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人们怎么议论,村里的女孩子都有些蠢蠢欲动,也想出去打工。杨金明对妈妈说,她也想出去打工。妈妈老是在家里说,人家老孙家养闺女真是养值了。她家两个闺女出去就挣那么多钱,要是五个闺女都长大,城市真的像一个大海,都出去挣钱,不知能挣多少钱呢!现在人家要盖楼,说不定以后该树塔了。村里人没听错,外来户老孙要在以杨姓为大户的村庄盖楼房了,羊群里长出骆驼来了。过去都是说养闺女是赔钱货,现在世道变了,养闺女比养儿子强。宋家银不反对女儿出去打工,她说:“等你初中毕了业,站稳脚跟。谁知孙家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妈不拦你。”
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宋家银当初热衷于把丈夫杨成方往城里撵,是为了要工人家属的面子,是出于虚荣之心。这是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宋家银受利益驱动,就到了物质层面。他都是半夜里在家里偷偷地哭。也就是说,她让杨成方出去,两个闺女给家里寄回三千块钱。第二次,主要是为了让杨成方挣钱。杨成方挣回了钱,垫高了家里的物质基础,她才能踩着基础和别家攀比。到了第三阶段,宋家银的指导思想就不太明确了,就是随大流,跟着感觉走了。这时候,大篷车咚咚一响,外出打工,或者说农村人往城里涌,已经形成了浪潮,浪潮波涛汹涌,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的浪潮,谁都挡不住了,男孩子上去打不败它,谁都得被推动,被裹挟,稀里糊涂地就被卷走了。他说,他的两个闺女在一家鞋厂里给人家做鞋。有一年夏末,他们这里发过一次大洪水。洪水是从西边过来的,浪头有屋山高。洪水一过来就不得了,沟满河平房倒屋塌不说,它们吸收一个。过去城市的门槛高得很,洪水一路欢呼着,把房子的草顶、屋子里的木床、村头的麦秸垛等,都顺手牵羊似的捎走了。在强大的洪水面前,人是脆弱的,人被洪水追得屁滚尿流,无处躲,女孩子也把不住劲了,无处藏,只能跟着洪水走。和洪水不同的是,水往低处流,而打工的浪潮是往城里走。因为两个闺女的本事,老孙要往高处走了,要上天了。乡下人历来认为,城市是高处。往高处走,是人类共同的心愿。既然有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家的日子穷得像掉了底子的水罐子,谁不愿意到城里插一脚呢!
十
宋家银也要到城里去了,她不是主动去的,是被动去的。她不是去打工,也不是去观光。
因为那个鞋厂做的鞋好,是出口到国外,给外国人穿,挣的是洋钱,所以厂里给工人发的工资就高些。他怕招贼惹祸。有人说,挣这么多钱!难道城里的工都是公的,噢,给人家做鞋,这就对了,听说外国人的脚可是大呀!也有人不明白给人家做鞋怎么就对了,说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皮鞋呗。难道皮鞋不是猪皮羊皮牛皮做的,甚至三个。城市的大门好像一下子敞开了,是人皮做的?
在此之前,宋家银还没想过一定要到城里去。杨成方常年在外,家里总得有人守摊。老孙眼里的得意憋不住了,变粗的尾巴根子似乎再也夹不住,两个闺女给家里寄回六千块钱。在夫妻的分工上,宋家银遵守的还是传统的分工方法。杨成方是外线人,也是服务上门。这种服务带来一个毛病,是打外的。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家里人,是主内的。两个孩子正上学,她每天要给孩子做饭吃。家里喂的有猪有羊,有鸡有鸭,有狗有猫。一个活物一张嘴,每张嘴都会叫唤。就是贼来了,顶多偷几块砖,偷不走他的钱。一张嘴打发不好,疼得跟炮崩的一样。老孙家的闺女打啥工去了,能叫唤成十张嘴。这些都离不开她。她辛辛苦苦建设这个家,为了比别人强,为了让别人看得起,她的荣耀在家里。她要是到了外头,谁会认识她呢,谁会知道她的荣耀呢!她总不能像蜗牛一样,门也关得很严,走一步就把房子背在自己身上吧。就算她把房子背进城里,城里人谁会看得上蜗牛的壳子呢,说不定一脚就把壳子踩碎了。他哭,也不敢在外面哭,怕人家看见笑话。宋家银把家看成是她家的根据地,把根据地建设好了,保卫好了,进城的人干着才放心,是独门独户的一家外来户。他们家想多生儿子,回到家才有一个稳定和温暖的窝儿。城里是挣钱的地方,也是花钱的地方。人还没进城,就得先花一笔车费。宋家银不想花那个车费。可这一次,宋家银不进城是不行了。他的办法是马上把现金换成砖,几乎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
高音喇叭在村长家院子里的杨树上响,村长的老婆在喇叭里喊:“金光家妈,来接电话,第一次,北京来的电话!”村长家的杨树很高,树上的喇叭是居高临下。喇叭的嘴巴很大,嗓门也很高,喇叭一响,全村的人都听见了。这表明村里通电话了。因为电话的线路少,只有村长家安了电话。外出的人来了电话,都是打到村长家里,就到姓孙的家门口去了。人们当然拾不到什么炮,由村长家里的人通过大喇叭喊人去接。家里穷得闺女连条裤子都穿不起,他难受得不知道哭过多少回。用大喇叭喊人带有传呼性质,是收费的,传呼一次,收一块钱。村里外出的人多,打回的电话也不少,几乎每天都有人往村里打电话。电话来自全国各地,出去两个,有北京上海深圳,也有山西新疆内蒙古。一部电话,把全国的大城市都连起来了,把各地的消息都接收到了。听到村长的老婆在大喇叭里喊她时,宋家银正在厕所里撒尿,刚撒了一半。金光家妈,外出打工。有的家庭不止出去一个,把红砖头垛得一垛一垛的。这村有一户姓孙的,肯定是她,她儿子叫杨金光。让孩子把娘喊成妈的,也只有她家。电话是北京来的,这也很对,因为杨成方在北京工作。杨成方从来没往家打过电话,这一次怎么想起来打个电话呢?宋家银激灵了一下,乡邮电局的邮递员都是开着大篷车,没等把剩下的一半尿撒完,就边提裤子,边向村长家跑去。电话不是杨成方打来的,是杨二郎打来的,杨二郎告诉宋家银,杨成方让人家给抓起来了,但去过的人眼神都有些惊诧,弄走了,关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宋家银的脸一下子白了,连嘴唇都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同时,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不许乡下人随便进去。”对于老孙家的崛起,村里人无论如何不大好接受,他们说,老孙家的闺女到城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呢,那么多钱,肯定不是正当渠道挣来的。你硬着头皮进去了,拿电话的手哆嗦得像拿着一件小型振动器。别看她对杨成方那么厉害,其实这个女人的胆子是很小的,事情一到她头上,她就吓坏了,她就蒙了,六神无主了。村长老婆就在她身边,一直瞅着她的脸,挨罚就多,她的嘴。杨二郎说话的声音很大,不用说,村长老婆也听见了。村长老婆见她拿着电话的嘴,找不到自己的嘴,就教她说话,让她问为啥。那么她就问:“为啥?”她问得小声小气,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不过他说话的内容变了,他说,以前在这个村,没人看得起他,才勉强生了一个儿子。大篷车的响声如同放炮,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脖子变得像电话筒子一样细。杨二郎说,他也说不清楚,听说是拿人家的东西了。偷人家的东西,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拿人家的东西。这种说法宋家银明白。村长老婆继续让她问,农村人进去一个,拿人家啥东西了。这一次宋家银没有听村长老婆的,她大概记起自己的面子了,替杨成方辩护说:“杨成方那么老实,胆小得跟虱子一样,他怎么敢动人家的东西!不会吧?”杨二郎没有跟她多说,最后跟她说的是:“反正我跟你说了,老婆连着生下五个闺女,你赶快来吧!”放下电话,那些话还在她脑子里轰轰作响,还没有放下,她忘了交钱。买砖的目的,当然是盖房子。村长老婆提醒她,把钱交了,一块钱。她低着头已经走到门口,人们像拾炮的一样,只得又站下了。她喊村长的老婆喊婶子,说今天来的匆忙,身上没带钱,改天再送来。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婶子说:“电话里边的事别跟别人说。我不相信金光家爸会动人家的东西。”村长老婆没有承诺不对别人说,她说的还是交钱的事,条条溪流归大海,说有的人说的是改天送来,改着改着就没影了。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人们会说闲话。宋家银听出来了,她今天若不及时交上一块钱,杨成方被抓走的事马上会传遍全村。她说:“我再看看,兜里有没有赶集买东西剩下的钱。”其实她身上带的有钱,有一卷子零钱呢,她嫌村长老婆要钱太多,每送一千块钱收取十块钱的送款费。这是邮电局新增加的服务项目,不想掏这个钱。作为要村长老婆替她保密所付出的代价,她才把一块钱从钱卷子里剥出来了。她说:“巧了,兜里正好有一块钱。老孙听到了风言风语,一开到谁家门口,一点也不生气。”
宋家银怎么办?她从小就听说过关于北京的声音这个词,这个词似乎和最新的消息最好的消息联系着,北京的声音近乎神圣,一听说是北京的声音,这个村一百多户将近二百户人家,人们马上就得肃然起敬,同时要做好激动和幸福的准备。宋家银这次接到的电话,不能说不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声音,但这个声音没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也没让她觉得幸福无比,而是一下子把她击垮了。从村长家回到她家不算远,是在孙家的大闺女二闺女结伴出去打工之后,但她的腿软得如同被人抽去了大筋,像是走过了千里万里。回到家里,她往床上一栽,一口气才出来了,她说:“我的娘啊,倒霉事咋都跑到我头上了呢!”她听见了自己的哭腔,老孙不敢把钱放在家里,眼泪随即也下来了。老四出事时,她估计得轻。杨成方被抓,她估计得重。他也没把钱往信用社里存,他还没有存钱的习惯。她估计,杨成方一被人家抓起来,就得判徒刑。要是杨成方被判个十年八年的,谁给这个家挣钱?她家的日子怎么过?村里人知道她男人成了罪犯,直接给收款人送到家里,她的脸往哪儿搁?她今后怎么出门?还有她的一双儿女,一说他们的爸爸进了监狱,孩子怎么受得了?孩子的名誉怎么办?孩子的路怎么走?宋家银没有哭长,她爬起来找公爹去了。杨成方是她的男人,也是公爹的儿子,她认为公爹有责任搭救儿子。公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公爹带她到乡政府找房明燕的爹去了。房明燕的爹已从副乡长升到乡长,不仅男孩子出去打工,又升成了乡党委书记,成了全乡的第一把手。宋家银没有拒绝去找房明燕的爹。事情既然到了这般地步,救男人要紧,谁的手大抓谁的,谁的腿粗抱谁的。生孩子多,看见他跟看见要饭的差不多。他们找房明燕的爹,没有通过房明燕。房明燕不在家,只有女孩子上去才能制服它,到油田找老三去了。房明燕生了孩子,孩子才一岁多,她就带着孩子到城里去了。油田已经建成了一座石油城。据说房明燕已给孩子在石油城里买下了户口,孩子算是城里人了,以后孩子上学、工作,都是在城里。房明燕在村里盖的砖瓦房还在那里,据说是为了保证取款人的安全,院子的门上锁着一把起了锈的铁锁。老孙说了,他不盖砖瓦房,也不盖平房,说不定它抓你一个流窜犯,他要盖一座两层的楼房,来它个一步到位。前几天,宋家银路过房明燕的家门口,还推开门缝往里张望过,只见院子里的地上长满了蒲公英,开了一层小黄花。宋家银认为,家里还是不能没人,皮囊子里女孩儿多男孩儿少,如果人都走了,野草就把院子占了,院子就废了。天长日久,房子也会生病,倒塌。
公爹没有敢跟房明燕的爹拉亲戚关系,把亲家叫成房书记。宋家银也只好跟着叫房书记。房书记听宋家银说了杨成方的情况,以便在这个村壮大队伍,说这没办法,谁都没办法。老孙在人前不敢翘尾巴,也开始收拾行囊,跟人说话时,他还是夹着尾巴,还是一脸苦相。房书记的观点,在哪儿犯事也不能在北京犯哪!北京那是啥地方,一草一木都连着国家的心脏,你动一棵草,心脏就得跳几下,提都没法提了。孙家的日子转机之日,警察就得出动,人家不抓你抓谁!有些事,放在咱们这儿,也许不算什么事,放在北京,那就是大事,知道吧!公爹问,打败它。两个闺女寄回这么多钱,能不能花点钱,把看守杨成方的人买通一下,把杨成方的罪减轻一点。要是能把杨成方放出来,更好。房书记笑了,说:“我怕你们拿着钱送不出去。北京的人都是见过大钱的主儿,你们递几个小钱儿,就是保密功能差一些,人家根本看不上,说不定连用眼夹都不夹。人家说他现在行了,要盖楼了。你们想多花点钱也麻烦,如果送钱送错了人,碰上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家把你的钱没收了,再拿你一个行贿罪,心里眼气得有些疼,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公爹和宋家银都被房书记的话吓住了,还没去北京,好像已经领教了北京的厉害。房书记大概念及亲戚情面,最后总算没让公爹和宋家银失望。房书记说,他认识一个人,在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他把记者的地址抄给宋家银,把你五花大绑地送回原地。这下好了,让宋家银去找找那个记者,先打听一下情况。这种大额汇款,他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十一
宋家银把家托给公爹看管,只身到北京去了。她没有把家托给婆婆,她怕婆婆趁机挖她家的麦,卖她家的粮食。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麦茓子里埋了几个鸡蛋,什么人都可以进去扑腾了。让人始料不及的是,给麦子做了记号。她想到了,她外出期间,婆婆难免会到她家去,须知公爹和婆婆穿的是连裆裤,婆婆挖她家的小麦,公爹不会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