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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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们的路(6)

据说春妹走得很平静,那天她去乡场后回来,把哇哇啼哭的孩子(那孩子只要没睡觉,好像永远都在啼哭)背在背上,就跟父母和哥哥道别(听说她姐姐春梅正月初三回来过,看见妹妹抱着一个不明不白瘦小得像干柴棒的孩子喂奶,饭也没吃就走了)。她对哥哥说:“哥哥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次不去广东,我去福建,我今天打听到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在福建一家制衣厂打工,她爸爸给了我地址,我去找她,她一定会帮忙让我进厂的。”

春妹走了,村里又议论了她两天,再次归于沉寂。

我想很少有人在乎她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将怎样生活;更少人在乎的是,她之所以不去广东,究竟是害怕自己再次受伤,还是别有隐情……

正月初八,对老君山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是牛的生日。

不知为什么,老君山人固执地认为,世间的第一头牛,是农历正月初八这天降生的,因此他们把正月初八定为天底下所有牛的生日。

清早,老君山的男女老少,只要拿得动镰刀的,下得了床的,都走出院落,走到村子底下或者爬到村子上面的山林,为牛割草。四野一片枯黄,要找到一把青草很不容易,通常是那些叶片如利刃的马儿蕊草,或者生长在崖垛之巅的紫芫草,靠近草梢的部分才呈现出青绿色。但要割下这些草非常困难,稍不留心,马儿蕊就会划破手指,不是一般的破皮,而是一拉到底,现出雪白的骨头;紫芫草虽然摸上去如绸缎般柔软,但谁也不敢轻易爬到数丈高的崖垛动它们一下,何况冬天的崖垛上随时都可能藏着暗冰。

尽管艰难,老君山人却无论如何也要让牛在这天尝到青草的气味,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把草割回来后,一家人便围在牛棚旁边,由家庭成员中年岁最大的人将草放进牛槽,招呼卧着反刍的牲口起来享用;以前,放草之前,家里的长者还要带头给牛下跪,表达对这种数千年来为人类作出巨大牺牲的生灵的感激和敬意,现在没有这规矩了,但虔敬的心思并没减退。

说来奇怪,正月初八这天,老君山的牛仿佛也知道这个日子非同寻常,一律显得格外安静,既不撞圈栏,也不鸣叫,当人们把草放进木槽时,它们表现得是那样羞涩,用湿漉漉的、清亮如水的眼睛对人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谢谢你们,我做的那点事,只不过是我的本分,没啥了不起的。”

这一个正月初八,天还没亮明白,鞍子寺村后面的山岭上就起了歌声:“清早起来嘛去割草哦,烟子蓬蓬呢割不到哦;烟子烟子你快快散呢,咕噜噜噜扯——我家的牛儿口罗过生朝(生日)哦……”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歌谣,“烟子”指的是雾,但今天没有雾,今天是化雪的日子,屋檐底下响起时轻时重的声音,那是雪水融化的声音,有时候,一团雪块没来得及化掉,就顺着瓦沟摔下来,在地上溅起耀眼的光芒,我家后门外的竹林里发出淙淙的声响;这响声无处不在,站在石板铺成的院坝里,也能听到它的鸣唱。

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琴师,它在每一个角落弹拨出季候的主要音律。

要是以往,最早起来的人唱了第一句歌词,满山满坡都有应和,但今天不是这样,应和的有,却极其细微。

我和金花隐隐约约地听到西院文香在跟人说话,那人问文香为什么不唱歌,因为她是鞍子寺村歌声最美的,文香说:“唱啥呀唱,我家牛也没有,懒得唱!”

她的话说到了我和金花的痛处。

金花的脸色忧忧戚戚的,对我说:“管他有没有牛,你也吼两句吧,那是个吉庆。”

我没有听她的话,吼那么两声,实在看不出吉庆在哪里;而且,一个没有牛的人唱歌,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金花没作声。当我打开后门抱柴回屋,她不见了。一个多钟头后,我把饭做好,才见她割了半背篼青葱的紫芫草回来。那么滑的路,她不仅裤腿和前襟上洒满泥点子,连头发也被泥点子染黄了。她将草一把一把地打散,一把一把地丢进牛槽。

她做着这些事,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对未来生活的祈福。

然而,我却看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草全都抓了出来,扔进了旁边的粪坑!

金花愣愣地看着我,直到我用长把粪瓢将草全都捅进粪渣里,她才抑制不住,流下泪来。

“马上就开春了。”她说。

她的意思我懂,春水一发,就要牛犁田,没有牛的人家,就只有向别人借牛,而春水田是抢出来的,只有那么短短的两三天,融化的雪水才能把田胀满,过了那几天好日子,田虽然也能够翻耕,却检验不出是否扎漏,如果田不扎漏,到了五黄六月稻谷抽穗的时候缺水,严重的减产就势所必然。等别人忙过,你再借牛来使,很可能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牛那么宝贝,关系再好的人家也不愿意随便借人;老君山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听听这说法,就知对人对牛,那都是极其艰苦的活,一趟老荒打下来,再强壮的牛也要瘦它几十斤。这无法不让主人心痛。

我家已经六年没牛了,以前有一头老白牛,结婚的时候卖掉办了酒席,从那以后就再没喂牛,这就是说,我离开的这几年,金花每年都要向别人借牛,去人家门槛前下话的尴尬,她已经受够了。

除了尴尬,还要累死累活地抢那最后一趟春水。那些挣了钱的人家,即使暂时没买上牛,也可以把牛借来后拿钱请人犁田。文香就是这样做的。犁铧沉重,如果不熟悉牛的习性,随时都可能被它拖得扑倒在水田里,甚至扑到铧刃上,割得身上鲜血直流。以前干这活,都是年轻男人的事,自从年轻男人走出村子,就轮到缺力气但有经验的老头子了。请老头子犁一亩田,给十块钱。很少有女人干这活,可金花是自己干。她舍不得钱。她的娘家人也不能帮她,她有个弟弟,打工去了,同样是几年不回,岳父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岳父家也买不起牛,也要等着别人空下来了,才披星戴月地去田里忙乎(今年过春节,也是他儿子寄回两百块钱,才割了些肉,打了些酒,勉强把年关度过了,他哪有钱买牛)。金花只能靠她自己,每次犁完田,她的腰和腿就像有人在用扁担砍一样……

虽然如此,你这么割回一背篼牛草,别人家的牛就会跑到你圈里来吗?

我心里窝囊透了。

两人进了屋,金花见女儿不在家,泪水就流得越发的汹涌。

我让她坐在条凳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我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发昏。”

她不回应,只管流泪。

我犹豫了片刻说:“金花,我寄回的三千一百块钱,都派了啥用场?”

前两天我就想跟她算算这笔账,我不是不相信她,仅仅是想了解一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泪水,才很平静地对我说:“每年买肥料就要四百多块,我们还算买得少的,有些家庭一买就是六百多块,现在那土,吃肥料吃惯了,肥给少了就不出好庄稼;再说我们没喂牛,又没啥粪肥帮补。还有就是交义务劳工费,这笔费用是你走后才交的,每年给每个成年劳力算十个义务工,也不让你真去哪里做义务活,只是让你交钱,每人每天二十块,这样算下来,我们家一年要交四百。第三就是银花的书学费,她四岁进幼儿班的,读了两年了,每学期的学杂费一百八,一年就要三百六。其他的就是一些零星的花销,我记不起来了。”

我默算了一下,光是金花说出的这三笔大数目,几年下来至少也要五千,而我寄回的只有三千一百块。我感到很羞愧,我实在不该向她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我不知道有义务劳工费,也应该知道三千一百块钱远远不够五年的开支。

“还有两千来块钱的缺口,你是从哪里找来填补的?”我抓住金花的手,这样问她。

“找我弟弟借了一千五,”她说,“另外就是卖谷子。”

她低下头,又说:“你看我们仓里的谷子很少,不是你女人不能干,是肥料不够,庄稼产量本来就不高,又卖了那么多。我本来还想把你爸妈的坟修一修的,可实在抽不出钱。你看村里有些人家,从县城请来专门的匠人,用石条把祖坟修得那么漂亮,还錾了碑。只有你爸妈的坟还是两个土包子。你是读书人,虽然没念成大学,可你是这村里最大的读书人,你真该给你爸妈写上几句话,錾在碑上,立在坟前。”

我不希望她提这些事情,一提起来我心里就毛躁。虽然我并不像村里某些人那样,以花大钱修葺祖坟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孝心,或者以此向外人摆阔,但父母的坟像狗啃似的龇牙咧嘴,毕竟也不是体面的事情。

金花又说:“你昨天给我的两百多块钱,按道理该去买头小猪的,一头猪在圈里,再好的饮食它吃起来也懒心无肠,猪要成对才抢食,抢食才肯长。现在看来又买不成了,过了正月十五,银花就开学,他们老师过两天就会提前来收书学费,到底涨没涨价,还不知道呢。”

“你不要说了,”我说,“金花你不要说了。”

金花站起身,默默无言地去端碗舀饭。

吃罢早饭,我跟金花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油菜田里扯杂草。雪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田地还较为干爽,要是再挨几个钟头,雪完全化开了,就没法进田。

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太阳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在阳光下追逐,春妹家那条大灰狗,是当然的头领,它往哪里跑,别的狗就会朝哪里聚积。后山上的松垛和青冈林里,融雪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白茫茫的林莽再一次变得清朗起来。

这样的景象,却无法激起我对春天的向往。金花的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也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春天怀着沉甸甸的忧虑。

银花在塄坎底下掏深藏于土地中的虫子,金花撅着屁股,在一心一意地劳作,我的心里却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想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留在家里,又凭什么挣钱呢?这片土地能够提供的最大资源,也就是让我们不再挨饿,要谈到别的,比如修一修房屋,供孩子读书,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欠账呢。金花在娘家时虽然也穷,可从没欠过账,金花是嫁给我之后才尝到欠账的滋味的。她冲着我“有文化”才冲破层层阻力成了我的女人,而我脑袋里的所谓文化,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光荣?我又为她的现实与未来提供了什么样的保证?

我左顾右盼,前思后想,觉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再次离开这片亲切而又贫瘠的土地。

漂泊异乡的孤独感立即潮水一般淹没了我……

银花的老师来收书学费的时候,我和金花正在吵架。

我们是为针尖那么大一点事吵起来的。金花扫地的时候,我把一只背篼反扣过来,坐在灶房边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摆在我面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我实在不想走,可不走行吗?

正在我焦躁万分的时候,金花扫到我面前来了,金花说:“把脚抬一下。”

我把脚抬起来了。

金花扫了我的脚底,又说:“有凳子不坐,坐在背篼上,坐坏了咋办?”

我的气猛然间就蹿起来了,一把将背篼从后门扔了出去。背篼翻几个跟头,掉到了岩畔之下。

金花弯腰愣了片刻,出门去捡了回来。

她进屋的时候,我本是有些后悔的,谁知她在流眼泪。她这时候真不该流眼泪。她的眼泪让我感到生活的无望。

我说:“他娘的不就是一只背篼吗?有啥了不起的!”

跟金花结婚以来,两人并不是没有过争吵,但我们的争吵是有理有节的,我从没在她面前骂过粗话,我们村的有些男人跟老婆吵架,骂的话连狗也嫌脏,连牛也踩不烂,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打女人,像文香那么漂亮的女人,也常常被丈夫毒打,有次她丈夫一把将她推倒在石坝上,又狠狠地踢她的屁股和腰身,踢得文香在地上翻来倒去,之后翻不动了,就狗一样蜷着身子,向丈夫求饶。这样的事情,鞍子寺村经常发生,可是我不仅没打过金花,重话也没说过。对此,金花铭记于心,还向人夸耀,说这就是她选择我的好处,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

然而现在,我却对她骂粗话了。

金花像不认识我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说:“盯着我干啥?你是不是嫌我胀眼睛?”

这话是很伤人的,这话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在家里是多余人,你巴不得我赶快滚蛋!”

金花的嘴唇哆嗦着。她的嘴唇薄,抖起来像两张纸。她这神情我以前从没看到过。

我知道她受了伤,但我就是想伤她,我还嫌伤得不够!

于是我说:“我明白你是咋想的,你不是羡慕文香吗,你不是想有文香那样的好事吗!”

金花的嘴唇不抖了,她变得冷静了,她说:“大宝,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无聊的?”

“我无聊吗?……我是无聊吗?你以为你平时不开腔不出气,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吗?”

她摇着头。缓慢而凄哀地摇着头。

“如果这就是我找的人……”她没把话说完,再一次摇头。

我说:“你本来就找错了,凭你天仙一样的容貌,最坏也该找个镇长的,却鬼迷心窍找了我这个穷光蛋!”

金花的胸脯大起大伏,随后是一声炸雷般的吼叫:“郑大宝,你要这么说,我就真是找错了!我找不了镇长,但是找个比你有出息的人,对我冉金花还算不了啥大事!就是现在,我冉金花也还有人要!别以为离了你郑大宝,我就只有吊颈的份了,只有跳岩的份了!”

到此,我已经没有力量找出更有杀伤力的话来反击她。我早就为自己设置了一个陷阱。我是自食其果。但是,我烦透了,我实在需要发泄!

我把灶上的铁锅高高举起。

正要往地上砸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又谨慎又快乐的声音:“金花嫂在家吗?”

在那一刻,金花的表情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当她把脸转一个半圆朝向门口的时候,已把绝望丢在了后边。

她说:“是贺老师啊,进屋坐。”

我把手里的铁锅慢慢放回到灶眼上。

听金花叫贺老师,我就知道他是教银花的了。

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长得圆头圆脑,是西北贺家坳村人,我并不认识他,听金花说,他只读过半季初中,之所以能来鞍子寺小学教书,还当校长,每月领三百多块钱工资,全靠他舅舅;他舅舅是镇中心校的校长,有安排村小教师的权力。

小伙子说话响快,看上去也很聪明。进屋后,他望着我说:“这是大宝哥吧?”金花说是,他就马上给我递烟。我说:“贺老师,咋能抽你的烟呢。”他把烟硬塞到我手里。

“叫啥贺老师哟,”他说,“大宝哥你才是老师,你当年要是家庭条件好点,不要说鞍子寺小学,就是县中学你还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如果前些年有人提这事,我会很伤感,现在我不会伤感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正拥有的生活,才是自己应该得到的生活,这个道理我虽然不愿意接受,但我早就懂了。正因为懂了这个道理,我才心烦,才跟金花吵架。

我说:“贺老师坐吧。”他坐下后,金花问他:“这学期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