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折射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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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平上的房子(2)

“我听到一些,没跟你说。你这个火药桶性格,一听就要跳起来。”陈素惠感慨地沉吟着,“这些话,来无踪去无影,一追查,反倒有点抓屎糊脸。不理它。不过,你多少提防点。”

“我咋提防?”覃西苦笑。每天,他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陀螺:上午在厂里处理各种事务;下午,不是在百货站,就是在市区几个大商场专柜;然后,再回厂处理事情。忙完回家,一般是晚上七点过,星期天也难休息。他实在没时间、没精力,也没心思去管这些是非。

“我说,还是催催徐书记,早点把房子问题定下来。”陈素惠提醒他,“我来提,我是工会主席,名正言顺。”

几天后,局里通知覃西到局上,朱科长有事找他。

“小覃,我受局领导委托,找你澄清几个问题。当然,我对你的个人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朱科长客气地笑着,说着开场白。朱科长是转业干部,四十多岁,剪着平头。也许在部队一直搞政治工作,他胖胖的脸上,总现着审查般的些许矜持。

“我是当兵的,绕不来弯子。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收到群众来信,反映你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经济问题;二、工作作风问题……”朱科长不慌不忙地说起来。

朱科长说的经济问题,是覃西批条子卖了十箱合成革夹克衫。红星服装厂生产的这种夹克,市面上非常紧俏。出厂价每件二十元左右,商贩一倒,要卖四十元。覃西早有规定,除了主供渠道百货站及各大商场专柜,一律不准擅自外卖,更不能卖给个体户。可是,百货站张经理又挂电话又写条子,说他小舅子要买十箱夹克,覃西不能不买账。去年销售收入六百多万元,百货站占了一半。有时,厂里资金周转不开,覃西找到张经理,人家从不推却,马上预付几万元。这事让覃西极其为难。当时钟明友还没退休,商量后,覃西答应了。没想到,这个小舅子每件赚六元,夹克还没出厂,转手卖得一干二净。

“如果真是这样,还不能说你有多大责任。当然,组织会调查。”朱科长话锋一转,“工作作风方面,反映你刚愎自用,武断专横,有些事,不仅不同其他领导商量,对党支部也不尊重。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覃西知道,这些话在指什么,他如实汇报:因为分工问题,他与徐兆祥有不同看法。

“老徐找我谈过,我批评了他。”朱科长脸色一冷,“这么说,你一点错也没有?甚至,不愿作些反省和总结?”

覃西明显感到这番话的压力。他激动地喝口水,委屈地把杯子一放:“我承认我有缺点,像性格比较急躁、工作方法比较简单等。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错。说真的,在前面冲锋的人,很难提防后边的冷枪……”

“你说远了。”朱科长倏地又浮出微笑,变得比开始还要客气,“小覃,我们暂时谈到这里,抽时间再谈。不过,你是代理厂长,一定要有全局观念和大局观念啊!”

局上找覃西谈话的事,第二天就传遍全厂。有人似乎亲眼看见,绘声绘色地形容,朱科长怎样严厉地训斥覃西,他又是怎样地顶撞。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享福享早了!这下,不要说厂长当不成了,房子也要泡汤。”大家暗中议论着房子可能给谁,谁会继覃西主持工作,很自然的,都认为汤辉云大有希望。

温兴平也听到这些议论。一天上午,乘徐兆祥去区上开会,汤辉云也外出办事,他悄悄溜进覃西办公室,对他表示关心。

“老汤这个人,能力有一些,但私心较重,办事缺乏魄力。拉关系呢,他有一套;搞企业嘛,顶多算个将才。放心,小覃,我们一批招进厂的,我了解你,坚决站在你这边。”

温兴平历来以谨慎稳重著称,从不轻易得罪人。此刻,他这番话,让覃西大为感动。

“我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如果方便,就办;有困难,就算了。”温兴平试探着说。

“只要能办,我一定答应。”覃西毫不犹豫地表态。

“我一个亲戚,二十多岁了还没工作,家庭又困难,想批发点夹克……”

“这个?……”覃西深感为难,“你晓得,为百货站那批夹克,朱科长还在调查。我的确不好办。”

“其实,本厂领导家属,是可以照顾一下的。反正都是卖,又不少一分钱。”温兴平不自在起来。

“小温,我的确……”覃西歉疚地笑着,眼神却在明白地表示:他不能,也不会办这件事。

“我只是随便提提。算了,当我啥都没说。”温兴平讪笑着闲聊几句,客气地告辞了。

徐兆祥终于通知开会,研究分房问题。

“这段时间,我作了一些调查,我们厂缺房户不少。但是,考虑到分房的诸多条件,特别是对企业的贡献,我认为覃西、汤辉云相对成熟。我建议,上报他们两个。你们觉得如何?”徐兆祥抽着烟,胸有成竹地说。

覃西和汤辉云不便说什么,没吭声。陈素惠和温兴平表示赞成。

“不过,既然上报小覃和小汤,名字怎么排?就是并列,也有先后顺序。我这个人历来光明磊落,相当尊重集体意见。大家看,咋办?”

徐兆祥不说,大家也一清二楚:厂里顶多能有一套房,换句话说,谁排在前面,谁就最有可能分到房子;排在后边的,等于是走过场,让姓名去区上白白地游行一转。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帮了这个,就得罪那个,谁也不愿轻易表态。

徐兆祥将眼光转向覃西:“小覃,你先说,你要有个态度。”

覃西迟疑着。这种场合,叫自己表态,他确实为难。说些漂亮话,做出高姿态,他又的确需要房子;讲困难吧,又怕人家认为他自私,只想到自己。他犹豫着。眼前,忽然闪过米市街那低矮潮湿的旧瓦房;闪过父母耷着头、坐在床边的无奈表情;闪过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管他的,实话实说,他给自己打气。

“我的住房情况,厂里同志都很清楚。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子,隔成一大一小两间,现在住着四个人,加上快要出生的小孩,就是五个人。我早给局里汇报过,如果能够,希望得到解决。”他绕开谁排第一的问题,如实谈着困难。

“小覃的确困难。”徐兆祥同情地说,目光转向汤辉云。

没等徐兆祥开口,汤辉云倏地站起来,诚惶诚恐而又肃穆地说:“不管组织怎么考虑,我都表示万分感激!我决心更好地工作,以更优异的成绩,回报党的关怀。虽然,我很快连栖身之处都没有了。小覃再困难,总还有地方住。”

汤辉云的话,犹如一记重拳打向覃西。他仿佛刚认识他似的,惊异的冷冷地打量着他。他很奇怪,汤辉云冠冕堂皇地说着假话,居然丝毫不脸红。凭着本能,他清楚,什么妹妹搬回来之类的,都是骗人的鬼话,不过想争房子罢了。

徐兆祥赏识地点头。见大家没什么说的,他干咳着清清嗓子:

“我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相比而言,小汤年龄大一些、工龄长一些,困难的确特殊。小汤排第一,小覃排第二,如何?”

以书记身份这样说,无疑是宣布,覃西没有希望分房。一阵热血袭向头顶,覃西不顾一切地正想反驳,陈素惠抢在前面,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同意徐书记的说法。局里分房,首要条件是贡献。住房困难的人很多。我一儿一女,也只有两间房子。哪个不想住宽点?关键要讲贡献。我认为,小覃应该排第一。他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不清楚,可以查财务报表。”

徐兆祥恼怒地瞟着陈素惠。调来以后,对这个容貌平常的工会主席,他从没放在眼里。他冷哼一声:“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不过,我要提醒你,工厂这两三年的发展,是在党的领导下,全厂职工共同努力取得的。你不要混淆了这种关系。”

陈素惠很不服气地坐下。

这时,温兴平的态度成了关键。他支持谁,谁就可能排在第一,也就最有希望分到房子。覃西焦急地注视着他。可是,温兴平避开他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用指甲刀剪着指甲。

会议已成僵局。“这样吧,小覃、小汤回避,我们三个继续研究。”徐兆祥说。

十分钟后,徐兆祥把覃西和汤辉云叫进办公室,庄重地宣布:“经过投票,二比一,汤辉云排在前面。”

刹那间,覃西明白了,在最需要温兴平支持的时候,他反倒狠狠地刺了他一刀。他现着不屑地冷笑,愤愤地转身就走。身后,汤辉云近乎卑贱地对徐兆祥连声致谢。

“太年轻,太不成熟!”望着覃西的背影,徐兆祥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批评道。

虽然已经不抱幻想,覃西还是执拗地怀着最后一线希望。一个多星期后,房子分下来了,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只有一套房子,分给覃西。拿着公房本子,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再摇摇那串簇新的钥匙,覃西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分到房子了!汤辉云脸上很挂不住,酸酸地向覃西祝贺:“毫无办法,你的运气,就是比我好。”温兴平懊悔地叹气:“我以为,我以为……”到底以为什么,他嗫嚅着,没说出。陈素惠从内心感到高兴,要覃西请客。只有徐兆祥,仿佛房子是他恩赐的,把覃西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告诫他,永远永远,都不能忘了党的关心!……

房子在六楼,三十五平方米,一室一厅,厨房、厕所、阳台一应俱全。厨房外生活阳台上,还有一个六十公分边长的通道,从顶楼直到底楼,专供倒垃圾。与很多人住的旧宿舍破平房相比,相当使人羡慕。

接着,更出乎大多数人意料:局里下文,任命汤辉云为厂长,覃西仍任副厂长。朱科长代表工业局下厂宣布任命。他说了一通勉励话后,含笑对覃西说:

“小覃,本想先找你沟通一下,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不过我想,以你的觉悟和水平,能够正确处理团结问题。”

覃西无言以对,苦涩的一笑。

朱科长走后,徐兆祥主持新班子会议。汤辉云意气风发地扶正眼镜:“经与徐书记共同研究,重新调整班子分工:一、我主持工作并直管财务、供销、办公室;二、温副厂长分管生产技术;三、覃副厂长分管后勤;四、陈主席工作不变。特别需要明确的是,大的经营决策,一律要请示徐书记。一万元以上的支票、一千元以上的现金支出,可以不通过我,但必须要徐书记签字。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是对科室、车间负责人进行调整……”

覃西茫然若失地怔着。汤辉云说了一些什么,温兴平又是怎么感动地表态,他已经不在意了。他有种受到莫大羞辱的感觉,仿佛先被人塞进一个糖,还没品出滋味,又狠狠地挨了一耳光。“想法调走,调走!”他在心里愤愤地说。他预感到,在徐兆祥和汤辉云的双重掣肘下,他作为的空间已被封杀。

回家路上,陈素惠推着车,默默地陪他走了好一段路。“小覃啊,早叫你注意,你不听,我也不好多说。这段时间,汤辉云不是一般地讨好徐书记,几乎天天朝他家跑,陪他喝酒。只是没想到,小温看来还算老实,不知为啥,也掺和进来?”

“随他们吧。只是……”想到自己引进皮装生产线、进一步做大企业的构想,也将随之而落空,他感到无法抑制的沮丧和失望。

回到家里,他实在憋不住,给妻子讲了今天的任命。“简直是突然袭击,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妻子先是愤慨,转而担忧,“今后,你与他们咋相处啊?”

“过一段时间,我写报告要求调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本系统调来调去,也没多大意思。调到外面吧,局上会不会收回房子?”妻子顾虑重重。

覃西一想,觉得妻子的话大有道理,但是,又该怎么办呢?

“管他的,我们总算有房子了!”妻子忽然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地说,“上午,想看看怎么安家具,单位同事陪着我,好不容易爬上六楼。你猜,同事咋说?她说,住上这种房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只有这样想了。”覃西哭笑不得。下一步到底何去何从,他想观望一阵,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