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直不停地开着。在这篇小说里,火车只是一个工具,它把我们从河南载到了广东。实际上我们的幸与不幸都是从火车开始的。那时候我们六个人谁也预见不到火车将会带给我们什么。那时候我们一直在谈论我们身体下的土豆。我回忆起我有一首写土豆的诗,说土豆在泥土底下悄悄地爬着前进,但我说我们一直在谈论,实际上是指他们五个一直在谈论,我只是静静地听。他们由土豆说到了别的粮食,最后说到一九六○年前后那场大饥荒,饿死了多少多少农民。我身边的老人激动起来,他说农民不识字,不会写,也不会说,就像聋子和哑巴一样,没有人肯站出来为农民说一句公道话。他说他爹和他大哥就是那个时候饿死的。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然后,站起身,面朝着我。我就听到他身后噗的一声。他放了一个屁。他放完屁后,坐了下来。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我惊讶并不是因为他放屁。屁人人都要放,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惊讶的是他站起身面朝着我放屁:他完全可以坐着放屁的。离我最近的一个小伙子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周伯从不在粮食上放屁,也从不对着人放屁。我才知道老人姓周。周伯说人不能糟践粮食,尤其我们农民,因为粮食是农民一手一脚种出来的。是吗周伯?老人不好意思起来,他的脸竟在黧黑中挤出了些许嫣红,像初春枝头上绽放出的第一朵桃花。粮食和儿女和爹娘一样哩。老人说。可是土豆,车厢那头一个小伙子接过话,土豆是什么粮食?土豆是天底下最养人的粮食,老人说,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老人脸上的肌肉一丝一丝激烈地抽搐着,显然,他的心里很不平静。我说不出有多么爱他了。于是我说老伯你姓周?我姓周,老人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你呢兄弟?我姓白,叫白连春,四川人。看得出你不是我们河南人,一个小伙子说,你怎么和车站的那个老杨头儿搞在一起的?我也是刚认识的他,他给我吃了面包和矿泉水。他给你吃?另一个小伙子问,是你给他吃吧?不,他给我吃,我说,我去了一趟北京,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在许昌火车站被推了下来,然后从许昌走到了漯河。啊,他们全都叫起来,真的?我朝他们笑了笑。他们就分别拿出自己的烧饼和矿泉水瓶里装的开水一个一个都往我跟前递。吃吧,吃吧,他们说,兄弟,别客气。我接过了其中一个烧饼。你和我们一块儿干活儿去吧。他们中的一个说。我想跟你们一块儿去,我怕我不会,又怕你们不要我。我老实说。怎么会呢?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干活儿简单得很,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你去北京干啥?小伙子们抢着和我说话。开会。开会你会一分钱都没有?他们全都表示怀疑。是开诗会。诗会?他们不明白。就是写诗的会。啊!他们中的一个叫起来,我明白了,就像周连国一样……周连国?就是周伯的大儿子,他是个诗人,他叫——小伙子停下来,问老人,周伯,他叫什么名来着?谷禾。另一个小伙子代替老人回答。谷禾。我说。你读过谷禾的诗吧?一个小伙子问我。我想起我读过谷禾的诗了。谷禾的诗我有印象。他和我一样,我们差不多都可以叫做乡土诗人吧。谷禾的诗不错,我说,我读过不少哩。是不错吧?一个小伙子很自豪地问,仿佛他就是谷禾。他是县里的老师哩,一个小伙子说,你也是老师吧?我不是。你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写诗。写诗?什么都不干?再一次,他们全体表示怀疑。写诗能得多少钱?他们中的一个找到了我的破绽。得不了钱。得不了钱,那你还写?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你是大学生吧?他们中的一个问。不是,我回答,我跟你们一样,是个农民。农民也写诗?听他的口气,好像只有大学生才可以写诗,而农民只配埋头种地。你写什么呢?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但不像刚才的那些问题那样要命。我写农民。我愉快地回答。写农民?农民有啥好写的?他们不理解。写农民生活的艰辛和困苦,我要为农民说话。啊,他们叫道,对,就应该写写农民。你写我吧,他们中的一个说,我三十岁了,因为家穷,还没有老婆。你给他写出一个老婆来吧。他们笑起来。看得出,他们接受我了,他们感到跟我在一起是高兴的,因为我有许多地方和他们一样,又有许多地方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样同我谈话的时候,谷禾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察觉到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是非常留心地听着的。在被窝里,他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双手,似乎早就和我成了知己,就像火车站那个缺了一条腿的白发老人。于是我发现,人在爱着的时候是相同的,是可以把对方拿来当做自己的慰藉的。人在爱着的时候绝不会装模作样,就如同两小块土疙瘩粘到一起,成为一块大土疙瘩一样。人只要相互贴着心,就容易爱。
3
谷禾先找到校长请了两天假,然后去岳父家,他的老婆和儿子一早就去了。老婆去的时候说我和儿子先去,你睡会儿吧。谷禾来到岳父家,才知道那天是岳父大人六十岁的生日,虽然已经是下午了,仍有一屋子的客人。老婆见到谷禾就问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把爸的生日给忘了吧?谷禾把老婆拉到一边,低声告诉她他爸在广东被抓了的事。老婆当下就急起来:那,咋办啊?我有办法了,我只是来给你说一声,我要回乡下去两天。谷禾说着就往门口走,千万别说出去,啊。嗯,你来了就走,也不给爸说一句话。谷禾走到岳父跟前,伸手抓了抓头发,然后认认真真地给岳父鞠一个躬,说爸,祝你老人家生日快乐。岳父一摆手,说忙去吧,我知道你有事,我快乐着哩。碰!二筒!岳父叫了一声。岳父和三个老朋友正在麻将桌上,没工夫理会谷禾。谷禾走到院子里,又折回身,把老婆拉到一边,家里有一个朋友,是从广东来报信的,我走了,你要招待好人家。
谷禾一出岳父家院门,就开始小跑。不一会儿,背上就出汗了。谷禾跑到长途车站一看,去往赤沙庄的车已经没有了。二十分钟以前,最后一班刚开走。谷禾就有些控制不住,嘴一咧,猛地就悲从心生,鼻子酸得不得了,两行泪一左一右骨碌碌打在脸上。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他爸被关住的情景:那是一间没有窗的黑屋子,门,是铁门,屋里没有床,没有凳子,他爸只能蜷缩着坐在地上。地上有老鼠、跳蚤、臭虫和蟑螂,就是蚂蚁也敢爬过来咬他爸。他先是看见他爸的脚被老鼠咬流血了,然后看见蚂蚁在咬他爸的手。蚂蚁在他爸手上咬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谷禾叫了一声,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县城到赤沙庄四十公里远,车其实只能到达乡里,下车后还得走一段路,也要一个多小时,于是谷禾决定连夜走回去。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三次。第一次是他到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是从赤沙庄到县城;第二次是刚到南本二中当老师的时候,是从县城到赤沙庄;第三次是和父亲一起。父亲到县城里来买两包日本尿素。父亲说县城便宜点,一包少一块钱哩。买好日本尿素后,谷禾要送父亲去县长途汽车站,父亲说不,我走回去。走回去,化肥怎么办?父亲扬扬手中的一节竹竿,我担回去。担回去?八十里路?那怕啥?坐车要不了多少钱嘛。要不了多少钱,售票员厉害着哩,一包化肥一块钱,要坐车,我还不如就在咱乡供销社买哩,跑这么多路,何苦?就是何苦,为省一块钱……两块钱哩,父亲打断谷禾,买两斤盐还有余哩。你呀,一点都不懂农民的苦,挣钱不容易,我们去年打工的钱还没有要到哩,节约可是随时都可以节约的。我跟你一起回去。弄啥?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你在家待着吧。我好久没有回乡下了。是,父亲说,你应该回去看看了,你妈这几天总念叨你……
谷禾从父亲手里拿过竹竿。父亲于是掏出两截绳子,一截绳子上绾两个扣,把化肥套好。谷禾就担起了化肥。谷禾走得冲冲跌跌的,脚下有些趔趄,不稳。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晃动。两包日本尿素,八十斤一包,并不太重,才一百多斤。谷禾担着竟然很吃力。是活儿干得少了。谷禾想。谷禾感觉到了周围的人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什么想法都有。偏偏那时候父亲一个劲儿叫他。父亲紧跟在他的身后,叫道:连国!连国!你放下!你放下!让我来担!让我来担!谷禾对父亲非常不满,认为父亲是有意出他的丑。谷禾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想呢?父亲完全是因为看见他担着太吃力,才一个劲儿叫他的。谷禾不理父亲。谷禾走得更快了。谷禾咬着牙,想,我怎么也要坚持到县城外。然而谷禾没有坚持到县城外,他跌倒了。也许是他用力不平衡,也许是路坑洼太多,也许是有人碰了他,总之,他跌倒了。两包日本尿素砸到地上,其中一包破了一个口子,漏出大约两捧亮晶晶的颗粒状物质。你,你,你,父亲突然出手给了谷禾一记耳光,叫你放下你不!父亲蹲下身子,手哆哆嗦嗦捧起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他站起身,脱下外衣,将外衣铺到地上,然后解开绳子的扣,抱起化肥将化肥整包放到衣服上,又捧起那些洒落出来的颗粒。父亲拣得很仔细,地上一颗也不剩了,才重又给绳子绾扣,让衣服捆住日本尿素。父亲做这些的时候,谷禾始终怔怔地守在一边,目光凄苦无助地看着父亲身上那件黑色的毛线衣。那是谷禾上高中时穿的,一直穿到大学毕业。袖口、领口、背上和胸上以及下摆处有好几个地方都烂了。因为没有相同的毛线了,母亲就拿其他颜色的毛线把那些地方缝补。后来二弟又穿。二弟穿到大学毕业,毛衣更烂了。母亲干脆用布缝补那些烂处。最后,这件毛衣不是毛衣布衣不是布衣的五颜六色的花衣服就归父亲穿了。谷禾记得父亲穿上的那天一个劲儿乐。挺好挺好,他说。
父亲已弓身担起化肥,远远地走去,谷禾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那半边被父亲打过火辣辣疼着的脸,缓缓抬脚,迟迟疑疑跟在父亲身后。刚才,究竟是怎样一种虚荣心在驱使着我呢?谷禾想,我是怕县城里的人看见我担化肥?那么,我为什么要抢着担呢?因为心疼父亲?可是父亲一点也不心疼我,洒落一点化肥,就给我吃了一记耳光,这么疼。长这么大,谷禾还没有挨过父亲的打。他觉得天大的委屈。他流着泪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身后。还好,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哭。父亲终于在县城外停了下来。连国!连国!父亲在喊谷禾。谷禾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听见了父亲的喊声,还看见父亲给自己招手。天已经黑下来。在离父亲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谷禾站住了。你打我。他说。你打我,他对他的父亲说,而我却……他想对他的父亲说而我却心疼你,然而他说不出。他一下就哭出了声。爸。他叫。他一边哭着一边叫爸。父亲走到他的跟前,搂了搂他。我把我儿子打疼了。父亲说。没有。他说。他拿过父亲手中的竹竿,担起化肥。两包日本尿素比刚才轻了许多。他有些奇怪。难道是父亲这一巴掌使自己突然间长了力气,成了一个真正的和父亲一样的体力劳动者?他的步子平平稳稳的。大地在脚下扎扎实实地托住他。大地无边无际。大地一派明净,因为洒满了月光。那是一个奇特的晚上。谷禾和父亲轮流担起两包日本尿素。他们说起了童年时代的一些趣事。那个晚上,谷禾和父亲,他们像两个朋友,两个人生旅途上的伙伴。