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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手术(3)

唐晓南便有些心猿意马了。

两人借着昏灯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尔滨,彼此住处离得不远,还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是灯光太暧味,也许是在江北那里受挫后,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这节只有孤男寡女的车厢里,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响,唐晓南心旌摇曳。

后来李喊问唐晓南结婚没有,唐晓南说没有,李喊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唐晓南想了想,说,婚姻只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李喊一听,当即叫了起来,啊,你说得真好!

然后一阵莫明其妙的沉默。

唐晓南无心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话外有多层意思,但没有一层意思是唐晓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误会了她。李喊说自己一直与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但从不和她们上床,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他没有动她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更甭提结婚了。

夜很深时,两人才各自入睡。唐晓南听得见李喊的呼吸,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并不均匀。她看见他睁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会有东西落下来。

唐晓南在被子里渐渐温热的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水龙头,在江北面前,她拧紧了,滴水不漏,现在,水龙头松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到堤坝前,被挡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无数的漩涡。

你睡了吗?李喊问,身体动了一下,侧身朝她,手臂仍是那么放着。

没睡呢。唐晓南的声音温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李喊不像装坏。

你为什么不睡?唐晓南试探。

李喊的手指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唐晓南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李喊好像遇到多强的引力一般,顺着她的手,迅速地钻进了唐晓南的被子里。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唐晓南认为感情是神圣的,所以有了这么一句升华的话,没想到这句话反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润滑剂。

左乳开始有蚂蚁爬行,继而噬咬,唐晓南感觉一股浅辣。

此时肌肉柔软了,左乳的知觉正缓慢地恢复过来,金属器具的坚硬与冰凉令唐晓南一阵战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经缝针了,马上就好。医生说。缝合的线在左乳里扯动,唐晓南听见母亲纳鞋底时的声音。

嗯,还行,刀口不算长。李医生查看伤口时,大腿把唐晓南的手压得更紧。

会留疤痕吗?唐晓南问得很傻。

会有一点儿,问题不大,不影响。唐晓南不知李医生说的问题与影响都是指的什么。

唐晓南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同居两个月后,唐晓南与李喊谈到结婚的问题。

其实,我想结婚。唐晓南推开爬上来的李喊,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

噫?你不是说过,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么,你还要我记住,我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脸。唐晓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这句话从李喊嘴里说出来,便变成一柄利器,坚硬地戳伤了她。

是的,我说过,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因为我觉得唯有感情是神圣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东西。唐晓南憋不住,放下那套虚伪的理论升华。她心里知道,从爱情的角度来讲,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东西,爱情的归宿在于爱,而不是婚姻,因此,爱情与婚姻无关,李喊的意思也没有错。但是她不能这样认同李喊的说法,这个时候,不结婚只同居,她觉得就像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还年轻,挥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经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费时间与情感。

你是因为爱情要和我结婚,还是因为年纪不小,非结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涂。

唐晓南一时答不上来。毫无疑问,她的身体爱李喊,左乳爱李喊,她的心也愿意和李喊在一起,尽管两个人之间总像有一道横梁,令彼此深入总有点阻隔。李喊除了没有社会经验(这不怪他,他一直在当学生),办起事来没有主见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甚至比从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愿不愿娶我?唐晓南不回答,反倒更为严肃地问了一句。她心里明白,李喊要走,现在不可能和她结婚。但她听兄弟姐妹们告诫过,结婚要趁热,离婚要趁冷,且李喊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爱情,像李喊这样朝气蓬勃的爱情。

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对你不负责。李喊说。

不娶我,那就是负责了?唐晓南辩了一句。

你知道我没有独立,我拿什么对你负责?光有爱是不够的啊!

那你准备啥时候娶?

我能说准吗?如果不能如期,我岂不是在将你欺骗?你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的把戏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如果我现在让你等我两年,谁知道两年后是什么光景?我要是在国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即便现在不顾一切结了婚,过几年,不就是个离婚结局吗?这样低级的错误,你愿意犯?

对于李喊的客观现实与言论,唐晓南没有反驳的余地,只有妥协。她也知道,承诺是虚无的,她其实就只是要个说法,要一个李喊诚心愿意娶她的说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强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来。

唐晓南低了头,与其说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话,不如说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图从他的话里话外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不应怀疑我对你的真。我回来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里,肉体是否还属于我,我一定会来找你。如果这算誓言的话,我保证。李喊的这句话基本上满足了唐晓南潜在的心理需要,她下决心等他,并被这场即将由自己参与的马拉松爱情所感动。

哎哟!疼!针尖在左乳里穿梭,唐晓南喊了一声,没有丝毫夸张,相反还有些抑制,声音似乎把痛浓缩了,因此显得特别真实、有质地。麻药已经没多少作用了,人就像过了糊里糊涂的热恋阶段,猛然回到现实里来。

唐晓南正与李喊进入马拉松时,遇到了左乳的问题。

左乳的问题带来了新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先把左乳的问题解决好。等我独立了,一切事儿都好办了。在唐晓南等李喊的父亲约医生确定手术日期期间,李喊回了一趟家,回来后便对唐晓南没头没脑地捅了这么一句话。唐晓南问什么意思?李喊说你别管这些,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唐晓南隐约觉得事情不一般,论斗智,李喊肯定斗不过他父亲这块老姜,说不定李喊极力隐瞒的事情已经躲不过他的父亲,他给李喊下了最后通牒了。

李喊父子俩肯定有过一场交锋。

唐晓南并不难过。

她喜欢一切透明起来。

手术灯闪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说,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生过病,打过针,不应该还这么怕疼。李医生说。

唐晓南想到李喊说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担心李医生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脸上一阵燥热,继而心里责怪李喊,让她这样难堪。

我很少打针,从小怕疼。唐晓南低声辩驳。

是手术,总会有点疼的。麻药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过后会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那就真实了,也会更疼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唐晓南一愣,李医生的话听起来很别扭,她觉得他好像在说爱情,并且具体到她与李喊的感情。

注意将乳罩系紧些。不用担心,这种小手术恢复起来快。李医生的大腿一松,手术单揭开了。

唐晓南的右手已经麻木,半天抬不起来,裸着上半身在手术床上待了半晌。

手术室只剩下唐晓南一个人。手术单左侧血迹斑斑。唐晓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医生说的,扣了最里面的扣子,乳罩带子深深勒进后背。

左乳只是一堆纱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么还不敢进来?唐晓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时想不起手术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里的东西拿到四楼去做病理。李医生进来交代唐晓南。

李喊呢?唐晓南嘴唇嚅动,并没有声音。

还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来。李医生又说。

唐晓南这才瞥见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透明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小圆球。她走过去,把杯子凑到眼前,于是清楚地看见了,这是个肉球:一轮白夹一轮红,极像五花肉。

她明白,这就是左乳的问题。

李喊呢?唐晓南默默询问,端着这杯左乳的问题,跟在李医生背后,把这“问题”送给医生,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

⊙文学短评

婚姻本是世俗的东西,感情才是神圣的,然而以“神圣的爱情”为名,通向的却是更加世俗的“打炮”。唐晓南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她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由此,唐晓南的失败可以想见,欲望导致都市爱情本身成为一个奢侈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手术》所剖示的正是欲望时代的都市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