向方面。石奇谈到他刚递交的入党申请书,谈起去年恢复高考,他没考上大学,今年想重考。杨青青说办公室工作太杂,她想学财务。杨青青也爱看书,但大多看《茶花女》《少年维特的烦恼》一类的爱情小说。提起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她无比同情地叹息,黑亮的眸子里,霎时蒙上凄婉的轻雾。交谈中,石奇几次想谈自己的女友,他与她恋爱了三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地步。话要出口,他又犹豫地合上嘴。他怕谈起女友,会破坏这种融洽而又奇妙、带着甜甜的诱惑的气氛。他巧妙地打听过,杨青青也有男友,比她大五六岁,在日杂公司工作。不知为什么,她也绝口不提自己的男友。
区上要召开科技成果表彰大会。局里开会研究,认为附件厂“离合片工桩的改进与革新”可以申报,但一些数据和表述还需修改。散会后,已是下午四点半。石奇给杨青青挂电话,叫她不要走,等着他去,把表填完,明天一早交到局里。然后,他骑上车,匆匆地向附件厂赶去。路过米市街时,他顺便回到槐树大院。女友在他家等他,约好晚上看电影。他说不回来吃晚饭,又匆匆地跳上自行车。
附件厂办公室里,石奇与杨青青并排坐着,逐字逐句地修改申报表。石奇执笔修改,杨青青翻着资料,提供各种数据。几次,杨青青凑得很近,细细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撩着石奇的脸颊。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也隐约飘进他的鼻孔。
“远一点,人家看见,不好。”石奇尴尬地说。
“怕我吃了你?”杨青青俏媚地将眼波一横,“哪有人?鬼都没有一个,全下班了。”说着,她干脆走到石奇身后,双手扶着椅背,头从他肩上探出,看他填表。
石奇一阵心旌荡漾。他警觉地向外看看,定下神说:“你最好坐到一边去,让我抓紧填表。”
“你啊,前怕狼后怕虎的!”杨青青不满地嘟哝一句,听话地坐到对面,用两只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石奇。
填完表,再检查一遍,石奇看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他疲倦地伸着懒腰:“终于完成了,走。”
“这么晚了,你送我!”杨青青撒娇地说。
想到女友还在家里等自己,石奇犹豫着。“到底送不送?”杨青青不高兴了。“送,送!”石奇笑着回答。
出厂门,看见一家包子铺,石奇买了四个包子,一人两个。杨青青咬着包子,不停地望着黑天鹅绒似的夜空,突然说:“我不想这么早回去。干脆,我们到河边逛逛?这么好的夜景,不欣赏太可惜了!”
“好!”石奇不假思索地回答。
初夏的轻风,悠悠地拂过,仿佛唱着缠绵的歌。天幕上,疏星闪烁,神秘而深邃。皎洁的月光,透过垂柳,温柔地洒下点点银辉。府河像无尽的墨色长绢,静静地展开着。吸引石奇的,不仅是这美妙的夜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像血液一样,无尽地在他全身奔流。他朦朦胧胧地有种预感,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他似乎早在等待这一刻,但当它真的即将降临,又有些惊惶、胆怯。
“我在西川大学附小上的小学,校园环境更美。”沿着河堤,杨青青将石奇带进西川大学附小校门,轻车熟路地绕过办公楼,在一片小树林中停下。
“美吗?”杨青青将自行车停放好,走到石奇面前,指指四周,骄傲地问。
石奇点点头。杨青青找的地方,的确又美又静。小树林前邻学校水泥栅栏墙,后靠学校办公楼,一面是校门进来的林荫道,一面是望江公园高大的围墙。透过杂乱交错的树枝,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除了不知名的虫鸣,四周一片静寂,似乎能够听清自己的心跳。
杨青青不胜娇羞地靠过来,仰起脸,看着石奇,梦幻般地说:“我美吗?”
情欲的风暴,不可抵抗地狂卷着石奇的一切。他猛地捧住杨青青的脸,将自己的嘴唇压上去。杨青青娇吟一声,像要挣脱,却又软软地瘫在地上。他们紧抱着,扭曲着,不顾一切地接吻。接着,他们各自抽出一只手,狂热地抚摸对方……
山崩海裂般的疯狂,终于在疲乏的喘息中平息。凉凉的夜风吹过。灯火朦胧的林荫道上,巨伞一般撑开的法国梧桐,冷峻地注视着他们,像在无声地谴责什么。难以说清的悔恨和愧疚涌来,石奇嗫嚅着:“青青,对不起!我……”他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乞求似的望着杨青青。
杨青青仿佛也在怨恨自己。她侧着身子,生气般地绞着手绢,不说话,呆呆地望着天空。
许久,她幽幽地轻叹一声:“我见过你的女朋友,比我高,人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